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by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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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那湖水将自己卷到了何处,现在看来,至少还在塔内。
谢逢殊松了口气,勉力爬了起来。刚才突如其来的痛楚已经消失了,谢逢殊环顾周围,他在一条狭窄的塔道内,宽度仅够一个成年人通过,墙上同样布满青苔,潮湿昏暗,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滴着水。谢逢殊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是厚重的墙壁,一条死路,只有前面曲折蜿蜒,墙上亮着几盏微弱的烛火,勉强照亮一隅。
谢逢殊想喊一声“绛尘”,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难闻,只得作罢,封渊还握在他手中,谢逢殊右手握刀,左手取下了墙壁上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灯,朝着面前的通道走去。
整条甬/道狭长压抑,谢逢殊担心绛尘的去向,脚下也加快了速度,不知过了多久,峰回路转,谢逢殊眼前出现三级台阶,台阶之下,是一处空旷的地界。
除了谢逢殊来时的通道,此处其余三面都是环形的石壁,上面缀着重重铁链,看起来压抑沉重。前方有一处高了两三寸的石台,石台中央立有一根需四五人环抱的石柱,上面盘了一条脊背生翼的长龙,绕柱子盘旋,龙首正对着谢逢殊,神色倨傲,凌然众生。
石柱之前站了一个人。
谢逢殊看到对方一身黑袍,胸口衣襟绣着金色的暗纹。见到谢逢殊,他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你来了。”
谢逢殊与他同时开口:“琅烬?”
话一出口,听到对方的声音,谢逢殊便察觉不对。
琅烬声带傲气,对着谢逢殊说话时恨意蚀骨,绝不会如此和颜悦色。谢逢殊目光落在对方脸上,不动声色地打量。
是琅烬的衣物和身形,长相似乎也没有变化,细看时,却和谢逢殊于西南那夜见到的有了些许不同:琅烬眉眼狭长,微微上挑,看起来凌厉无比,眼前的人眉眼轻垂,唇角带笑,那股气势便柔和了不少。
谢逢殊立刻想起上一次封寂入梦时,自己也是觉得对方不太对劲。
他心内有了猜测,开口问:“你到底是封寂还是琅烬?”
眼前的人笑容一沉,没有直接回答,只轻描淡写道:“虽然我灵体复活,肉身却实在虚弱,最后只能借用一下琅烬的身体——就成了你看到的这副模样。”
“懂了,你吞了他的金丹和魂魄,还夺了舍。”
谢逢殊已经猜到,并不惊讶,冷眼看着封寂:“上古至今,琅烬对你也算是忠心耿耿了吧。”
他并不为琅烬不平,对方是死是活与他无关,不过是没想到封寂会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眼前的人面上一冷,最后只慢慢道:“不过是权宜之计,等我出了这镇魔塔,改天换日不过一瞬,到那时,我自然会想办法。”
谢逢殊冷笑一声:“若是你能出这镇魔塔,还用在这等我吗?
“以为吃了琅烬的金丹和魂魄能出塔,没想到第八重塔实在森严,一时失策,只能再把我拖下来?”
封寂抬眼,与谢逢殊对视片刻后忽然笑了:“凌衡仙君真是神机妙算。”
他把“凌衡仙君”四个字咬得极重,语带玩味。谢逢殊没有管他,只暗道:这里果然是第八重。
他刚才不过是大胆一试,现在证实了猜测,又暗自去想绛尘会在何处,此时封寂却又开口道:“仙君知道为什么我出不去吗?”
封寂侧过身,伸出手去摸身后的雕龙。他动作很小心,仿佛在碰什么可怖之物,谢逢殊眼见他碰到龙身的瞬间,那条石雕的巨龙突然发出了赤红色的光芒。
封寂瞬间收回手,他动作极大,好像遭受了什么痛楚,片刻才调整好表情,看着谢逢殊道:“应龙灵力铸塔,龙鳞为锁,石身镇守,才成就了这镇魔塔。”
封寂笑了笑:“都说龙生逆鳞,触之必死。可应龙居然自己拔了逆鳞,放进这镇魔塔镇压妖魔——仙君猜一猜,那片逆鳞在哪里?”
谢逢殊没有说话,只看向封寂身后的龙柱,果不其然,封寂也抬眼看过去,轻声道:“这片逆鳞在八重塔锁了我数万年,日日夜夜,每时每刻不得解脱。”
封寂忽地冷笑了一声:“真是奇怪了,听闻拔鳞之痛犹如刮骨,看来也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是吧,仙君?”
