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by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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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已到法会。
白日里谢逢殊已经觉得这座城是人声鼎沸,等到入夜,才知道什么叫万人空巷。
队列最前是持天盖斗帐、吹角敲钟的持具僧人奏响法乐,往后是捧花鬘佛龛、净瓶香炉等的僧人,垂目低头,面色庄严。接着才是数千僧众形成长列,持着法器低头诵经,声若洪钟,气势恢宏无比。最后还有香客信徒,一样持莲抚珠,一脸虔诚,跟着诵着佛经。当然也不全是严肃的,还有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尚幼孩童,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纸灯,跟在队伍背后嬉笑打闹。
这样的队伍隆重盛大,常常是前面的已经转过了街头,最后的人群还没到街尾,要一直巡城一周,直到湖边才折返。
头两天谢逢殊和绛尘没有出门,站在门口看了个热闹,直到第三日晚,天色已暗,谢逢殊早早候在了绛尘屋内。绛尘收回灯,道:“走吧。”
法会最后一晚,也是最隆重的一晚。僧侣香客,老叟孩童熙熙攘攘,恢宏的诵经声中夹杂着笑语纷飞,上万人的队伍中人人都捧着一盏千瓣莲河灯,中间一支小巧的红烛,发出荧荧烛光,于黑夜之中汇成一条灯火长河。
谢逢殊闲来无事,也在路边的摊贩那儿买了两盏,一盏给绛尘,一盏自己留着。两人混在人流之中一起朝前走。
直到到了湖边,众人才围着湖停下了脚步。
妙香这片湖广阔绵延,在夜里发阵阵波涛之声,上万盏莲花河灯照破沿岸夜色,也照亮众人脸上的笑意。
佛乐之声响彻湖岸,众人捧着莲花灯阖目许愿祈福,又弯腰屈身,无比虔诚地将手中的河灯放入湖中。
湖水微湍,带着莲花灯往湖中心去。一时间,伴随着佛乐经声,千万盏河灯晃晃悠悠汇入湖中,天地之间,灯火流明。
谢逢殊和绛尘走在众人之后,放河灯的时间晚了一些。谢逢殊还没想好该许个什么愿,绛尘已经准备弓身放灯。
谢逢殊连忙拽住对方的衣袖,讶然道:“你不许愿祈福?”
绛尘手上一停,道:“无愿可许。”
谢逢殊看了他半晌,想到了那盏长明灯。
最后谢逢殊道:“那就替我许一个吧。”
绛尘蹙眉:“什么?”
谢逢殊死皮赖脸地答:“据说这千瓣莲河灯灵得很,你那一盏替我许一个,我这一盏替你许一个,刚刚好。”
绛尘默了默,答:“好。”
他把灯放入水中,看着那一隅烛火:“我……愿你于三千界,得大自在,生生世世,不入苦海。”
谢逢殊的心也跟着烛火晃晃悠悠,情绪奔流似海,他笑了笑,也把灯放入了湖中。
“那我祝你早日飞升三天?”
绛尘转头看向谢逢殊,还未说什么,却见眼前的人先笑了。
“骗你的,我许了什么愿,暂时不能告诉你。”
飞升成佛有什么好的,三天有三千诸佛,他只有一个绛尘,是他的心心念念,蒹葭之思。
谢逢殊于千万烛火,人头攒动之中看向绛尘,心下一松,脱口而出——
“绛尘,等诸事了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无明?”
绛尘愣住了,抬眼与谢逢殊四目相对。
一时之间,似乎周围的喧嚣都离两人远去了,夜色深处湖山相隐,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灯火重重中的这一眼。
两人相望的时间有些长,谢逢殊不退不避,这辈子的耐心似乎都用在了这一刻,终于,绛尘喉结微动,正想要说些什么,他们脚下却忽然传来微微的颤动。
那颤动极其微小,带着阵法的气息,湖边的人没能察觉,绛尘却立刻转头看向湖中,谢逢殊也跟着下意识地看过去。
他们五感灵敏,一眼便看见湖中央的水纹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微动着散开来。
绛尘看着那处。开口,声色低沉——
“入口出现了。”
第31章 妙香7
湖中的波纹很微弱,荡出去三两圈便没了痕迹,却一直没有停下来,谢逢殊转头看向绛尘:“现在走?”
“先回去吧。”
谢逢殊一愣:“什么?”
