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魔问道 ——by燕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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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养鱼人立于岸上,只能俯视,不可触及。
姬临川沉默下来,许久,他迈步走入殿中。
他从一个个人身边走过,一群蓝白弟子袍中,他一身白衣显得格格不入。
他看到了很多陌生的面孔,虽然陌生,也觉亲近。
他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
有他曾指点教导过的师弟师妹,有曾经的长老、掌门,还有……
他脚步停了下来。
他面前是个眉目疏朗的男子,高冠束发,眼神稳重深沉,一如当年那般。
封扬。
姬临川闭上眼,握剑的手青筋毕露。
他走到了殿台之上,看到上玄掌门身前的木案上,摆着一封信,信上两行墨字,还有一支木簪。
不知为何,他生出一种直觉,当初那断流之术,必是附在那木簪之上,以信封为包裹,打开之时,便是术法发动之时。
他甚至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上玄掌门召集弟子大会,于会上打开了这样一封暗藏杀机的信。
甚至未有反应的时间,所有人便被抛至时间的岸上,于是神魂骤灭,肉身成沙,又被时光铭记住最后的那一刻,而后保存至今。
他看向那两行墨字,写的是:“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微薄之礼,不成敬意。”
落款是一片红枫,艳艳如火,似以血凝就。
他手指收紧,差点将这信捏成碎片。
走回殿门处时,魔主正站在那里等他。
殿外的光线打在魔主背上,落下深深的影,看不清他神色如何。
姬临川却躬身一礼,道:“但请前辈出手,令断流重流。”
“你想清楚了?”魔主问,“如今他们的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身在此世却不在此世,神魂虽亡,□□仍可长存不朽,你以后还可来此……”
“纵使是鱼,也不愿自己的尸身搁于浅滩。生于河海而归于河海,生于此世,便也归于此世,我想,这也是大多同们所愿。”姬临川打断道。
魔主只应:“好。”
他扬起手,旋即便似有一阵风吹过,殿内静止的时间便开始流动。
浮沉和阳光氤氲进来,一殿之人似乎上一秒还在有说有笑,下一秒,便随风一起,慢慢化为飞沙。
“别看。”
魔主走到姬临川背后,想伸手捂住他眼睛,却被姬临川扣住手腕。
半晌,尘烟尽去,满室空寥。
姬临川又静默了许久,突哑声开口:“之前,我接受前辈的心魔考验时,它们常常质问我一句话。”
“哦?”魔主发出一个低沉的音。
“它们问我,姬临川,你虽一力扛负天下之责,可这数万年来一切闹剧,那个带给世间诸多苦难的源头,不恰恰是你自己么?”
“我竟无法反驳。”
“纵我心知,所有一切,皆非我所愿,非我之过。”
姬临川的声音低下来,“这次,是我害了他们。”
第125章
魔主低头看着眼前背对他的人。
一头乌发散下, 白衣不染尘埃,身形瘦削修长。
他的背是挺直的,双肩并不宽厚, 却已似压了这世上最苦的重担,有些颤抖起来。
于是魔主将他揽入怀中。
姬临川神思恍惚, 觉察到男人熟悉的怀抱, 一时竟没躲避。
“红枫叶,赤焰天。”大殿中发生的一切, 从过去到现在, 在魔主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 他轻而易举便吐出凶手的名字, 认真道:“你若想复仇,我可帮你。”
仙界之上有九天, 皆为天尊所占。
赤焰天, 是焰夜天尊所居之处,没有金仙修为, 恐连九天都无法上去。
姬临川缓缓道:“不,我想先见见……其他人。”
魔主知道, 这其他人,指的应当便是他在下界的故人。他心底叹了一口气, 却也只说了一个字。
“……好。”
姬临川在下界时身负盛名, 未入魔域前也曾因谈论道法、切磋剑招等结识过不少同道之士,可自仙域中走过, 他竟未曾寻着一张熟悉面庞, 昔日天灵界五大仙宗在上界竟是难觅踪迹。
茫茫仙天中,姬临川只觉陌生。
虽知天灵界不过下界万千世界中的一个,五大仙宗在上界未必有多少声名, 但他心底,那丝不妙的预感却是越来越重。
终于,他找到了破妄剑宗的踪迹。
凌煜宸父母皆为飞升之辈,往日姬临川与他论道之时,曾听他说过,上界的破妄剑宗,位于清澜界域之中,且便是在上界,也是一大型宗门,在下诸多界都有道统传承。
与人寻问之后,才明确了此宗位置,只是姬临川赶至时,只见得宗门坍塌,山石嶙峋,赤土千里,四野千里,渺无人烟,灵机散尽。
竟是比之上玄仙宗,还要惨烈百倍的情景。
姬临川站在赤土之上,脑中是刚才向人寻路时那人的话语——
“西行两千里,便是破妄剑宗故地。”
“只不过,一千五百年前,破妄剑宗被大能之士弹指削灭,每寸山石皆浸透了其弟子鲜血,以致灵机散尽,冤魂不散……这等晦气之地,阁下还是勿去妙。”
姬临川闭上眼,似乎真能听见那些弟子死前哭嚎的声音,他们甚至连自己为何会死,都不知晓。
“这是什么‘术’?”他看着那道横贯整个破妄剑宗的指印,问。
“此世为井,指掌为天,故弹指而下,世间翻覆。”魔主缓缓道,“此术为,困井。”
“也是他所创的道术之一吗?”
