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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鬼——by小梦蕉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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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槐酒至微酣,又拿了井桐的酒去,说:“我听闻有一种药能麻痹疼痛,可吃完的人都意外发现变得很开心。药效过后,那些人才明白,原来人活着一直都在忍受各种细微的疼痛,只是从前浑然不觉。这酒的好处也是一样的。”
  边上人笑了,与他碰了下酒盅。
  “是殿下!”
  “我也要和殿下喝一杯!”
  “殿下喝了,再和我们跳一个吧!”
  青槐蓦然清醒,这人是怀王时庭吗?怎么白衣宽袍也不束带顶冠,藏在人偶中。他望着时庭,时庭也看他。
  但马上,时庭也这么看边上其他人偶。人偶们都一样,一样注视着给予自己新生的殿下。时庭同人偶们跳了一阵舞,全然不尴尬。
  后来,他目光越过人群,似乎找到了什么,径自离开。而青槐也察觉井桐不见了。
  身边尽是一模一样的人偶,分不清谁是谁。人流如织,他不自觉朝某人的方向找去。
  忽然,他发现不远处一人偶跑起来的样子古怪,上前揪住那人偶后领。
  “你抓我、做什么!”果然是井桐。
  “你追殿下做什么?”
  “你别拦、我报仇!”
  “又报。杀你的不是那只鬼吗?”
  “是那鬼。但怀王、杀我爹!”
  人偶们全都看了过来。所幸井桐说话断断续续,人偶们没听清。但此刻在边境找殿下麻烦,和在鹏鸟上要大家同归于尽有什么区别。
  青槐唱了个咒,井桐就和其他醉酒的人偶一样晕呼了。他再看时庭,人已走去了双鲤那里,向喻也在。他有些遗憾,这下只有和向喻他们不告而别了。
  边境偃师行会,在赤栏小有名气。
  来此的客人保证得到平等待遇,无论人或木甲,高木或低木。只要出得起钱,人能定制任何想要的木甲,低木能得到最好偃师的服务。
  这一主张来源于当家偃师晴远。人们都说他才气逼人,从不厚人薄鬼,颇有当年大偃师向晏的风范。与向晏同辈的晴远,非但对此评价没有不满,还说自己仍在追随向晏的脚步。
  行会入口隐蔽,有一种非请勿入的姿态。前庭中有片青苔,栽了簇幼竹,置了块奇石,周围铺满碎石。
  穿过前庭,是回形厅堂,中间有天光洒落,人偶偃师闲庭信步。青槐上前,迎着天光看去,共有三层。木甲鸟从四面飞来招待,一只云雀最先停在他肩头,其他的木甲鸟扫兴散开。
  云雀细声问:“客官,有什么需求?”
  “我想做脸。”青槐道,“我们从京城来,刚领了标木,和大家长得都一样,所以想整一整,好辨识。”
  云雀见他怀中抱着个神志不清的人偶,颇为可疑。青槐解释:“他拿到新身体太开心,喝多了,一会儿就醒了。”
  云雀道:“做脸的就在一楼。二楼是改造身体,你若有兴趣。我们这里提供修脸化妆保养,均有不同档次供选择。”
  云雀飞去一处。几名衣着讲究的偃师正给高级人偶们服务,见云雀飞来,都朝青槐招呼,丝毫没有鄙视标木。他们背后挂了浅木色的价位牌,青槐看了排上那串黑字,叹了口气。
  「修脸初级偃师四十五金中级八十金高级两百金」
  他环顾四周,瞥见角落有几张闲置的镜台,小刀矬子颜料散乱摆放。
  云雀飞回道:“那是自助镜台。人偶用不来那些工具,偃师又都有自己的,一般没人使用,但当家的却坚持要留下。”
  “收费吗?”青槐随手把凌乱的工具放入妆奁,工具有些旧,由于是公用,并没有好好清洗。云雀摇头,说随便用。
  青槐把井桐放在隔壁座,坐在镜前,拾起一把小刀磨了磨,在脸上刨起来。木屑落叶般堆积在桌上。他勾勒了数笔,那张脸便与井桐的大不相同。
  “手法甚佳。”边上走来一偃师,弯起手肘,云雀跳了上来。偃师取下耳边别的单只校准镜片,凑近道:“人偶自己做脸,头一回见。”
  青槐见此人丰神如玉,便问:“能请你帮我调个肤色吗?”
  “你……”云雀正欲开口,却见偃师摇头。
  那偃师也不问青槐为何不自己动手,转身离去,不久端来一盘刚调好的颜料,身后云雀叼来一只木匣,上面刻了“晴远”二字。
  “我错了,居然使唤当家的给我调色。”
  “是我打扰在先。你继续。”
  青槐蘸取颜料,在脸上薄涂了一层。晴远问:“你从前也是偃师吗?”
