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崽——bylit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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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辉染愣了愣。
她看着唐淳手中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眼中略有些不知所措。
唐淳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他牵过秦辉染的手,将那串糖葫芦放到了秦辉染的手中。
“我唐淳只是煞狼族一个小小的长老,你嫁给我,是你受委屈了。”
还不待秦辉染出言否认,他继续道:“我既不能让你大富大贵,也不能让你尊位妖界,唯有的便是能让你在我这里能做你自己,不用再受什么族女身份、礼仪的限制,想哭便哭,想笑便笑。”
他握着秦辉染的手,将那串糖葫芦送到她的嘴边。
“想吃就吃。”
秦辉染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咬了一口嘴边的糖葫芦。
“唐夫人,你相公此生无能,胸无大志,唯一希望的便是他的唐夫人能够顺遂安乐,能时时笑那么一下。”
“不知唐夫人能否让他如意?”
秦辉染嘴角沾着不显眼的细碎糖沫,她眼睛犹如一瞬便明亮了起来,抿着唇笑意清浅。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牵住了唐淳。
窝在唐淳怀里的唐寻咬了一大口糖葫芦,而后因为咽得太急有些被噎着,唐淳看得失笑不已,手不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边的茶摊小贩见状连忙送了一杯茶水过来,唐淳道了声谢,偷偷往那小贩的兜里放了个碎银子,然后接过那杯水,一点一点喂了唐寻。
“慢点吃,别噎着了。”
唐寻抬起头对着唐淳笑了笑,露出一颗白嫩嫩的小虎牙。
那时唐寻一直认为他们家是幸福的,他的父亲爱着他的母亲,也爱着他,而他的母亲同样爱着他的父亲。
直到他亲眼看见他的母亲用那把灵刃刺透了他父亲的胸间。
他不知道他父亲是什么时候知道秦辉染的真实意图的,他只知道在某一日的夜里,他父亲在床边看了他许久,待他醒来疑惑地询问时,唐淳只摸了摸他的头,在他的脸颊旁亲了亲,然后抱住了他。
他听见了他父亲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声。
“寻儿,最近家里有些事,你先去郑伯伯家住一阵子,等事情完了,你再回来好不好?”
唐寻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依旧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他向来懂事,因此并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抱住了自己的父亲。
第二日他便被送出了煞狼族。
可没过几天,他便一个人越过两族之遥,偷偷跑了回来。他并未直接进院,因为他在门口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爬上院墙,看到的是满院下人的尸首,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简直浓烈得令人作呕。
他被这一切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想拔腿就跑,可父亲与母亲还在家里,唐寻担忧他们,他只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院墙上悄悄翻了下去。
他隐去脚步声,极快又极轻地跑进了一个房间里,他记得这里有个暗道,能够直通父亲的房间。关于这条暗道,他父亲谁也没告诉,连他都是偶然间发现的。
他循着这条暗道,一直向前走去,暗道幽黑又极长,在走了许久后,前方才微微透出一些光亮。
他听到了一些声音。
唐寻放慢了脚步,向前走去,暗道的尽头被一道石门挡住,唐寻找不到机关所在,又推不开,所幸暗道与石门的衔接处有一道小小的缝隙,正好能让唐寻看到主屋里的场景。
他看到了唐淳与秦辉染。
他大喜过望,还未来得及出声,便看见秦辉染手中握着的灵刃被狠狠刺入了唐淳的胸间。
唐淳紧紧地抓住秦辉染握着灵刃的手,他胸口涌出的鲜血沾满了他们的手,可唐淳只是看着秦辉染,仿佛要从她冷漠的面孔中看出些什么。
他却什么都没有看出。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来意了。”他道:“你是为白狐族而来。”
“对吗?”
