命运魔方——by夏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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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把话说完,徐迟面露不虞,重又闭紧了嘴巴。
周岐一时间被说得愣住了,答不上来话,寻思着,这番话听着倒像是长辈的训斥。他观察徐迟的表情,思索是不是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娇娇哥,思来想去,觉得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身上,徐迟这些话应该是憋了很久,原想说给王前进和扬言放弃的那伙人听的。
但这人由于天性淡薄,对无关轻重的人又懒得多嘴多舌,所以向来只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眼下聊到这个话题,也只是鱼钩入水,那些想法就是咬钩的鱼儿,顺势就被钓了出来。
既想通这一层,周岐不免有一丝雀跃,徐迟肯花些口水跟自己絮叨这些,说明在他心里,自己与旁人到底不同。
“行行行,我怕,我怕还不成么?”周岐有心缓和气氛,大声道,“以后万一哪天我快死了,我一定好好掂量掂量,死得值不值,死得有没有意义,掂量完了,我再决定死不死,好不好?”
徐迟听得直皱眉:“满口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气。”
哦呦 ,到底是谁先开始的?
这么一打岔,不过片刻功夫,两人抢上上翘面顶端,立在那堵高墙边缘,仰首观望。
高墙是一整块平整的石头,表面粗粝割手,无凸起无藤蔓无一丝空隙,浑然一体,高度十余米,徒手爬上去近乎痴人说梦。
周岐拔出砍刀,提气沉力,使劲往墙上砍了几刀。
铛铛铛,一片火星飞溅,石墙上只是出现几道浅浅的划痕。
周岐:“硬度还挺高,这他妈是金刚石吧!”
“你该庆幸它没有围成个圆圈。”徐迟沿着墙根,往左一直走,“只要不是圆圈,我们就能找到尽头。”
尽头外,是陡峭悬崖。
悬崖下,是黑沉的海水,海上起了一层雾,在月光下更添恐怖。
周岐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你想怎么过去?”
石墙的厚度近乎五米,跨过去显然不现实。
徐迟:“只能双手扒着下面悬崖上的岩石一点点挪过去。”
周岐也知道方法只有这么一个,他倒不担心自己,他主要担心徐迟,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关切:“你一路跑过来,还有力气吗?”
徐迟点头:“还成。”
周岐还是不放心,说:“我先下,你跟紧我,我搭哪块石头你就跟着搭,这样安全一些。”
徐迟:“嗯。”
两人合计完,撕了衣料裹住掌心用以增强摩擦力,立即行动。
周岐双肘撑着地面,先把身子放下去,两脚摸索着挑选合适的石头,踩实后再放下一只手去试探峭壁上岩石抓手的承重量,等试好了,整个人下去。如此一步一步谨慎地往墙那边平移。
徐迟难得很听话,一步步跟着他照做,并发现每次更换抓手,手下的那块石头都是温热的,沾染着周岐的体温。一次节奏没掌握好,操之过急,周岐的手还没离开,他的手就提前搭了上去,看起来就像是刻意握住了周岐。
手心手背一触即分,黑暗中没人说什么,只听得见彼此的喘息声几乎融为一体。
悬崖上的石头比想象中湿滑,脆弱。有些石头在周岐踩过去的时候堪堪负重,等徐迟一踩,立马分崩离析,碎成渣砾滚落。徐迟一脚踩空,重心不稳,身子往下滑了滑,好在手上抓得紧,算是有惊无险。他自己不如何,周岐却吓得面无人色,大手挥来,使劲攥住他的胳膊不放。
顿了有好几秒,胳膊上的力道才散去。
“我没事。”徐迟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应该是扯出了一个蹩脚的微笑,催促,“快点吧,我快没力气了。”
周岐冷峻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轮,想说什么终究忍住没说,只说了句小心,便松了手。之后他再探石的时候,越发小心翼翼。
就这放在平地上只几步路的距离,两人攀得大汗淋漓。待到爬上来,背靠石墙歇息完,周岐的脸色也无半分好转。
徐迟不是会主动询问他人状态的人,想了想选择对其放置不管,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周岐有些小孩子脾气,喜怒无常,心情总是飘忽不定。很多时候刚才沉着脸,没过几分钟就又嘴贱活泼起来,不需要过分在意。
他歇够了,站起身,与一排的成年飞蛾面对面。这些飞蛾各个都有一半墙那么高,闭着眼,翅膀收拢在身后,面向石墙站得笔直,黑夜里一眼望去,如同一个个沉默的雕塑。
即使不动,也气势迫人。
要想从这么多长得大同小异的飞蛾里把孙勰拎出来,不啻于大海捞针。
徐迟眉头紧锁,借着月光端详起刻在墙上的那些斗大的名字。看了一阵,他随手捡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石头,于手中抛上抛下。拋完两轮,他尝试用手中石头在墙上写写画画,但无论使多大力气,一点痕迹也留不下。
意料之中。
正举着石头苦苦思索,周岐不再兀自发呆,走过来。
“你是在想这些名字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刻上去的吗?”周岐夺了他手中的石块,扔了,又把他掌心中的粉末轻轻拍掉,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那只飞蛾,“看到它们口器尖端上的磨损没?”
