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by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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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看着谢逢殊发红的双眼,突然又良心发现了似的,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太好了。不是有句老话说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于是他稍微放缓了声音,用一种柔和了许多的语调道:“我要死在这啦,小师弟。”
足下赤色火浪,鲜红夺目,在那一瞬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旧时的明镜台,看到了漫山遍野火红的杜鹃。
山花似燃火,春风如少年。
“我呸。”谢逢殊握紧了嘲溪手腕,红着眼骂道:“我和绛尘还在这,还怕将你带不出去吗?”
嘲溪忍了又忍,把白眼憋了回去,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逢殊又抢先问:“当年师父和师姐因我蒙难,如果你也因此身殒,百年之后,我有什么颜面来见你们呢?”
乍一听谢逢殊这句话语气平淡,但仔细一听便能察觉,他说话时语调竟是微微发着抖的。嘲溪闻言一愣,不再说话了。
乱石横木被众鬼撞得不断下落,绛尘一抬眼,手中降魔杵冲天而上,佛光万丈,直破重重塔身,往塔顶而去,为他们破开一条道路。
他看向谢逢殊,低声道:“走。”
三人掠足而上,在一片混乱中往塔顶飞去,而岩浆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出,也越积越高,开始逐层吞没镇魔塔。
因为损毁严重,镇魔塔塔顶已经裂开了一个口子,他们从那道豁口出塔,在塔外浮空的石台上暂时落脚。
镇魔塔外本有浮空的石台连着铁索,分别牵引着镇魔塔八角,整座塔摇摇欲坠,连带着铁索与石台也摇摇晃晃,几人刚停于石台,嘲溪便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面色苍白如纸,见两人都盯着自己,他擦去唇角血迹,又随意摆了两下手。
“暂时死不了。”
谢逢殊一颗心松了下来,嘴上还道:“当然死不了,就这么突然死了,你见到师父师姐,能说什么?”
“说你啊。”嘲溪反唇相讥,“说你成仙后还是一样又懒又笨,连我都忘了,却还记得要跟个和尚双宿双/飞,也不嫌丢人。”
谢逢殊被噎得无言以对,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当初和嘲溪斗嘴的时候了——还永远骂不过对方。
偏还是绛尘转过头看着两人,语气平淡的问了一句:“哪里丢人?”
……嘲溪深吸一口气,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看着谢逢殊,忽然又很短促地笑了一下。
烈火燃烧的声音不断传来,一如当年。在这样的声响中,他接着道:“但你没有低头,至高无上的仙君之位没让你低头,这无边苦海,无间炼狱也没能使你低头,你还是七百年前经脉具断,碾碎骨头都不求饶的谢逢殊。”
“只要这样,你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没有对不起明镜台。”
这便是回答谢逢殊刚才在塔中那一句,有什么颜面见师门了。
谢逢殊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鼻头一酸,有些狼狈的转过头不想让人看见,嘲溪偏要不依不饶地跟着转头看过来:“你不会是要哭了吧?娘们兮兮的。”
……这人可真烦啊。
谢逢殊不欲搭理他了,正在这时,底下的镇魔塔突然发出一声巨响,脚下的石台猛地一晃。
三人稳住身形立刻转过头看去,镇魔塔已经全燃,不断塌陷,岩浆喷涌而出,八个方位上的铁索接二连三被熔断,整个渡厄境都晃动起来。
头顶先是有了一道缝隙,有水迅速滴落,接着就像无间那条裂缝一样,转瞬撕开了巨大的口子,湖水汹涌倒灌而入,与岩浆相遇。
一红一清,一冷一热,在渡厄境相遇。
无数厉鬼游魂仿佛窥见生门,呼啸而上,往湖水倒灌之处涌去。谢逢殊跃身扬刀直斩,劈开最前面的几个鬼影,绛尘也与他并肩迎敌,但恶鬼实在太多了,几乎形成了一道灰黑色的河流,铺天盖地涌向上方。
嘲溪大叫道:“拦不住的,它们——”
他想说他们太多了,还未说完,底下又是一声巨大的声响。
整座镇魔塔终于在火海之中完全倒塌了,而头顶,那些黑色的雾气已经钻出了浩荡湖水直冲天际,发出尖利的嚎叫。
镇魔塔塌陷,十万恶鬼入世。
谢逢殊眉头紧锁,看着头顶涌出的黑雾,半晌后,他转头看着绛尘,缓声开口。
“我要回无明,取丹。”
绛尘还没说话,一旁的嘲溪先瞪着谢逢殊,咬牙切齿道:“你脑子没事吧?”