谢逢殊听着,忽然觉得自己颈后也有一块地方隐隐作痛,他呼吸有些急促,下意识想往那座雕龙石柱走去,刚动了一步,腰间的召阴铃发出一声轻响。
铃声短促清脆,谢逢殊的神志却立刻清醒了大半,他停在原地,重新将目光落在封寂身上,手中封渊已经出鞘半寸,封寂看了一眼,突然开口:“仙君是否想知道绛尘在何处?”
谢逢殊抬眼,面色不改,只道:“你会告诉我?”
“自然。不过仙君与其如此戒备我,不如小心些绛尘。”
谢逢殊跟他打了许久的太极,此刻已经烦了,语气冷硬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在救你啊。”封寂始终笑意温和,慢悠悠地答:“若是你再被他杀了一次,可怎么是好?
“好歹上古相识,我怎么忍心看你死于他人之手呢,应龙。”
谢逢殊一怔。
四周光线不明,似乎连带着谢逢殊的听觉也出现了问题,他明明听清了,却又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抬眼看着封寂问:“你叫我什么?”
封寂笑了笑,道:“自上古之日至今,你已经轮转三世,不记得也是正常。不过哪怕如此,也不该仇人相亲啊。
“当年你杀蚩尤斩夸父,屠戮仙界,何等威风,天地神佛各个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如今仙界让你当了个没名头的仙君,你就感激涕零了?”
“还有燃灯古佛——”封寂一顿,低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怜悯,“上古时他打着拯救苍生的名号诛杀你于须弥山,毫不手软。如今诓骗你几句,就成了你的心上人了。”
昏暗的烛火静静燃烧,重重铁链发出森冷之意,封寂身后的石龙与谢逢殊遥遥相对,好像在与他对视。
谢逢殊定定看着封寂,他面色苍白如雪,却最终摇了摇头。
“你想借我的力量出去,我不会让你如愿,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会信。我是不太喜欢那些神仙,他们也不喜欢我,但如果真的有血海深仇,他们怎么会让我飞升。还有什么燃灯古佛,我更不会相信……我只信绛尘,就算真的有什么,也该他亲口告诉我。”
这段话很长,谢逢殊语气平缓,一字一顿慢慢往外说,看起来是在和封寂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封寂嗤笑出声,神色似悲似悯地点点头:“好吧,那就让绛尘亲自和你说。”
他直起身一边慢慢走到谢逢殊面前,一边道:“应龙,你还记得第九重是什么样子吗?”
“当年你镇压我于第八重,第九重便空了,后来你死了,那些神仙担心你身死神聚,把你的刀放在了第九重。”
封寂冷笑一声,评价道:“蠢货。”
谢逢殊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封渊,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九重与无间一线之隔,行走于其中如同穿行于炼狱,极易触发心魔,特别是本就心有妄念之人。”
封寂伸手随意一挥,霎时间,谢逢殊右手边的石壁变得浅淡透明,映照出重重烈火,和一袭素白色的僧衣。
“我让你看看,他的心魔。”
第38章 渡厄境7
镇魔塔第九重大而空旷,不像上面缀着重重的铁链,禁锢诸多。它无须制约,底下就是无间,因为隔得太近,行走其中,已经隐约可以听到厉鬼咆哮哭嚎声,还有炼狱重重烈火的灼热之感。
炼狱之内,易见心魔。
塔内明明是黛青色的石墙长砖,绛尘抬眼,看到的却是浩渺无边的云层。云层之中有一座法殿。
法殿白玉长阶,金莲铺地,在云山雾海之中若隐若现。
殿中站着一个人,僧衣雪白,脊背瘦削却挺直如松,面容清冷,神色漠然,分明就是绛尘自己的样子。
绛尘知道自己入了心魔,他没有强行破境,也没有开口,只看着眼前的人垂目往云层之下看去。
上古之年,天地始分,山河雏成,人间的界限划分得还不甚清晰,江海山野连成一片,燃灯从大梵天垂目往下看时,如同隔着一层浩渺的烟云,茫茫无边。
唯一清晰的,就是至南的一片湖泊。
它遗世独立,不与世上任何一处江河相连,如同一面明镜沉于人间,连涟漪都不泛起。只偶尔有一道白色的光芒忽现,又迅速沉于湖底。
那是于湖底镇守邪魔的上古之兽,名为应龙。
燃灯只知道应龙,却没有见过,也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天地初分之际,燃灯乃万佛之祖,三天独立于仙界之外。他不轻易涉足人间,也不与仙界诸神往来。