徐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只飞蛾黑色口器的外壁上还沾染着白色石灰,在夜里格外显眼。
“你是说……”徐迟黑瞳一亮,“这些名字是它们自己一点一点啄出来的?”
周岐点头:“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什么更硬的工具了。”
确实。飞蛾的口器能刺穿人的天灵盖,硬度显然非同小可,极有可能就是刻字的工具。徐迟有点高兴,拍了拍周岐的肩膀,以示奖励。
周岐脸色稍霁,问:“你研究名字干嘛?”
第45章 渡气。
“只是觉得奇怪。”徐迟托着下巴,后退两步,提出假设,“你说,刻在上面的这些名字如果被破坏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周岐皱眉,他觉得徐迟的思考方式总是异于常人,“前提是你得有本事破坏才行。”
“就是因为很难做到,我才想试试。”徐迟转身往飞蛾队伍里走去。
周岐被他这十足冒险的动作搞得心惊胆战,跟上去,压低了嗓音:“你疯了?深入虎穴?”
“我没疯。”徐迟解释,“你没发现吗,在魔方里,越是明令禁止的表面上看起来不可能的东西,就越是可疑。这堵墙刀砍不进,石头也划不出任何痕迹,不就很可疑吗?我们穷途末路,要找的答案可能就在里面,有得试为什么不试?”
说的很有道理。周岐承认。
但有道理归有道理,周岐刚经历过悬崖上徐迟差点坠崖丧生的事件,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很不想徐迟再度犯险。
但他也知道,他没办法左右徐迟的思想和行动,只能努力调动起全部心神,紧紧守在徐迟身侧,为其抵挡任何突如其来的风险。
徐迟穿梭在一个又一个飞蛾之间,当真是火中取栗,小白兔在狼群里乱蹦。终于在走了半刻钟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那是一具已经腐烂成森森白骨的飞蛾遗骸。
上回白天来此匆匆一游,徐迟就注意到,这片偌大的空地不光是岛上飞蛾的聚集地,还是神圣的公共墓地。
蛾子生前立在这里,死后也葬在这里,无论生或死,都守护着这面承载了他们名字的墙。
周岐低头看着地上的白骨,蓦地感到凄凉,伸手在那巨大的头盖骨上拍了拍,结果一时没掌握好力道,把人家头骨给拍裂了,咔擦一声脆响,周岐登时缩回手,站得笔直,双手合十,用好几国语言说了不同版本的“对不起”,样子十分虔诚,虔诚中透着滑稽。
而那边,徐迟已经闷不作声地捡了已亡蛾兄不化不腐的口器,一路拖着往回走。
到这会儿,周岐再不明白徐迟的意图,那就真的是个傻子了。他道了歉,又鞠了个躬,嘴里捣腾三遍“蛾兄对不住,借你吃饭的家伙一用”,这才追上去,帮徐迟把那足有十来斤重的黑亮如铁棍的口器抬起来。
来到墙边,两人屈膝沉气,扎好马步,以徐迟在前,周岐在后的姿势,抱着口器,撞钟似的使出全力撞将上去。
只听呛啷一声巨响,墙上一个名字中间出现了一片蜘蛛网般的放射状裂纹。
成了!
徐迟丢下口器,凑近细看,忽听背后传来一声阴沉的“呜咕”,刹那间,疾风骤至。
周岐心里一咯噔,反应极其迅猛,当下抢至徐迟背后,长臂一捞,卷住徐迟腰腹,携着人往一侧滚落开去。
只听短促有力的一声“咄”,那只半道醒来偷袭他二人的飞蛾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一个俯冲过来用力太猛,坚硬的口器一下子嵌进了石墙里面,动弹不得。本来那口器的硬度还不到能完全没入石墙的程度,不巧的是,它刚好瞄准在周岐徐迟才凿出的开裂处,这一下陷进去,死活都拔不出来,只能愤怒地狂扇双翅,卷起一地尘土,口中发出“呜咕”“呜咕”的嘶吼。
周岐坐在地上,搂着徐迟的腰,呆呆看了半晌,说了声:“操。准头真他妈好。”
徐迟轻轻一挣,挣开腰间勒着的两条胳膊,爬起来,围着那只倒霉飞蛾转了一圈。
徐迟唤:“周岐。”
周岐应:“哎。”
“这家伙应该就是刚刚我们砸中的那个名字所对应的飞蛾。”徐迟推测,“看来一旦名字被破坏了,飞蛾就不受夜晚的约束,能自由行动了。”
“这样的吗?”周岐还有点懵,顺口接话,“那我们想唤醒孙勰,是不是只要找到他的名字,然后抹掉就行了?”
