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by莲兮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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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说国师刚到,会在碧霞别馆落脚。那别馆在天梁城外紫鹿山脚下,是专门修缮来供前来紫鹿山参拜的贵族高官们留宿的。
汴河在此处冲积出一片沙洲。清浅的河水上漂浮着成片的白色睡莲,几间雅致简约的屋宇踏水而立,屋檐上垂下的铜铃在风中摇摆,奏出轻灵曼妙的音乐。
重六用尽力气把马拉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这一路摇摇晃晃行来好在路上车马不多,否则要是和谁家的车擦了碰了或是马受了惊,他可不知道该怎么收拾烂摊子才好。一抬头,那雕梁画栋仙气邈邈的敞亮大门让他有点望而却步,门口守卫的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了,开始有人往这边走过来。重六愈发紧张,赶紧回头问车里的掌柜,”东家,我怎么跟他们说啊?”
“不要停在这儿,绕到西门去。”
重六治好赶紧再次架马前行,逃一般绕过那青白的院墙。
西门处有一个身着青莲色道袍手拿浮尘的方士,一看到他们便立刻迎了上来。重六连忙勒马,幸而没有撞在那方士身上。
还没等重六说话,那方士已经先开口了,“请问车里的可是槐安客栈的祝老板?”
重六赶紧点头称是。此时身后的车帘掀开了,祝掌柜把一封信拿出来给了重六,“这是我日前收到的请帖。”
重六跳下车,把帖子双手递给方士。对方看了一眼,便用重六十分不习惯的恭敬有礼的态度对他们两人说,“国师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第13章 嫁衣(13)
管重六跟在掌柜身后,由那方士带领沿着曲折的回廊、通幽的小径徐徐前行。沿路亭台楼榭隐没在如烟的碧树仙萝之中,仙鹤漫步于莲叶芦花之间,紫霞蔚然香风袅袅。沿途往来的诸位道长方士飘然若仙,简直如仙宫堕落在尘世间了一般。重六一边走一边啧啧称叹,换来了掌柜一个眼神,仿佛在告诫他收敛一下自己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土样的表情。
方士引着他们去了会客的鹭汀斋。雅致仿古的厅堂,到处种植兰草杜衡,清幽的香气盘绕在古木梁柱间。主人客人不坐椅凳,却要学古人坐席,虽然颇有意趣,却还是不免多了几分做作。
国师就坐在那黄鹤登天图屏风前的席上,一席大罗派同色系的道袍,但是上面布满细致的暗纹刺绣,头戴紫金莲冠。将近九十岁的年纪,长发雪白,面容却仿佛只有四十多岁一般年轻,虽非特别俊美,但也十分端正,胜在一股雍容庄严的气度。被他的一双乍看温润,却暗藏一种威慑之力的眼神看着,就算是闯荡半生的老江湖也不禁有种想要收敛老实乖乖变回听话的小朋友的冲动。
这便是九鸾仙子念念不忘的男人,被整个中原传颂的传奇。
掌柜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动作讲究到位,眉眼低垂的角度分毫不差,简直是范本一般的长揖,“草民祝鹤澜,参见国师。”
祝鹤澜?掌柜的名字?
管重六还来不及感叹他可算是知道掌柜的全名了,便赶紧跟在掌柜后面跪拜叩首。
“二位请免礼。”国师的声音洪亮沉厚,仿佛能在梁木间盘桓几圈似的,“世烨,请祝老板上座。”
掌柜被请到了国师的右首边入席,而重六作为随从,便跪坐在了掌柜身后,低眉敛目,但是挺直了腰板。
那被唤为世烨的大罗派弟子为掌柜端上了茶,便听国师淡淡吩咐了句,“你先出去吧,将门关上。”
“是,师父。”
门扉被合拢的轻响声后,会客厅里的氛围发生了某种微妙而无声的改变。明明掌柜和国师谁都没有说话,但是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悄然翻转。
“今天上午,昭宁路宪司来见过我,跟我问起过你。我听说,他住在你们客栈里?”国师说的第一句话,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客套,仿佛他跟掌柜早就是见过面的。
“是,宪司大人目前在我小店里暂住。”
“你不担心吗?”
掌柜轻笑,把手揣进袖子里,施施然道,“我做的是在主簿那里登过记的正经生意,有什么可怕的呢?”
“可是你负责的那些工匠……是否都可靠?近几年,出的事可不少啊。”
“我的工匠和别家的工匠没有任何区别,他们也只是做他们力所能及的。再好的药材也要有药方,要是有人不按照药方乱吃药吃死了,岂能怪到郎中的头上?”
国师沉默片刻,轻叹一声,“罢了,我也只是提醒你一句。这徐寒柯年纪轻轻,看上去弱不禁风,却不是个简单角色,颇有野心和手段。如果被他查到了你手里掌握的这些,还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事。”
徐寒柯?有手段和野心?
重六回想起在山上对方和自己和盘托出忠王府一事,完全感觉不到对方有什么心机啊?