  “可能是吧。”青槐找不到细的刷子画眉,晴远借了他自己的。
  “不记得过去,却记得手艺?”
  “哈哈……”青槐不知是紧张,还是标木手不稳,一根根线抖得像虫子。晴远蹙眉问:“要我帮你?”青槐把笔交了出去,而晴远也算知情识趣,没再追问过去之事。
  晴远托起青槐下巴,施法将魂魄勾了些出来,见魂魄面露怯色,挣扎要逃,说:“别慌,我只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他将魂魄轻推回身体,捻去笔尖脱落的毛,蘸了些黛色。与青槐不同,晴远是个慢性子,一笔一画仔仔细细。画完眉,又用手指混了两种红,先点在唇上,再轻拍双颊。
  青槐转到镜前,晴远问镜中那清秀寡淡的脸如何。青槐道:“眉毛是不是可以再粗一点?换成剑眉怎样。”
  晴远不语。
  “嘴唇有没有薄了些,看起来不老实。”晴远还是不语。
  “抱歉。”
  青槐心想,若自己画了幅画送人,对方还要他添几笔,肯定不开心。谁知晴远却说:“你要不想被人认出,我可以给你画成其他样子。”被人一语道破,青槐只得道谢。
  “我见过的人偶,不少都隐藏生前模样。你不必太在意。”
  “那些人偶都为何要隐藏?”
  “为了躲避仇家,为了回避关心之人。”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青槐道,“曾经有人对我说,‘千万别让人看到你’。他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但我知道他一番好意,因而一直不敢忘。”
  “即便是恶意,藏起观察至少不会错。”
  “我就是这么觉得。”
  晴远将妆卸去,重新画了一遍。青槐见这人是干活时不会同旁人说半句话的性子,便安静当了张画纸,无言对坐了好一阵。
  后来,井桐醒了,喃喃青槐。青槐说在这儿呢,走到跟前,已是另一张脸。


第008章 酒囊饭袋 他说家中庭院满是可怜的鬼魂徘徊,想尽快帮他们
  “驱虫香囊,防潮香囊,辟邪香囊。来个香囊?”摊贩带了一张笑面,方便兜售货物,可除了笑没有其他表情。
  青槐躬身嗅了嗅香囊。井桐站在他身后,看街上人偶熙来攘往。一对情侣挽手走过,并肩谈笑,一个高木,一个低木。一名少女负剑跑过,左右顾盼,身边飘了两条锦鲤,一红一白。
  “看看我们娃馆的人偶,个个出自名家之手。”井桐闻声看去,有鸨儿摇月扇走来。青槐见是秦楼楚馆,要拉井桐走,却听道:“若缺情识,我们也能提供。”青槐好奇回头。
  原来这间风月场子不只有人偶作陪,还可租用“情识”。无情识的人偶,就是身体健全也是块木头,如同有嘴能食,食不知味。
  听鸨儿说,娃馆刚开之时,请了名师制人偶,只接待高木,生意惨淡。一次怀王来,叹人偶在世,没有乐子,不如轮回算了。于是教授租情识之法,从此客流不断。
  鸨儿还说,不少低木,宁可不修理身体,也要筹钱春风一度。青槐说他没有就无妨,于是鸨儿嘲笑他没钱非要嘴硬。
  后来井桐又去看捣糍粑。两个标木举槌,先后往石臼里撞。边上不少高木排队,想来手艺不错。
  青槐见天色将晚,担心不好找地歇脚,便唤井桐走。可这孩子却像双脚被钉在了地上,愣是不移步。青槐想他死时不过三岁,吃过的只有米糊,如今附身标木,还是不能吃东西,也是可怜。
  他笑眯眯道:“过几天我带你来买。”井桐赌气推他道:“你哄谁呢!”
  二人来到边境中心的老城。
  京城中心住的是天子。边境中心住的却不是怀王,是流浪木甲。
  几个低木一路尾随唾骂,井桐听也听不懂,只知道说了些爹呀娘呀的。他缩在青槐背后问:“我们不住这里好不好。”青槐却道:“咦?你说话利索好多。”
  战后老城留下了几条街,门巷倾颓,荒凉恐怖。无处可去的低木占领废宅弃屋,愤世嫉俗,外人不敢靠近。怀王想方设法解决流浪低木问题,可始终僧多粥少,标木不停在造,却不及迁来的木甲快。
  眼前一黑影落下,砰一声响。有人跳楼。
  “哇——”那人偶摔断了脑袋,身体还在挣扎,他的头滚到远处,青槐走去拾起。
  “放开我!”青槐回头,见井桐被一人偶扑在地上。
  那人偶吼:“该死的标木,老子弄死你!”青槐将手中那颗头掷去,人偶吃痛转头,迎面又挨了一拳。
  “呸……标木果真不一样,拳头实在。”人偶挑衅道:“来呀,有种你打死我,打不死就把你们捆起来当柴火烧了!”
