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小酌 番外篇——by苏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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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一睡,又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那叫一个销魂蚀骨,一个激灵,我耷拉着眼皮子又醒了。
我这回倘若真有命出去,约莫要成个瘸子。
眼里直直盯着牢房门口,肚子饿得两眼发花,直冒金星,总期盼着门口能飘进来俩块粉糯香软的酥糖飘进来捅进我嘴里。
果然是饿出幻觉了,似乎冬寒打开了牢门,还淌过了这一池子血,粉衫子轻薄又鲜艳,被打得透湿,脸色惶急不安。
我哂笑一声,无精打采说了句,“刚想着糯米酥糖,怎么变出了个冬寒…”
幻觉里的冬寒却捧住了我的脑袋,“小白,小白。”
奇了!幻觉还会说话。
哪想拴住我的粗麻绳一松,手上一疼,整个身子也顺势往下一落,实打实落进一个薄削怀中。哦哟呵,居然不是做梦。
我瞬间又是一个激灵,望着一脸忧心的冬寒,朝他道,“冬寒…我饿……”
他摇了摇头,笼住我的脸,“小白不怕。”
我真不怕,我就是饿,饿得心里都脱相了。
冬寒抱着我又淌过去那一池子血,上池岸之后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冬寒那日怎么装作不认识我?”
他皱了皱眉,“我们先逃出这里再说,”手上又捏了一团馨香光晕捂在我被麻绳擦破的手上,那一处立时就清清凉凉起来,舒服得很。
这一刻的冬寒,全然褪去那日我见他时的戾气与凶狠,如同那日我喉咙差点被捏爆的事不曾有过。
“唔……”我饿得发昏。
冬寒见我无精打采,又将我抱了起来,看着我一双腿,言语里有些愧疚,“这腿大抵日后逢风雪之日会有些疼,不过好在你这被关的时日不长,只是疼,还不会废。”
我揉了揉眼,“唔……”
他低下头来,脸色郑重,“小白,我带你出去好么?”
我答,“出去海上看日出么?”
冬寒笑了笑,“带你永远离开西海,去极南之地,那一处不常有风雪,你这腿脚便不会太疼。好么?日后只有我与你。”
永远离开八极宫?那便意味着再也见不到阿玉还有文劫舞难么?
我朝他虚虚道,“好。只是以后不许掐我喉咙。”
冬寒刮了刮我鼻子,“嗯。”
自我应了那一声,冬寒便一把将我抱起,如逢大幸。
我在他怀里,紧紧攀着冬寒衣袖,见他一路披星斩月,逢遇上有兵将阻拦,便是一道剑光划过去,兵不血刃。
“枯舟陛下不在宫中,小白不怕。”
终于得以逃出八极宫,我朝他道,“我们出去了还能吃到香香的糕点么?”
冬寒将将一个“能”字还没出口,一道银光便飞掠过来,顿时擦破冬寒漂亮面颊。
我转头,瞧见阿玉远远自八极宫里飞身而来,白色身影流转,如同当初迎向易容成迦叶的我。
不过片刻,他便站在了我们面前,平声静气道一声,“站住。”流转的衣裳不再舞动,熨帖在他身上,一如当初见面,我眼中有无匹惊艳。
冬寒与阿玉对视,脸上刮出殷红也不顾擦拭,直直道,“枯舟陛下,今日我是一定要将小白带走的。”
许是见我一身狼狈凄怆,阿玉眼中有些微震惊,转瞬间又平复下来,得体清隽,缓缓吐出两个字,“不行。”说罢这一句,他又朝身后扬了扬手。
我再瞥眼,却原来是文劫舞难,还有容泽远远立在八极宫殿前不远,身后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兵将,个个手中长弓拉成满月。
阿玉看着我,语气渗凉且幽幽,“小白,你服个软,弯个腰,随我回宫,此事便作罢。”
这一向被关在水牢中,我连吃个食儿的机会都不曾有,开口便也软软虚虚,“那冬寒呢?”
阿玉顿了顿,显见是没想到我会问冬寒的事,只含糊道,“他自然是做他该做的事。”
我静静看着他的眼眸,浮动到削直却不干瘦的腰线,道,“把他也杀了,替了水牢里那一池子龙蛟血么?”
然后转了话风,“这些年我吃了用了八极宫太多,都不大被待见了,所以现下……我想上别处混吃混喝。”
阿玉眼风扫过冬寒抱着我的手,微哂一声,“杀便杀了,还有孤家说过允许你走么?”
冬寒掷地有声,“便是今日陛下不允,臣下杀开一条血路,也要带小白出去。”
阿玉如同听见一个下九流笑话,张嘴便“哈”了一声,睇着冬寒,“就凭你?”