绛尘用目光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渡厄境的入口一直开放到今夜子时,现在人太多了。”
谢逢殊立刻了然,现在全城的人几乎都在湖边,稍有不慎就会引来麻烦。他道:“那走吧。”
众人还围在湖边观赏千万盏莲灯同燃的盛景,谢逢殊和绛尘已经原路折返。此时正是法会最热闹的时候,所有人都去了湖边,路上反倒人烟稀少,沿街挂着的灯笼与清冷夜色相衬,谢逢殊和绛尘并肩走在长街之上,两身白衣被月华一照,生出一点柔和的意味来。
谢逢殊踏着青石板,状似闲聊似的问:“你还没回答我呢,要不要与我回无明山?”
绛尘瞥他一眼,稍顿片刻之后道:“为何?”
谢逢殊饶是没皮没脸到了一定地步,也不好意思贸然对着一个和尚说喜欢,他目视前方,义正词严道:“本仙君宅心仁厚,看你久久不能飞升,待在那深山老林也没意思,不如去我的仙山,灵气鼎盛之处,或许对你飞升有益。”
他轻咳一声,老神在在地补充:“何况有我在,还能时常指点指点你。”
绛尘没有作声,谢逢殊以为他是不相信,撇了撇嘴道:“你别不相信啊,本仙君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便得道飞升,受封仙位,天上天下,唯此一人。”
绛尘看了谢逢殊一眼,对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些许得意,眉梢眼角都是傲然,却不显得讨厌,只是纯粹的少年凌云气。
绛尘收回目光,问:“无明山好吗?”
谢逢殊立刻答:“好啊!”
长街寂寥,只有两人踏着青石板发出的细微声响,谢逢殊在这样的静谧里笑了笑,答:“我成仙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是飘荡于天地间的一股精魂,生不知父母,死不知归处。浑浑噩噩过了三百年,到了无明山,或许是运气好,一朝飞升成仙,无明也成了我的仙山,总算是有了个居所。
“其实若是比起其他仙君的封地,无明算是又偏又小,在海里孤零零的一座山,还天天云雾缭绕,但上面的一草一木,一峰一石,我都记得清楚,还有鸣珂……对我而言,那就是我的家了。”
天地如逆旅,其他仙君好歹还有个凡尘前世,只有谢逢殊无去无往,无明山对他而言既是仙君府邸,也是唯一的栖身之所。
他问绛尘要不要和他一起回无明,其实是想问绛尘,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家。
绛尘听完,问:“你在无明山待了多久?”
谢逢殊张嘴欲答,又猛然之间顿住了。
这个问题听起来不难,谢逢殊却莫名其妙地卡了壳,他皱起眉,思索了许久,犹犹豫豫地开口:“五……六……六百年?”
谢逢殊冥思苦想半晌,最终半是震惊半是茫然地抬眼:“完了,我好像记不清了。”
绛尘借淡月注视对方,大概是谢逢殊脸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太过明显,绛尘居然弯唇笑了笑。
那抹笑意极淡,转瞬即逝。谢逢殊没有看见,只顾懊恼地叹了口气,笑道:“飞升前不记得元神,飞升后不记得时日,真是——”
难道是自己老了?
“忘了也罢。”绛尘答,“诸事繁杂,易受其累,记得未必是好事。”
他声色低沉,谢逢殊愣了愣,随即脱口而出:“那要看是何事了,若是哪天忘了你,当然不算好事。”
绛尘停了下来。
马上就要到客栈了,他停得毫无征兆,谢逢殊走出去了两步才察觉,也停住脚转身。
“怎么了?”
他暗自道:不会是我这话说得太直白,把人给吓到了吧。
最终,绛尘只是摇了摇头,重新往前走。谢逢殊莫名其妙,也抬步跟上。
等到了客栈,绛尘进门时与谢逢殊道:“等出门时我来叫你。”
谢逢殊本想跟着进绛尘的房内,闻言有些奇怪地抬眼,绛尘猜到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我要禅定。”
他这么说,谢逢殊便不好意思再跟进去了,只得故作洒脱地一颔首:“好吧,那我待会儿再过来。”
绛尘点了点头,忽地又轻声道:“谢逢殊。
“等回了无明山,你可别再到处乱跑了。”
谢逢殊立刻抬头,微微抬高了声音:“你这是答应了?”
绛尘露出一点笑意,这次他的笑留得久了些,如同窗外疏朗的月色,他没说是或不是,只道:“回去吧。”
即使这样,谢逢殊也暂时心满意足了,他回了房往床上一躺,将手枕在脑后,漫无边际地想:等绛尘和自己回了无明,要先带他去见鸣珂,还要带他去看看自己种的千瓣莲,他一定会喜欢,以后他可以在无明的崖松下面禅定,只是把外人带回仙邸需去天界报备一趟,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就说绛尘是自己道侣。
谢逢殊想到这儿,又转念道:无凭无证,那群天界老学究会不会轻易答应还难说。
那……自己应该先……娶他过门?