秦辉染的神色僵了僵。
“以前我在人界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凡人,在雪地中捡到一条冻晕的蛇,他将蛇放在心口里想将它捂热,却被醒过来的蛇咬了一口,丢了性命。”
“我当初听时还曾发笑,笑那凡人愚不可及、异想天开,妄想用自己去捂热一条毒蛇。却没曾想如今我也成了那凡人,我赌上一切来捂热你,最后却一败涂地。”
“如今不仅连命都没了,死后还要背上一身骂名。”
唐淳忽然咳嗽了起来,呛出一口刺目的血。
后悔吗?他问道自己。
俄尔,他极其惨怆地笑了笑,可恨时至今日,他竟无丝毫悔意。
“你对我并无夫妻之情,无妨,你今日取我性命,亦无妨。”
“可唐寻,唐寻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就算你从未将心托于我,可唐寻,他是你的孩子,待我死后,我必定声名狼藉,煞狼族不会善待他。”
他看着她,眼中逐渐涣散,“不论族女今日事成事败,都劳烦族女将唐寻带回白狐族照料。”
“我唐某,叩谢。”
秦辉染松开了握着灵刃的手,她看着浑身是血的唐淳,口中的牙紧咬到了极致。
“唐淳。”她道:“我从未爱过你。”
唐淳勉力凝聚起逐渐涣散的神志,他干涩着嗓音,声音低到飘渺。
“我知。”
“唐寻我不会留,他是我的耻辱,是我不堪的见证,我绝不会留他。”
鲜血从唐淳的胸口不断浸出,流了满地,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为白狐族而来,从不是为他而来,可笑他唐淳以命作筹,死后还要背上一身骂名。
他眉目间染上沉重的倦意,在他眼中神采湮灭的一瞬,他对着秦辉染说了一句话。
“以后你的香囊,可要收好了,别再丢了……”
秦辉染背对着唐寻,躲在暗道中的唐寻看不见她的神情,但他知道父亲刚才看见他了,唐淳对着他微微笑了笑,然后带着这笑意冰冷了下去。
秦辉染向前踉跄了一下,满屋血腥中,她忽然跪在了唐淳的身前。
唐寻脑中一片空白,他浑身哆嗦着,仿佛哑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微微回过神来时,秦辉染已经不在屋中了,外面却传来混乱厮杀的声响。
他拼命顶着、推着面前挡住去路的坚石,幼嫩的手在粗糙的石面上留下斑斑血迹,可那方坚石却始终巍然不动,无情又冰冷地挡在他的身前。
唐寻没有叫一声痛。在他下一次撞击时,不知道碰到了哪里,那方石门终于轰然而开,他疯了一般地向外跑去,触碰到的却是他冰凉的父亲。
他站在唐淳的身侧愣了许久,他看着唐淳沉静的眉目,始终觉得他父亲只是睡着了,他四下打量着,想要找一条毯子给他父亲披上,却忽然看到了那被放在他父亲手中的香囊。
他犹如被刺激到一般,迅速将那个香囊从他父亲手中拿了起来,他将那香囊丢到了地上,看着那香囊沾染上尘土,又觉得不解恨,他左右看了看,取下了他父亲身侧的佩剑,出鞘的一瞬,他只听见几声脆响,他低头一看,几截断剑散落在地上,映着冰冷的光泽。
这是他父亲自己握鞘震碎的,上面还残留着父亲的灵力。因为生死一刻,灵剑护主。
他那时不懂,长大后才知可笑悲凉。
不懂的唐寻从地上捡起一枚断刃,他跪在地上,将地上的那个香囊划了个稀烂。
紧闭的屋门忽然被人踢开,唐寻回过头,那些人逆着屋外的天光,唐寻看不清,只听见他们说着什么“唐淳死了”、“秦辉染不在这里”、“这里还有个孩子”之类的话。
唐寻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却本能地抓住了“死”这个字眼,他皱了皱眉头,他父亲只是睡着了,并没有死。他刚想说什么,那些人便上前,将他拎着提了起来,把他带出了屋子。
“爹!”
“爹!”