“理论上是的。”徐迟与那只被扰了清梦起床气特别大的飞蛾眼对眼。但这个做法,不知道会给被强行唤醒的飞蛾造成什么影响。
后半句话徐迟没说,因为不管会有什么影响,他们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抉择的两头往往都是生命,有时仅仅是数量多少的问题,徐迟活了这么多年,做出的抉择不知凡几,有人说他冷血残暴是个极度利己者,也有人说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优秀政治家,但事实是,他只是站在了需要做出抉择的位置,他必须做出抉择。
周岐闻言,马不停蹄地转身去找寻孙勰的名字。
这看起来简单的事,费了他们好大功夫,因为满墙歪七扭八的字体实在是令人目不暇接,加上光线昏暗,周岐瞪得眼睛都酸了,终于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孙勰那小子秀气得跟大姑娘似的名字。
“撞钟”这回事一回生二回熟,精准无误。
孙勰迷迷瞪瞪醒来,飞到墙头上,看见底下两个挥舞着手臂的小人影时差点一头栽下来,他缓缓降落,趴下,歪着头,出自内心地发出质疑:“呜咕?”
“先别呜咕了,没时间解释,赶紧的,先带我俩去大峡谷,路上慢慢说。”周岐火急火燎道。
孙勰虽然现在是个蛾子,还是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蛾子,但好歹以前是个人,起码的戒心还是有的,他看看一边还在兀自挣扎试图把口器从墙里拔出来的同类,又看看盛气凌人的周岐,呜咕了一连串。
“你再咕,是人是蛾都要完。”徐迟阴森森地斜乜着他。
刚说完,轰隆隆,大地深处又传来一连串闷响,宛如深沉的叹息。
与此同时,地面的倾斜度再度变小。
一排排站立的飞蛾受重力支配,齐刷刷倒伏一片,就像接连倾覆的多米诺骨牌。
孙勰被这突变震惊了,惊悚地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阵,他乖乖伏下身子,周岐与徐迟相视一眼,先后登上这架无任何安全措施的小型飞机。
再次夜游上翘面,俯瞰地面,短短一日内,景色大相径庭。
葱郁的树木开始落叶,争奇斗艳的花簇渐次枯萎,就连清澈的湖面也开始变得浑浊肮脏,那些半透明的蓝色蘑菇病恹恹地收起小伞,因失水而皱缩,母花花田里已然光秃秃一片,成了不毛之地。衰败,如恶魔延伸出的爪牙,渐渐侵蚀这片绮丽的大地。
听了周岐耐心的讲解,又亲眼目睹上翘面的变化,孙勰拍打翅膀的频率陡然加快。
带着点凉意的夜风刮得脸蛋生疼,徐迟眯起眼睛,把下巴往竖起的衣领里埋了埋。一个细微的动作罢了,周岐却准确地捕捉到,敞开外套,粗暴地把徐迟的头按进了怀里,两条胳膊一收,禁锢住,不让徐迟有一丝挣脱的机会。
口鼻突然间被男人的体味强势霸占。
徐迟挣了挣,没挣动,不明所以,闷闷地“嗯?”了一声。
按着他头颅的那只大手却始终没有动静。
徐迟安静等待着。
好一会儿,手的主人才别别扭扭地开口:“你问我怕不怕死,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了你别笑话我,我其实很少思考这种比较有深度的问题。”
看出来了。
徐迟心道。
周岐说话时带动着整个胸膛都在有规律地轻微震动,这种震动意外地使人安心。衣衫下温热的肌肤熨着冰凉的脸颊,像润物无声的热水,这种再适宜不过的温度也很舒服。徐迟于是放任自流,放松全身绷紧的肌肉,冷哼一声,不动了。
又隔了一阵,徐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重心几乎全部压在周岐身上,于是知道孙勰开始往下俯冲,到达目的地了。
周岐在这时开口,接了没说完的下半句:“但我挺怕你死的。”
徐迟无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