  青槐将人偶拎起,摔到墙角,扶起井桐。人偶见青槐不打,咬牙上前,将他推倒,扣在身下,骂道:“怎么姑娘,不喜欢打架,想逃跑?”青槐手肘一扬,翻身将人偶擒住,正要挥拳,却听边上那颗头道:“别被他糊弄了,他就想激你打死他,哈哈哈!”
  “闭嘴!你自己蠢,从二楼跳下来摔不死,管我做什么!”
  井桐蹲在那颗头前问:“他为何想被打死?”话是越说越好了。
  “为了解脱啊。”那颗头笑道,“我跳楼,他找打,都是为了一件事。我们换不到好身体,只有粉碎了木甲,魂魄才能摆脱束缚去投胎。”
  “难得来两标木,叫你多嘴!”人偶道,“我们这里木甲约架是常事,打个你死我活,看谁能解脱。低木虽不经打,可也打不烂对方,结果越打越破。你们标木就不一样,既然知道,仗义的,给我个痛快!”
  那颗头说:“我也要!”
  青槐道:“这种事早说不就好了。非要打,还在小孩子面前乱说话。”说罢将他们从木甲中双双拉出。二鬼抱拳道谢,开开心心投胎去了。
  二人继续前行,途径一小巷,井桐踩中一物,发现又是低级人偶,赶忙移脚。那人偶奄奄一息,却极为隐忍,被踩到也不吭声。
  “又要解脱?”
  “他像是被打了。”
  青槐蹲下检查,发现人偶四肢尽断。边上有只不倒翁,和之前在人群中见到的一样。他好奇伸手,人偶立即喊:“别动!”
  青槐说了声抱歉,收回手。他为人偶接上断弦,撕开衣服下摆,系住关节。然后起身在附近找了扇破门,将人偶掩起。
  “我手头没有可用的工具,你在此等着,我明日再来。”
  “此处有不少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你们是标木,要处处小心,不然到时后悔就晚了。”人偶不愿白受恩惠。他不能动弹,能给的只有告诫。
  “你所谓之事是何事?”
  “你明日来,我再告诉你。”人偶担心青槐反悔,甚是谨慎。
  二人来到一间空屋,打算过夜。那屋子因屋顶破了个洞,暂时没有木甲居住。
  青槐细细检查了一圈,点头道:“没有虫子,没有耗子,只有些潮,睡久了恐生霉。”他教导井桐,人偶虽不吃不喝,极好生存,可不做好清洁、防潮,就如同人生病一般,会长霉斑会给虫蛀。
  房间里床塌了,青槐将席子铺在地上。井桐先躺下,发现身下搁了两个香囊。
  “这香囊你拿什么买的?”
  “此地流行以物易物,我没什么值钱什物,就写了张护木香膏的方子,对方也收。”
  “你干嘛蹲在门口不过来睡?”
  “我从前在京城流浪,吃过不少亏,夜里不放个法阵睡不着。”
  青槐布完阵也过来躺下。每次他睡在地上望屋顶,都觉得分外高。他想起白天的事,斟酌良久,开口问:“殿下真杀了你爹?”
  “亲眼所见。”
  井桐说,那晚他一如往常在废甲坑里。新的一批木甲刚丢入,把他埋得更深了。他听到有人喊他名字,知道是父亲,可他没法出声。
  一听说有人寻子,四周很多木甲都伪装成他,骗父亲救。父亲一个个挖,一个个问,全都不是。
  后来,他透过木甲缝隙,看见一把剑指向父亲。父亲念咒,无数废甲从坑中飘起,朝来人飞去。一剑落下,废甲尽碎,鬼魂们尖叫散开。
  那人的剑越来越快,可敌人也源源不断。那人开始被木甲缠身,于是徒手拧下木甲打烂,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
  身上的同伴都飞走了。他埋得深,还没被召唤。但父亲再念一次咒,也许就轮到他了。只要一旦被斩碎,便可重获自由,和父亲相认。痛虽痛,比撵为齑粉要好不少。可惜他没这机会了。
  只见一灵兽白泽咆哮而来,扑倒父亲。惨叫之下,一条腿飞出。木甲们全退下。
  那人上前指责父亲散布谣言,害向晏枉死,后来又与父亲争执不下,便放下机关,骑白泽离开。
  父亲试图向外爬,爬过他的身体,却没爬出坑。然后,他就像现在这样躺着,看无边的石凸面从天而降。
  当时身边的尖叫,比砍杀魂魄时大出千百倍。魂魄们犹如一潭黑水四溅,飞出数里,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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