刚开始炎黄蚩尤之战,女娲欲请燃灯相助,燃灯只答:“人界业果,自有人界来担,与神佛无关。”
相较于怜悯众生灵的女娲,他似乎实在是冷漠无情了些,因此受了天界许多诟病,说他虽修慈悲道,最是无情人,燃灯也并不放在心上。直到后来他知道女娲召应龙入世,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蚩尤与炎黄一战既然是人间劫数,由此而来的战火也不过是必经之业,女娲不忍子民受苦,导致封渊失守,妖魔伏出,才是新的变数。
应龙本就是被盘古留下镇压邪魔的神兽,此时自然成了难辞其咎的一个,他于人间诛魔除妖,驱赶妖邪于封渊,又用灵力铸成了一座镇魔塔。彼时应龙修为已损,担心塔的结界不稳,于是拔下自己颈后的逆鳞为锁,完成整个结界。
本就灵力不稳,又受拔鳞之痛,应龙镇压妖邪之后,自己反而入了魔,提刀闯入仙境,从入南天,直至九重,仙界血流成河。
再这样下去,三界再无仙界,天地秩序将乱,女娲不得已再于大梵天请燃灯古佛。
那也是燃灯经三天之上垂目而望之后,第一次见到应龙。
绛尘原以为数万年已过,自己应该已经忘了第一次见到应龙的场景。但心魔之中,他抬眼见风雪之中红衣猎猎,居然还能回想起对方当时说话的语气。
彼时应龙刚刚屠戮完仙界,才下人间,至须弥山。
当时的须弥山还是孤崖野草,萧瑟一片。应龙脸上还带着血迹,五官俊朗分明,他灵力损耗,想找个地方休憩,刚抬头,便看见面前多了个白衣和尚。
应龙皱了皱眉,持刀而立,恶声恶气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燃灯答:“受人之托,杀你救世。”
应龙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人,愣了片刻才哼笑一声:“就凭你?”
燃灯面色从容,只道:“我今日杀你,以报屠戮仙界之恶果,留你魂魄,以答镇压妖邪之善业。”
他这段话看似恩怨分明,实则万分冷漠,这世间因果从来都是勾结不休,哪能泾渭分明。应龙已经入了魔,更是听不下去,面上俱是凛然煞意,直接提刀向燃灯而来!
燃灯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黑色的降魔杵,挡住了应龙这一刀。
两人修为激荡,震得风雪乱飞,应龙立即旋身,一刀往燃灯肩上劈去,燃灯微微侧身,不退反进,逼到应龙眼前。
他们离得极近,一个眼中滔天恨意,一个眼中毫无情绪。
应龙虽是上古神兽,但此时本就灵力不支,怎么可能敌得过万佛之祖,数招之后败下阵来,倒在燃灯身前。
燃灯并不多话,抬手轻触应龙额间。
他突然又停住了,皱了皱眉道:“你缺了一缕魂魄。”
三魂七魄,对方身上却只剩下两魂。
可惜当时应龙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灵力枯竭,修为俱毁,只有嘴上还不饶不休:“臭和尚,死秃驴,你今日杀了我,我一定让你数百数千倍地偿还……他日轮回,我一定拆了你的佛骨,挖了你的佛心……”
燃灯神色不改,语气平静无波:“今日我动手杀你,已经是我的恶业,必然有我的业果。”
语毕,他放在应龙额间那只手的指尖,一道极淡的佛门金光闪现。
哪怕知道是无用功,绛尘见状依旧向前一步,试图抬手阻挡。
刹那间,眼前的幻象如同云雾消散,半晌之后才又晃晃悠悠聚到了一起。
而此时的景色已变,已经是距燃灯诛杀应龙数万年后。
数万年后,人间沧海桑田,连仙界都有了许多变化,而佛修三天除了多了三千神佛,并无其他区别。
大梵天内,一位白衣仙袍的仙使正在说话。
“……当时尊者心怀悲悯,诛杀应龙以后将其魂魄遗留于世。如今应龙转世,重现人间,仙界担心他魔气未净,再造恶业,还请尊者想想办法。”
这句话说得客气,其实意思不过就是,“当年让你永绝后患,结果你心慈手软,现在烂摊子又来了,你说怎么办吧?”
可他们是万万不敢与燃灯如此讲的,绞尽脑汁说了一大堆文绉绉的话,一面还要小心翼翼地去看眼前这位古佛的脸色,担心哪里说得不合适。
可眼前的人阖目垂眸,面上不带一点神色。仙使说着说着,忍不住犹疑道:这人不会一个字没听吧?
待他说完,大梵天重新陷入寂静。云层重重翻涌,殿内地上雕琢描金的千瓣重莲被烟云卷过,若隐若现。隔了许久,仙使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尊者?”
燃灯终于抬眼看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