冬寒点点头,神情凝重。
森寒之气漫过,却是阿玉手中枯舟剑横扫而过,冬寒抱起我,提身掠过剑气,落到另一边,没抱我的手里拿着剑,手指紧绷,青筋毕现。
放下我之时,我听见他轻声叹了一句,“若是有机会,小白便伺机逃跑。”
我还未来得及问一声“那你呢?”冬寒便提剑飞身,化作流光,与阿玉战作了一团。
冬寒剑姿飘逸,走的显见是轻灵一道,粉衫飘摇,好看得如同枝头纷纷落下的重瓣粉纸扇,花瓣旋转摇曳。
只是更显而易见便是他敌不过阿玉,阿玉身负辟火神能为,手中枯舟剑亦是神器,同冬寒这一场正儿八经的打架依旧如同平日闲戏游走。
不同于冬寒的剑走空灵,阿玉的剑看似毫无章法,却善于在幻影里擒住冬寒难得暴露的弱点,每一剑之下,冬寒粉衫上便裂出一道口子。
我几次想冲过去,却进不去他二人四溢的仙灵屏障里,跌在一旁,眼见冬寒渐渐难以支撑,身上伤口也愈发多起来,阿玉依旧毫不留情,剑剑逼命。
我拍了拍身上,忽然想起一道不大算谋略的计策来。
此时冬寒英雄剑客为了小女子奴家夜兮白娘子,同着棒打鸳鸯的爹枯舟美人较量,却显见并非奴家这亲爹玉枯舟美人的对手,哦,给奴家这亲爹塞牙缝都不够。
于是我清了清喉咙,朝着冬寒和阿玉的方向甩开牙帮子大吼一声,“阿玉!”也不知阿玉听见没有,我又低头寻了胸前系着的小海螺,将尖尖一头抵在脖子上,以示决心。埋在脸上的银针太细,没得效力。
手上稍微用了力,“刺”一下海螺的尖壳就擦破了脖子,烂木姥姥的那个疼哟。
眯着眼正好瞧见阿玉正皱眉看着我,似乎一时失神,便被冬寒全力一剑刺穿肩头,带出血花飞溅。冬寒这一剑似乎颇有气力,阿玉倒退中,有我眼见的仙灵气息自他身上四散出来。
可印象中阿玉并非如此羸弱不堪。
阿玉负伤后退,冬寒也受伤不浅,被阿玉刺中的每一剑都在要害。他却迅速退出来拉住了我,将我搂在怀中,却不想此时对面传来老闺秀容泽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放!”
一切画面切得缓慢下来,我脸上震惊还未退,便见远处满月长弓上的流矢齐齐朝冬寒与我射将过来,伴着凌厉仙光。
阿玉捂住肩膀,美眸睁大泛空,口中似乎大喊着什么,他欲要捏诀,口中却喷涌出更多血沫,直直看着我,漂亮眉眼间满是痛苦。
眼见着有巨大仙灵从冬寒身上迸发出来,将我俩团团裹住,如丝线绵软,织成薄茧。
耳中充斥着冬寒难得迅速起来的温声细语,“小白,那日并非不想认你,而是如果认你,陛下便会永远将你关住。”
温声细语也慢慢变得难以支撑,变得渐渐虚弱,“今日想要与你一同离开约莫是不可能了,现下只剩一个法子。”
我眼睁睁看着他身上迸散出来的仙灵愈发强盛,无法言语。
冬寒却抬手遮住了我的眼,“小白,闭上眼睛,莫看。我用最后龙蛟仙灵,应当还能将你送出西海。”
“小白,叫一声…我原先的名字。”
目不能视,我怔怔念出他曾经刻在礁石上的名字,“哥舒…让…”
“小白,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顿时有砰然炸裂的巨声在我身边响起,随即被遮住的眼眸陡然再次见光,我身在一个气泡中,身侧空无一物,原本飞过来的流矢也消失不见。
远处阿玉口中依旧在叫喊什么,面色极其苍白,口型依稀是“小白”,容泽却拉着他的身子不让他过来,那处一片混乱,我如若未闻未见。
有碎裂的衣角在海水中飘散而下,落进气泡中,我伸手捏住,凑近鼻尖,上头是冬寒身上的少年香气柔软。
心中转瞬变作一片荒芜。
在水牢中,容泽说过,龙蛟血是通透如水的颜色。
那么,现下是冬寒的身子扯碎开来,血液融进周围水泽里了么?
