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龙 番外篇——by薇我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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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长乐垂眸。
染苍染黄,除却人之外万象万物都可以变幻。可它们的本相,便是“无”。无形无相,看不见,摸不到,却可身化千机。
本相。如果镜子里照映出的是他的本相,最后那个妖异的年轻人……是他的本来面目?
虞长乐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地的声音。他仿佛站在一条细细的绳索上,上下左右皆是黑暗,恐慌快要把他吞噬。
阿蓝的镜子正对着中年男子,也就是说,现在虞长乐站在了他眼前。中年男子盯着他,突然皱起眉,眼中闪过异色,那一瞬间虞长乐几乎以为他要站起来了。
“小公子心性甚好。”笑容和煦的白胡子老头对他道,“你家住何处?”
虞长乐心不在焉道:“蜀州……碧落山。”
“蜀州?那可挺远的。”那位女先生搭话道。若在平时,虞长乐已经顺着说了好几句了,此刻却没了心情,简单地“嗯”了一声。
他还等着几人来问他最后在菩提镜中的模样,可他自己都不知道,又从何说起?那白胡子老头却只说:“老夫很欢迎小友进我映鹭书院。”
虞长乐点点头,生不出什么高兴的心思。
中年男子把茶盏磕到桌上,沉声道:“我不同意。他身负一半不知是什么的妖族血脉,来历不明,如何能收?”
寂寂的山巅,这句话掷地有声。虞长乐心中一松,却又像看到了空落落的一片雪花白。
他刚刚安慰自己的话全都落空了。
他果真是个半妖。
“自华。”女先生蹙眉道,“你怎也与凡人一般歧视妖类?”
“非我如此。半妖心性不稳,假如他控制不住自己呢?三百年前,不就有半妖修炼不当,灵丹破碎,最后整个城镇灰飞烟灭,他自己也身毁道消?”
这句话一出,虞长乐嘴唇血色全无。
这不就是在明指暗指他会害人害己、不得好死么?
女先生道:“这只是极端个例。小友心性如何,你刚才不都看到了吗?而且,他的妖力已经被封印住了。”
接下来,几位先生的争论虞长乐全都没听进去。不能说在争论,除了那位中年男子以外,其余先生的口气都很温和,但虞长乐愣愣地站着,脑海中全是镜中那双血玉般的眼瞳。
他并不是因他是妖怪与人类的孩子而迷茫,他从小到大接触过的妖怪那么多,仔细再想想,没什么好看不开的。而是,而是……
这个问题就像一个陷阱,一脚踏下去,便是万丈深渊。
他在想,怀璞老人和白怀谷,当真不知道这件事?
虞夏刚有一点儿理解力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人,而师祖是大乌龟、师父是白荷花。他们都是妖怪,与自己是不同的。
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他也是一直这样认为的。他是村民丢弃在溪水边的孩子,被师祖捡回家养。
可现在这些先生却告诉他,他不是。
眼前仿佛一片空茫。虞长乐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还不懂事的时候,问过师祖:“山里的兔子都要公母兔子一起才能生出小兔子,狐狸也是,所有动物都是。那我是怎么来的?”他那时甚至还不知道“父亲”“母亲”这两个词。
师祖道:“当然也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才能生出的你。”
“那他们去哪里了呢?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溪边了?”
他问出这句之后,师祖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溪水里的鱼咬了饵跑了,师祖也没有动一下。虞夏都快睡着了,被雨滴惊醒,而怀璞老人到最后都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头自言自语道:“下雨了。”
然后拎着鱼篓一言不发地走了。
虞长乐原本以为,师祖是怕他伤心才没有说。可现在想来,这根本就很矛盾,因为师祖在说“你是我从溪边捡回来的时候”一点避讳都没有,为什么这个问题却让他沉默了这么久?
这些先生长老都能看出来,那师祖养了他十九年,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他的血脉吗?
……他的师祖,是不是,其实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怀璞老人和白怀谷,到底隐瞒了他多少东西?
虞长乐捂住脸,觉得自己宛若一叶在大海中沉浮的小舟,找不到方向,一个浪头就能轻易把他吞噬。
先生们还在说话。
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有什么存在了十九年的东西在崩塌,有一双眼睛在讥讽的看着他。笑话!