魔主道:“术是,人不是。”
姬临川转瞬便明白了。
术,是溯命之术,施展的人却并非是上玄殿中那人。
他举步上山,一路只见得残垣断壁,越往上走,血腥味便越重,缠绕千年仍未曾散去,却不见半具尸骨。
他知道,不是没有,而是当年毁灭的力量太过恐怖,所有活物,都被碾成血泥,在他的脚下。
“何至于此……”
他咬牙说出一句话语,握剑的手因捏得太紧,竟有鲜血滑落。
步至山顶,夕阳正往地平之下沉坠。
原本矗立山巅的石碑早已倒为两半,上面浇满了淋淋的血,汇成一朵花的模样。
“无忧花,忘忧天……”
姬临川开口,好像在问自己也在问魔尊,“既有这般力量,为何不在我初至仙天之时便对我出手,非要连累无辜之人?”
“因为鱼也不是生来便知道自己是鱼,只有觉醒之后,才能感知到同类的存在。杀你故旧的两人,若我所料不错,应是近千余年里方觉醒之人。”
“你身在无尽深渊之下,他们感知得到你,却寻不到你,自然要设法逼你出来。所造杀孽因果,他们不会在意,毕竟……”
魔主目光幽深冷沉,蕴着隐藏极深的戾气。
“大道之争,只有成与败,没有无不无辜,应不应该。”
这是魔主第一次正面承认姬临川与鱼之间的关系。
“你说鱼能感知同类的存在,”姬临川转身抬眼看他,“为何我却不能?”
“自然是因为你没有醒。”魔主回答。
“如何才算醒。”
“只要鱼和鱼间相互吞噬过一次,便能够醒。”
姬临川突然想起陆杀死后那个飘散而出,又被魔主收去的莹白光点。
他默了会,又问:“醒又如何?不醒又如何?”
“醒了,面对的便是无尽杀戮,吞噬征伐。杀至最后,鱼跃于渊,或有还有那么几分攀爬上岸的微薄可能。只不过那时,你还是不是你,已很难说。”
“不醒,鱼还是鱼,你还是你,有我护着,他们伤不了你一根汗毛。你自可专心修炼,与我一同看遍这瑰丽河山,同享岁月平静。”
要选哪边,似乎已很分明。
姬临川却久久未言。
魔主很有耐心,静静等他回答。
“若他们未曾对我身边人下手,若我未曾知自己为鱼,能够被前辈护佑,免于此世纷争,得安心修炼,岁月平静,晚辈自是,求之不得……”
“只是现在我已知晓一切,若是仍眷恋安逸,溺梦不醒,岂不可笑……若当真如此,往后我纵是修行千百万年,也跨不过自己本心,又如何立于彼岸之上,甚至弯腰掬水,为这些无辜身亡者,一试回天之力?”
“你竟还未放弃……”魔主对眼前人的倔强感到些许无奈,“你可知,修真之人,扛太多责任,担过多因果,并非好事。”
姬临川道:“我知。只是这千载万载,我在人间走过,求道路上,尝过最多的,也唯有承担二字而已。”
他仰起头,面色平静道:“前辈,请将陆杀所留之物予我。”
第126章
姬临川的面色很苍白, 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风吹过便要破碎开来,偏又沉静稳固, 坚不可摧。
这样的他令人心折。
魔主几乎就要答应他的请求,却还是不甘问了一句:“你确定?”