最后阿玉挣脱容泽,朝我这处奔来,气泡陡然飞转起来,离阿玉与八极宫瞬间远了千里之遥。
我终于死命挣扎起来,想撞出气泡却不能。
冬寒,阿让……
从前有一个少年,带我出海偷看余晖,一同被捉,他抬足越过夜央殿前的门槛,拉起我说“小心。”
少年低头转首间流泻而出的温柔,如同枝头簌簌落下的粉纸扇重瓣芬芳。
却终究被碾做花泥。
“且说这打仗,两将对比,就譬如这红牙著板击玉不比粗槌重鼓,前者文弱秀致,好比粉刷脸白书生面,后者虎虎生威,好比粗眉美髯凶悍强人。”
我喝口手中茶水,继续朝着面前齐刷刷一堆花白胡子拉茬老头儿龇着牙卖弄着满肚子掺水臭墨。
“所以这兰陵王生得红口白牙,眼珠亮闪如同天边星子满月,当时可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将军独一位。所以城防边将就也没拿这年轻气盛的兰陵王当回事,毕竟沙场无情,那美人薄衫可是吹皱不语。”
瞧了瞧外头天色,我搓了搓手,再舌绽莲花,“哪想那美人兰陵王当即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弓,拉成满月,直直对着城头上虎目圆瞪的守城将军……”
我眼见着前头这一排老头儿个个伸长了耳朵,极其焦急望着我手中姿势,当即便决意收摊,手中牙板清脆一响,我撂挑子道,“咳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头们唉声叹气捋胡子中,我咧开牙花子笑得讨喜,“众位客官,无论长住此地亦或打尖儿路过,咱们都明日再见。今日外间又小雪,逢年过节,众位听小生一句,也早些回家抱抱孙子。”
说罢我便收了手中牙板白布方巾,一齐扔进背篓中,又将今日所得银子交了二成递与租我这地界儿说书的客栈老板,“白先生,走好。”老板自是欢天喜地,我也乐得不用流离失所而轻松。
走在大街上,年三十四处喜气腾腾,华灯初上,各有归处。
三千世界红尘浊浊,乐趣无穷,不比西海里深沉乏味,连个月亮星子也见不着。
初来凡间二十余载,此处名昌州,州富民强,今朝皇帝治世分外清平安乐。
好歹我一路摸爬滚打,骗吃骗喝,也总算混成现今这番下九流模样,白日在客栈中说书,夜里于青楼靠同嫖客打打双陆,小赚些银两以换生计。
这辈子除却易容一道是我自己摸索学来,说书本领是原先在黄泉忘川边听白无常那话痨大倒苦水得来,打双陆却是之后于八极宫里闲时阿玉教我所得。
低头弯腰,笑脸迎人,只为混个饱暖。过得可谓自得其乐如鱼得水又毫无方向。
起初十年,靠白无常曾说过的话平白得了许多知识,却仍旧不懂这世道艰难,倒是吃了许多苦,最后还是死乞白赖学了一手圆滑心思,才混得一手饱食。
而后又靠着凡人眼中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距了处山清水秀福地,取名“忘川”作为曾经留念,在江湖处了几年,江湖人赠“白玉郎君”一绰号,更有爹娘送了童子去我那忘川谷拜师求艺。
烂木姥姥不开花,以为兢兢业业几年便能将我那几十年百来年不断试验的辛苦学个透彻么?
忘川谷规,免谋财害命,免恋奸偷情,只做无脸无皮事,当假面假情人。
一入江湖是非多,好歹还是逃了出来,连忘川谷都丢却,寻了现下这一处,每日做个不入流的江湖骗子哄逗些痴男怨女。
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面,伴着瘦高身材,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貌,中人之姿。
我搓搓手,肚腹空空,肠鸣不止,看着眼前烟笼雾罩,红樱绿柳的花满楼,不成想今日年三十,花间浪客仍旧一个不少。
见过一张张脸或真善或丑恶,我也难免怀念起当初西海里坐井观天的日子。
第4章
胸前有硬物,被厚厚衣襟包裹得温润如玉,是蕴着当初长生城中顶一头海藻的小妖几百年灵力的海螺。
我不敢听,一听便会想起阿玉,会想起他身上背着一条命。或许他身上早就背了亡魂千万累积,却独独有那么一条因我而死。
柔软芬芳的少年。
文劫舞难,冬寒,阿玉。
“哎哟呵,这不是白先生么?”花满楼里跃出一条肥腻身影,身上朱紫衫子并黄金珠宝晃得我眼酸疼,可不是花满楼里老鸨儿钱妈妈么。
勉强点了个头,我眯眼笑开,“钱妈妈,今日香寒在么?”
“在在在,寒牵阁中那位娇客可是每日都等着白先生呢,就盼白先生每日前来聚个头。须知二世子曾说先生智计卓然,游龙戏凤自是更不用说。我这花满楼有先生来呀,可是面上镀金。”
二世子便是管辖昌州的平昌王第二个宝贝儿子,大儿子早间命衰,跌进河中淹死了,他便成了平昌王含在嘴里要化的那个宝贝,也是昌州一方州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