谢逢殊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解释道:“十万恶鬼,到时候人界还不知道成什么光景——”
“那又关你什么事!”
谢逢殊一时答不上来了。
是啊,万物生死,人间浩劫,与他有什么关系,值得他一次次走火入魔,一次次以身犯险呢?论仙位,他是凌衡仙君,论妖阶,他是上古应龙,这凡间枯荣生死,到底和他又什么关系?
有句话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对于谢逢殊而言,或许是,已识乾坤恶,犹怜草木青吧。
片刻之后,他忽的一笑,看向绛尘,低声道:“当年你送刀给我,说愿我上至九天,下抵无间,不忘己道,不失本心。”
他顿了顿,接着道:“今日,总算没有辜负这句话。”
绛尘静静看着他,眉眼在那一刻柔和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绛尘道:“我与你同去。”
嘲溪被气得心血翻涌,差点再吐出一口血来:“就你们慈悲,赶紧滚吧!”
谢逢殊看向他:“你伤得太重,不宜再奔走,先在妙香修养。”
说完,他又半威胁半不放心地叮嘱:“自己多小心啊,万一我真被那符咒烧死了,只剩你给我烧纸了。”
嘲溪大骂道:“我给你烧纸,你做梦去吧!”
谢逢殊笑了一下,几人顺着湖水涌入的地方出了渡厄境。
重见天日,明明是白天,头顶却是灰黑色厚重的雾气,全都是刚从无间出来的鬼影。
情况危急,不能多言,谢逢殊低声道:“走了。”
绛尘略一点头,两人乘风而上,直往南溟而去。
作者有话说:星号处为古诗借用。本来原大纲是打算写死嘲溪,最后还是心软了,都是可怜人。(我不是合格的虐文写手!)就让他见证一下自己师弟的恋爱吧。(嘲溪:直男,不看,滚。)
第69章 今世6
几人不知道在镇魔塔内待了多久,此时破湖而出,正是晨曦时分。东方原本有红日将升,可十万厉鬼同出,直冲云霄,遮蔽了整个天空。
世俗间的凡人肉眼可见的也不过是一团遮天蔽日的黑云。只有修仙问道之人才能看见其中一个个狰狞的面孔,企吞噬万物。谢逢殊与绛尘自大泽一路御风而行,半道居然遇见了许多仙佛,面带慌乱,看来也是刚知道无间地陷,受命伏魔。
只不过他们见到这众多恶鬼脸上的神色还勉强能自持,见到谢逢殊和绛尘两人在一起,那表情真是比见鬼都不如了。有些年纪稍大点的,瞪大眼睛,一只手哆哆嗦嗦指着两人,“你们、你们——”
你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若是从前,饶是谢逢殊再厚的脸皮,再这样的目光下估计也会尴尬一下,但如今情况危急,他也只能视而不见,与绛尘一路南去。次数多了,反而渐渐冷静下来,心中无端生出一点畅快。
想不到吧,过了几百年,这个和尚居然还是我的。
想到这儿,雾气之中,谢逢殊转头看了绛尘一眼,对方依旧是眉目平和,毫无波澜,只是在谢逢殊转头的时候,对方似乎立刻察觉,也偏过了头,同谢逢殊对望一眼。
南溟还是那副样子,茫茫深海,遮天云雾,只有中间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仙山。最高处是一间小院,谢逢殊与绛尘落门前,门半掩着,并未上锁,谢逢殊推门而入。
院内还是一池半开的千叶莲,随风而动,小径上没有积雪,一个身着青衣的小道童正在低头扫地。
听见推门的声音,鸣珂听了手上的活计抬起头,一眼便瞧见了门口站着的谢逢殊。
鸣珂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瞪大眼睛看了片刻,才猛地扑过来抱住谢逢殊的腰大声道:“你终于回来啦!”
谢逢殊被他一扑,差点没站稳,赶紧扶住这个小东西,忍不住笑道:“怎么了这是,突然学会撒娇了?”
“谁撒娇了!”鸣珂脸一红,退了几步站定,仰头大声道:“你知道符光仙君来找了你多少次吗?刚开始我说你在崖中辟谷修道,后来他就不信了,闯进了崖洞——”
鸣珂吸了吸鼻子,看起来有些愧疚:“我没拦住。”
谢逢殊摸了摸他的额头,安抚道:“无妨,我已经遇到他了。”
鸣珂被吓住了,结结巴巴道:“那、那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谢逢殊笑了笑,转头随意得指了指绛尘:“这是绛尘。”
鸣珂这才看到旁边有人,慌忙理了理衣衫,对着绛尘规规矩矩一拱手。
“见过修者。”
绛尘抬手回了礼,眉目温和,大概是少见对仙童回礼的修者,鸣珂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用眼神示意自家仙君:这谁?