“爹——”
唐寻拼命挣扎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唐淳,他很害怕,希望能跟从前一样得到父亲的庇护,可往日里有求必应的父亲这次却始终没有从椅子上起来。
往后的事他记不大清了,那段浑浑噩噩的混乱日子里他只记得起一些碎片,衣不裹体,食不果腹,同族的打骂嫌恶……
煞狼族因他是同族且还是一个孩子不会对他痛下杀手,但也不会对他多好。
他被一群孩子推到地上,那些孩子骂他是杂种,骂他父亲是叛徒,他无法容忍别人辱骂他的父亲,与他们大吵了起来,然后得到了一顿拳脚。
唐寻在角落中蜷缩成一团,他颤抖着,却不是因为害怕,待他们走远后,那从目睹了他父亲身死时便僵滞的悲痛仿佛忽然活过来了一般,汹涌在他的心间。
他一身伤痕,终于在这个阴暗脏乱的角落中嚎啕大哭。
行人来来往往,却一个都没为他而驻足。
他依旧饥寒交迫地过着,直到有一天,有一群孩子找到了他,说能带他去找他的父亲。
他看着这群经常打骂他的孩子,虽然怀疑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好心,但是他太想看到他父亲了,他太想他的父亲了。
他跟着那群孩子走了,那群孩子将他带到了北侧禁地中,然后忽然就消失了。
他一人走在冰天雪地之中,刀子一般的寒风刮在他的身上,他紧了紧身上破损的衣衫,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他知道,他又被骗了。
严寒使他的脑子开始昏昏沉沉起来,他看着一片白雪苍茫的四周,一时只觉无处可归。
“爹……”他喃喃道。
“爹,我冷。”
……
不知走了多久,猛然间他一脚踩空,以后的事便都不记得了。
不知何时睡过去了的唐寻忽然睁开了眼,他揉了揉额角,靠在树上,想着,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还梦到了过去的那些糟心事。
他翻身下了树,伸了个懒腰,伸展出少年修长的身形。两弯蝴蝶刃从袖子飞出,绕着主人飞旋了一圈,而后乖顺地停在了唐寻的手中。
唐寻握着蝴蝶刃,指腹摩挲着它明亮的刃锋,眼睫有些沉重地微微垂了下来。
这两弯蝴蝶刃是他当初用他带走的唐淳断刃炼出来的,从他进煞狼族锋堂起,陪着他一路走到了现在,沾过敌人的血,族人的血甚至他自己的血。他淌过一路的鲜血从锋堂脱颖而出,满手鲜血站在了最高处。
可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族人从憎他厌他,到现在的惧他畏他,虽始终没有真心待他,但他却毫不在乎,反正他们只要不敢再提他的父亲,他就满意了。
他没想过帮他父亲洗刷罪名,因为那些罪名都是确实存在的,那是他父亲的选择。
他父亲早就发现秦辉染的目的,因此早将各种重要资料藏好,盼望着她能自己收手。可他却没想到,他的唐夫人太过聪明,竟还能从蛛丝马迹中探出信息,最后如愿点燃了两族烽火。
他也没想到,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收手。
可惜那女人死了,据说还是被剜心而死,她死得太痛快了,这不免让唐寻觉得有些惋惜。
爱吃糖的小孩子心里甜,才会更招人喜欢。
这句话的确没错,唐寻剥了一块糖丢到嘴里。
他想着,话虽如此,但他们从不会给他吃糖,只给他唾骂与拳脚。
甜味在唇舌间蔓延,可他却分明从中尝出一丝苦味来。
正当唐寻出神之时,一个隐卫从暗处现出身形来,他微微垂着头,低声拉回了唐寻的思绪:“唐执事,殿下让您去正殿拖住顾长风。”
言罢他偷偷看了一眼唐寻,这位执事在他们隐卫中可是传奇般的人物,出身谋逆之家,自幼无依不说,还被封在禁地中十多年,被顾太长老救出来后,就直接被丢进了锋堂里,听说还是他自己要求的,那个时候据说他才五岁。
煞狼族有许多培养人才的地方,可锋堂却是绝大多数人提到时都噤若寒蝉的地方,因为别的地方的修行练才方式还算温和,而锋堂则是致力为上位者培养出最锋利的剑,为此他们甚至不惜以血作阶。
一进锋堂,生死不论。
这位唐执事在里面活了下来,从五岁到十五岁,生生磨了十年。没人知道他在这十年中经历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他终于踩着族人的血海从中走了出来,如愿走到了复玄的身侧,成了最锋利的一把刀。
手中两弯蝴蝶刃使得出神入化,如今人人都要尊称一声执事。
不说其他,就说前段时间他随殿下前去征战白狐族,两族开战之前,他站在阵前,掌中神出鬼没的蝴蝶刃直接将一个一直叫嚣的白狐族长老的首级斩下,狠狠挫了一把敌军士气,让身后众军莫不叹服,立了一把威名……
感受到唐寻视线扫了过来,那隐卫的头便更垂了些,他收起了思绪,如今的唐寻,他可不敢不恭敬。
“知道了,你退下吧。”他听见唐寻回道。
“是。”他应了一句,然后将自己的身形又隐去了暗处。
待隐卫走后,唐寻却迈步向自己的屋里走去,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将那油纸包放到了桌子上。那是他特意托人去人界买的苹果糖,据说是个新奇玩意儿,他想着,真君应该会喜欢,到时候也让殿下尝尝。
想到此,他便弯了弯眼角,而后他不敢再耽误,转身就朝着屋外快步走去。出门时他踢倒了一只拦路的凳子,他看了一眼,却没停下来。早点了事早点回来,也能早点把苹果糖给真君与殿下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