虞长乐捂住脸的手慢慢颤抖起来,耳边鸣声一片,就在此时——
“虞长乐。”
他回过神来,一片深蓝色的衣角映入眼帘。敖宴皱着眉看他:“你怎么了?这些人在吵什么。”
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没什么。”虞长乐疲惫地摇摇头,勉强笑道,“你通过了?”
“嗯。我是第二个,阿蓝是第三个。”敖宴眉头皱得更深,“你是不是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东西?你是不是白痴?那都是假的。”
“不……那是真的。”虞长乐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喃喃道,“那都是真的!”
“怎样都好,我不想收他!”中年男子拂袖站起。
女先生也抬高了声音:“自华!学生面前怎能如此失态?当今人间因人族无知,而对妖类多有歧视。难道我映鹭书院也要犯这等错误?”
白胡子老头道:“这一届学生里,有无相染苍,有东海龙族,半妖又如何?”
“谁说我要做学生?”阿蓝嗤笑,传音到每个人,“你们人类有话说陪太子读书,我不过是来陪他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教我?再者,映鹭书院不是包容并济么?你们是要打自己的脸?”
白胡子老头被啐,也不动怒,依然笑呵呵。
其余先生也在劝阻:“是啊,自华,你今天是怎么了?”
“不要动怒。”
自华先生被几方质疑,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好!退一万步说,这些都能接受。但你们难道还看不出,他长得像谁?”
这句话不啻一道惊雷,一下子把虞长乐炸醒了。他猛然抬头道:“什么意思?你——你知道我的父母?”
几道视线都落到了虞长乐身上,可他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推开敖宴冲到那位自华先生面前,“我父母到底是谁?”
“章自华!上一辈的情绪,你何必又带到孩子身上?更何况当年……”那位女先生站起来。
章自华与虞长乐的眼睛对上,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满是急切,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面容。这让他愣怔了一下,却掰开虞长乐的手,不再透露一个字,而是转身道:“收一个学生,要我们全部通过才行。我自愿弃权,退出表态。”
这就是退让一步的意思了。又有一个先生弃权了,女先生则是蹙起了眉,低声却激烈地和旁边的先生争执着什么,一时私语声一片。
敖宴面色冷了下来。
虞长乐心中混乱无比,心渐渐沉下去,却又无比焦灼地想知道,他的身世究竟代表了什么。他看向一旁蹲坐的阿蓝,阿蓝知道吗?
是不是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被隐瞒着?
我过去的十九年究竟算什么?
我进不成映鹭书院了?
那,师父怎么办?
……
他在梦舟的记忆里,曾经有过这样的情绪。而现在,他又感受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忽然,虞长乐感觉到有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敖宴的手心很热,把虞长乐带到了自己身后。虞长乐听到他说:“映鹭书院欠我东海龙族一个人情。”
此语一出,满堂皆静。
中年男子脸色难看,女先生率先笑道:“当年确有这一回事。”
“泽流君请讲。”白胡子老头甩了甩拂尘,道。
龙族比起其他天灵妖,更为亲近人类,所有的天灵妖中也甚少有龙族这样以一整个家族为单位、常与人类交游的;
普通百姓亦是将龙族奉为祥瑞,东海龙族更是地位超然。
当年欠下人情,映鹭书院曾答应会满足龙族嫡系子弟提出的一个要求。
敖宴开口,便是要用这个人情了?
虞长乐看着敖宴的侧影,听到他淡声道:“现在我要你们还我这个人情。”
“他是我的朋友,我要他与我在一起。”
虞长乐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蓝衣少年不容拒绝的侧脸。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是我的朋友。”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什么,虞长乐根本没仔细听。
这是敖宴第一次说,他们是“朋友”。他们是因意外才相识,不得不一起同行,虞长乐虽然嘴上总去调侃敖宴,但他一直以为,敖宴心里是不把他当朋友的。
尽管敖宴没说过,但虞长乐看得出,这位东海二太子是独来独往惯了的,自由自在行走天地。只因一场意外,二人才不得不同行。
那么……他是不是敖宴的第一个朋友?