“我确定。”
姬临川没有迟疑, 魔主却迟疑了。
凭私心而言, 他并不想姬临川走上这样一条路,非但前路无结果, 恐还要把对方整个人搭进去。
他不舍得。
只是修道修来修去, 到最终修的也不过是个本心, 若他强行阻止, 致使姬临川本心有碍,日后对方恐还是要恨他。
恨是一个好词, 能让一个人心里从此装上另一个人, 满满占据。
却也是一个坏词,能令一个人不惜代价付出无数时间和努力, 也难将这恨意扭转,填上他想要的东西。
罢了。魔主略略带着点无奈和纵容想。
姬临川想上岸那他便守在岸上等候, 姬临川想回天那他便陪他回天,榆木尚可开花, 断水亦可重流, 而他的时间无穷无尽,又何愁等不起。
总归是要多护着这人的。
思及此, 他便将陆杀留下的那一点灵机取出, 摊在掌心。
那点灵机失了束缚,仿佛被什么吸引般,晃晃悠悠飘到姬临川眉心, 便渗了进去。
魔主看到青年闭上双眼,仅是片刻,便又睁开,目光冷冽而清明。
这吸收速度,未免太快,而观姬临川的神情,好像也未受什么影响。
“如何?”魔主忍不住开口。
“神魂之力似是壮大不少,但除此之外,似无其他变化。”姬临川道,“我似乎并未醒,也感知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魔主沉默,目光深邃似是想将他观透。
片刻后,他淡淡道:“或许是你自己不愿醒,也或许是吸收分量不够,又或许……”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话锋一转道:“赤焰天与忘忧天,你想先去哪处?”
姬临川微微摇头,“我知前辈好意,但道途之争,终究仍是要靠我自己。此番因果我已担下,日后当也是我亲自提剑,杀上九天,引敌授首。”
魔主道:“但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
姬临川道:“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魔主看他半晌,轻笑一声:“由你。”
交谈至此,两人转身正欲离去,姬临川忽然目光一凝,见到不远处崖上矗着许多碑冢,似是宗门覆没之后新立,故而未染血腥。
他走过去,目光自凌乱石碑上一一扫过,目光扫至一块镌刻着“凌天奕、谢岚夫妻之墓”的石碑,手不由一颤,低叹一声:“煜宸……”
此二人正是凌煜宸父母,也受了这无妄之灾。
姬临川目光寻遍石碑,未见凌煜宸之名,忽回头道:“前辈若能见时光长河上诸般景色,能否替我一观,当初修建这些碑冢的,究竟是何人。”
魔主道:“这有何难。”
他伸手一点,昔时画面竟重现眼前。
亦是暮时黄昏,风声萧萧,但见一高大身形男子峰顶半跪于地,身着玄衣,白发如雪。
他将刻好的碑一个个埋入土中,俯身叩拜,倾酒以祭。
做完一切,他握住身旁长剑,起身回头,似在看那残破坍塌的殿宇。
他的面容俊美凌厉,姬临川很是熟悉。只是他的神情却冰封冷寂,目光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很深,很沉,像把所有仇恨,都埋入心底。
凌煜宸未死!
姬临川语气略有急切:“前辈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魔主见他急切模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他淡淡道:“有半步踏岸之人掩盖了他的天机,若我实力无损,还能算出其踪迹,如今却是不能。”
姬临川不知道,当初脱离无尽深渊,他所付代价可谓高昂。
非但留了一半神魂与全部魔体在渊下,便连冲出来这部分神魂,也受创不轻。
否则他何需说要带姬临川上什么九天,只要意念转动,便可杀人无形。
便是所谓天尊,也非是他一合之敌!
“是么。”姬临川再度沉默下来,眼中亮起的光也沉寂下去,魔主揣摩他的神情,便知他并不是不失望,只是习惯将一切压在心底。
“你若真想寻他,我便帮你多留意些——”魔主道,“只要他在这世间显露一丝气息,便绝逃不出我的感知。”
“劳烦前辈了。”姬临川轻叹一口气,不欲再在这血腥遍布之地停留,对着满地墓碑躬身一拜,便下山踏剑而起。
魔主已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站在剑上,俯身在他耳旁低语:“你还未告知我,你接下来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