谢逢殊翻身坐起,拧着眉想了半晌,万分慎重地得出结论:三书六礼,白首缔约,自己喜欢绛尘,把人带回了家,是该拜堂成亲,载明鸳谱的。
礼就设在无明山吧,虽说和其他仙君交情不深,但也该发个帖子,还有嘲溪,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谢逢殊的思绪如同脱了缰的野马,跑得拉都拉不回来,窗外开始传来喧嚣声,持续了半晌,又慢慢静了下去。
大概是法会结束了。
谢逢殊耐心地又等了许久,直到外面重新寂寂无声,他才推门而出,至绛尘门前。
已经是深夜,整个客栈寂静无声,谢逢殊敲了两下门,里头没人回应。他又敲重了些,稍稍压低了声音道:“绛尘,快到子时了。”
里面依旧没有动响,谢逢殊面色微变,一把推开门,屋内空空荡荡,已经没人了。
谢逢殊气得不轻,连楼梯都等不及走,直接越窗上房,踏瓦掠足往湖边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和尚居然还会骗人!
虽说长街上已经没有人了,谢逢殊还是隐去了身形,他怒火中烧,脚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动响,耳边只有无尽的夜风呼啸声,还有一声剑鸣。
……剑鸣!
谢逢殊猛地一侧身,背后一把长剑堪堪贴着他耳际划过去!
谢逢殊后撤几步,抬眼看向来人。
“……裴钰?”
裴钰面色不虞,收剑旋身,谢逢殊一脸震惊:“符光君怎么会在这儿?”
“此话该我问你吧。”裴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谢逢殊还是第一次见他一脸怒气冲天,他皱着眉喝道:“凌衡仙君私自下山,想干什么!”
从前行踪没有暴露之时谢逢殊还有些心虚,此时他忙着追绛尘,干脆破罐子破摔,急匆匆道:“我现在十万火急,等以后再去天界请罪。”
语毕,谢逢殊绕过裴钰,继续往湖边去。
裴钰一时没拦住,在背后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声:“谢逢殊!你要是不想死,就赶紧回无明!”
谢逢殊充耳不闻,一路乘奔直至湖边。
湖面广阔,上面还有无数莲花灯随着夜风轻动,却没有一个素白僧衣的和尚。谢逢殊心急如焚,大喊了一声:“绛尘!”
四周空空荡荡,无人回应。谢逢殊一咬牙,掠足往湖中去,身后的裴钰也已经到了,一把拽住谢逢殊的肩膀:“你要进渡厄境?”
谢逢殊又急又气,已经顾不上在裴钰面前端着以往的仙君架子,冷笑着答:“哪能啊,我不远万里来放花灯玩呢!”
裴钰自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讥讽之意,冷着脸道:“你不能去,随我回无明。”
谢逢殊反问:“不然呢,杀了我?”
裴钰居然真的拔剑出鞘,直指谢逢殊。
谢逢殊怒到顶端,反而冷静下来,笑道:“真是奇怪了,以前你们不愿与我结交,连说句话都欠奉,每次天界宴请聚会,我必然是接不到通知那个。我只当或许是无明太远,或许是诸位仙君高洁,又或许单单只是我不讨喜。
“这些都算了,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让符光君恨不得杀我后快?”
谢逢殊收起笑:“若是如此,当初何必引渡我飞升成仙?”
大抵是第一次见谢逢殊这个样子,裴钰居然愣住了,半晌之后,他语气反而冷静了不少,只道:“回无明山,我不报天界,既往不咎。”
谢逢殊懒得再费口舌,甩开裴钰的手奔于湖中。
湖中心还有淡淡的水波晃动,证明入口还在,谢逢殊松了口气,正欲下水,裴钰又是一剑而来,斩开湖面!
水花四散,离得近的花灯被掀翻,漂漂荡荡地沉入湖底,下一刻,谢逢殊拔刀而出横于裴钰颈间!
他双目黑白分明,一动不动地看着裴钰,冷声道:“滚。”
裴钰面色也难看起来:“谢逢殊,我在救你你知不知道?”
“谢了,可是今日这渡厄境,我非去不可。”
“你要去干什么?!”
谢逢殊于夜色长湖之中笑了笑,答:“我要去寻我未过门的道侣。”
裴钰看了他片刻,最终收回了剑。
“我想过救你,你自己不愿回去,日后可别后悔。”
这大概是天界武神能说的最有人情味的话了,谢逢殊将封渊收回来,长刀于手,谢逢殊的白袍墨发被夜风吹动,他看着裴钰,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