就如定海神针,虞长乐翻涌的心浪逐渐平静了下来,虽然还有挥之不去的焦灼,但却也涌上了些许暖流。
其余考生也陆陆续续地到达了山巅。几位先生带着敖宴似乎要去什么地方再谈,敖宴回过头,口型道:“没事。等我。”
虞长乐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怎么了怎么了?先生呢?”阿苓终于跑出了无念长阶,“怎么人都走了!虞公子,你脸色好差啊。是在无念长阶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虞长乐道:“算是吧。”
山顶上人越来越多,考生们围作一团窃窃私语,剩下来的先生维持着秩序。沈明华还没有到,不知是不是最后一个。
那位女先生拉住虞长乐的手,笑道:“好孩子,随我来吧。叫我浣纱先生就好。”
“去哪儿?”虞长乐见只拉了他一个人,不由问。
浣纱先生面容沉静端庄,看起来三十多岁,“我见你便心生爱惜,所以便带你提前离开。”
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眼中露出与气质不符的狡黠:“待会其他人还要再听六桃先生说一大段呢。”浣纱先生看向白胡子老头。
“先生……”
“不要问我。”浣纱先生打断了虞长乐,“该知道的,到了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虞长乐看到她目光中的柔和和慈爱,默默点了点头。
她引着虞长乐来到一间小室,和门童打过招呼,取了一块白色玉牌和一本书给虞长乐:“这玉牌代表你在书院的身份,凭着这块牌能进一些秘境,但也不可乱跑,当心危险。这本册子你拿去看着,了解些情况。”
小室里燃着袅袅香烟,与浣纱先生十分相符。虞长乐坐着,二人都不说话,浣纱先生则闲饮着茶水。
浣纱先生看看天色,道:“六桃也快结束了。我这便回去了。”
虞长乐问:“敖……泽流君,什么时候回来?”
“别担心。很快的。”浣纱先生笑了笑,出了小室。
一小童领着虞长乐走上了山道。
这座峰云雾缭绕,山体里嵌着许多玲珑的房舍,竹制的走廊和阶梯连接其间,凸出许多石头或竹子的平台,犬牙交错,别有趣味。
一道涓涓细流九曲八弯地自上流下,淌过竹筒与石道。
虞长乐待按照玉牌上的编号走入最上方几间小舍之一,打开房门看到床铺才知道,这便是住宿之处了。
他在柔软的床铺上躺下,令牌搁在一边,仰着翻看小书册。里面介绍了一些映鹭书院的情况,还有先生的简短身世来历。
创立映鹭书院的白鹭先生在第一页,写的却不甚详细,只说他乘白鹭来此、定居此处,建造书院。往后翻,他看到了浣纱先生和其余几位先生。
这位女先生原本是浣纱女,上面说,她某日观流水而悟道,从而达到了问灵之境。后又云游四方,被映鹭书院邀请。
这位先生会认识我的父母吗?虞长乐摇摇头,不再想它。
“阿蓝?”
他把书放下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阿蓝也从门外跟了过来,跳到了他的枕边。
不等阿蓝开口,虞长乐便道:“没关系。你不便插手,不愿告诉我也没事。”
“……这本是你的家事,与我何干?”阿蓝一愣,接着迅速闭上眼睛,冷声道。“我睡了。”
虞长乐把脸埋进它雪白的毛里,阿蓝睁开了眼睛,没动。
“你说,敖宴会在哪住下呢?他名次只在我之后,会分到一起吗?这间屋子里有两张床。”虞长乐喃喃问。
“虞公子!”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虞长乐听得出那是沈明华的,“是我!好巧,我是最后一名哈哈哈哈借你吉言,终于通过了!四年了!真不容易!阿苓姑娘在另一座峰上,和浣纱先生住在一起。我在你隔壁,我们真有缘,哈哈哈……”
阿蓝哼笑:“看起来好像不是按照名次分的。”
虞长乐睫毛垂下,道:“我困了。”
现在天色还没黑,虞长乐十九年来都精力旺盛,从没有在这个时间就睡下的。
模糊中,虞长乐仿佛看见了火光。
白怀谷站在漫天大火里,身后结界如蛛网一寸寸破碎,他手中提着一柄晶莹长剑,白刃如雪,那是他的本命灵剑,“芙蕖”。
“随他去吧。”怀璞老人叹了口气,将露滴洒入火海。
白怀谷瞥了他们一眼,没有表情,将手中芙蕖收剑入鞘,转身踏入了崩裂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