谢逢殊收到暗示,片刻都没有犹豫,大大方方地如实答:“这是我道侣。”
鸣珂:“……”
如果自己还没瞎的话,这是个佛修吧,这人又在发什么疯呢?
可看旁边这个和尚面色不改,好像对自个仙君的疯话没什么反应,鸣珂只能装作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把满肚子的疑虑憋了回去,露出十分纠结的神色。
谢逢殊假装没有看见鸣珂的脸色,他面色淡然,从衣袖中掏出了星罗命盘递给鸣珂:“命盘已经找到,你先回仙界,将它交给司命天君。”
鸣珂没想到他真能拿回命盘,一时傻住了,呆呆接过了命盘,听话的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似的,转过头问:“你怎么不去?”
谢逢殊冲他一笑,眼睛眯成月牙,理直气壮道:“毕竟是偷偷溜出仙山,万一受罚了怎么办,你先去给我探个口风。”
鸣珂被他气得忍不住犯了个白眼,心说这人去人间游历一趟,怎么还是这幅样子。
谢逢殊笑意一敛,又不放心的加了一句:“如今人界有些乱,你只管回天界去,不要乱跑,懂吗?”
他语气认真,神色也严肃了些,虽然平时喜欢和谢逢殊斗嘴,鸣珂到底还是有分寸的。他将命盘小心收好,冲着谢逢殊道:“那我去了。”
谢逢殊笑意未减,答:“去吧。”
鸣珂看了一眼谢逢殊,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绛尘,最后还是决定等把命盘还回去了再来好好问问自己仙君,从哪里拐了个和尚当道侣。
等鸣珂化作青鸟消失于天地,谢逢殊才收回目光。
他脚下是自己的仙府,再下面便是无明山的山石。海浪拍打在山石之上,发出阵阵沉闷声响。
这海浪之下,或许就是那数万燃符。
天上是黑雾压顶,昏黑如夜,厉鬼在云层之下翻腾,直逼人间。层云之上有雷电轰鸣之声不断传来,闪电时而劈开一道光,划破暗色,又立刻被如墨的漆黑重新掩盖。
谢逢殊望向绛尘,道:“我的金丹应该就在山下。”
绛尘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谢逢殊抢先道:“既然是我的金丹,那就该由我来拿。”
他语气不容辩驳,绛尘一顿,居然说不出其他话来。
谢逢殊笑了笑,掠足于天际,于下一道惊雷降世之际,毫不迟疑地抽刀而出。封渊似乎接收到了来自主人的浩瀚的真元,刀身不断颤动,发出幽冷地光芒。
正是这个当口,不远处猛然传来一声怒喝:“谢逢殊!”
是符光君裴钰。
裴钰掠足而来,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看来是在斩杀厉鬼之际折返而来。他已经看出谢逢殊的想法,一边踏云奔来,一边厉声疾呼道:“你疯了!找死吗!”
谢逢殊充耳不闻,他周身的修为已经全部倾泻于刀锋之上,容不下半点分心。
眼见谢逢殊即将劈向无明山,裴钰一时心急,直接提剑斩开云雾,朝谢逢殊而去,想要阻拦对方。
然而未到谢逢殊身前,已经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绛尘眉眼如霜,素白的僧袍在风中翻腾,手中降魔杵威压毕现。裴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厉声道:“我是在救他!你已无金身,难道还能再渡他一次吗?”
绛尘语气冷淡,道:“他从不需要别人来救。”
裴钰一怔,而此刻,谢逢殊一抬眼,眼中杀意毕露,一刀划过身前,斩向了眼前的山峰!
刀气浩荡如海,于天地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犹如仙鹤长啼,它裹挟着谢逢殊体内全部修为倾泻而出,竟显现出江河奔涌之势,直压无明山!
霎那间,整座山应势而动,剧烈的摇晃起来,山顶无数碎石滚落,重重砸入海中,院中的那一池千叶莲全部跌落,而后,山的中央居然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犹如一道一线天。
缝隙越裂越大,海水涌入中央,白浪掀天之中,山腹之中,有一道金光微微闪动。
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谢逢殊一眼便见到了这点微弱的光芒。他自云雾中往下一跃,去取自己的金丹。
也就是在同时,整座无明山突然燃起了汹涌的大火。
没人看见火是从哪里先燃的,只是短短一瞬,整座山都被烈火包围。这边与裴钰对峙的绛尘眉间一皱,率先收势,毫不迟疑的在谢逢殊之后,往山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