掌柜道,“他身上的秽气那么重,能活到下个月再说吧。”
“你店里的人身上秽气都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不都一样好好的。”国师顿了顿,眼神落在掌柜身后的重六身上,“这位小兄弟惹得麻烦看来也不小。”
重六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方寸席位,不敢说话。
他很好奇,掌柜和国师眼睛里看到的秽气,到底是什么样的?
掌柜似乎回头淡淡扫了他一眼,“我的人,我自会护的周全。那位宪司嘛,就只能自求多福。”他伸手拿起茶碗,吹了吹,说道,“但是国师今天叫我来,不单单是为了提醒我注意一个小小的宪司吧?”
小小的宪司……都三品的大官了,这都算小?
掌柜好会吹牛……
然而听闻此话,国师却真的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似乎在内心有着一番挣扎。片刻后,他才开口道,“你认不认识哪位能人……能有方法阻止人做梦?”
“完全不做梦,还是只做美梦?”掌柜似乎完全不觉得国师问的话非同寻常,已然拿出来一副生意人的面孔,殷切地介绍道,“我认识两个人,一个要价比较高,但是做出来的东西不仅仅能做到以上两点,甚至还可以给你随心所欲地控制梦的能力。”
“我不需要控制梦,只要完全停止便好。”
“你确定?梦这东西虽然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用,但实际上对人的神志稳定起着重要作用。要是完全停止的话,长久下来恐怕会对脑有所损伤。”
国师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掌柜沉吟片刻,斟酌着说道,“梦对于方士的意义比一般人更加深重,由于失去了白日里思维的干扰,人的意识也变得更加容易受到影响,更容易与道或者秽产生反应。不少方士都是借着在梦中得到灵感证道,甚至可做到预知未来观望过去。没有了梦,对于方士来说犹如自断一臂,恐怕会在短期内逐渐损失几十年好不容易修得的道行。”
“这些我都已经考虑过了。”
“另外还有一点,想必国师也已经知道了。在我接下生意之前,客人需将需求的因果始末解释清楚,为何需要,将作何用,都不可有隐瞒欺骗。否则,就算我接下了这门生意,也难保将来不会出事。”
国师毫无意外,“你的规矩,我自然是知道的。”
掌柜点点头,回头看向重六,“接下来我和国师的谈话,你尽量记下来。”
重六忙将那锦盒打开,将茶碗里的水倒进砚台里一点,快速地将墨研开。又拿起毛笔,习惯性地用舌尖舔舔,舔完却忽然想起来这不是自己的笔……
好在掌柜没有很在意的样子……
国师看到重六拿出簿子和笔墨,表情似有些不自在。任谁得知自己的言行将会被记录的话都会有些不自在,尤其当你要透漏的是极为隐秘不愿为人知的心事时。但他并未多言,只是看着掌柜问,“你想知道什么?”
“很简单,为什么不想做梦了?”
国师拨弄着缠绕在腕上的碧玉流珠,大约是在思忖着从何说起。终于拿定主意后,他缓缓开口,“五十年前不还岭那一战前后,我都曾经被噩梦缠身。但是近三十年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直到最近这几个月……”
重六迅速记下国师说过的话,又听掌柜问道,“什么样的噩梦?”
“都是相似的梦境。”国师顿了顿,眼神仿佛飘向遥远的方向,“我梦见我和勾陈先生在船上,我们在找穹极岛。”
“是发生在不还岭之战之前的事?”
“不错。”梦骷国师叹了口气,“当时为了关上不还岭那扇门,光靠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够。所以我们去向号称通晓世间一切秘密的百晓门求助。但是百晓门向来不参与凡人生死之事,六位门主中只有勾陈先生愿意帮助我们。”
祝掌柜:“这也不奇怪。百晓门本就是亦正亦邪的神秘教派,他们只关注于收集秘密和知识,凡人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你们几大降魔道的名门正派去找他们,说明当时也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梦骷点点头,叹道,“但是这勾陈先生却是有些不一样的。他告诉了我们不少关于天辜人、关于那道门的知识,而且也帮我们找到了在最短时间内提升道行的方法。根据他手中一份远古残卷,在东海外有一座穹极岛,岛上有一本穹极之书,写着这世上所有秘密。只要能看完那本书,就能得到关上那道门的方法和能力。我和勾陈先生决定出海去找那道门,其他人则去负责其他的几种增强道行的方法。只是……不知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我们到底找没找到那座岛。”
祝掌柜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依旧为这段往事所困。我记得我们出海,在船上过了数日。也记得我们走入一团不散的浓雾,还有勾陈先生告诉我,说找到了。但是在那之后,我的记忆断断续续,如一团乱麻,我很难分辨那些是不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后来的那些怪梦加入到我头脑中的错误记忆。等到我的意识再次变得清楚连续,我已经回到陆地上了。而勾陈先生并未与我一同上岸,他消失了。”
“消失了可是他不是与你们一起去了不还岭吗?”
“他的确去了,但是突然出现的,中间我们谁也找不到他。”梦骷皱起眉头,初见面时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气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般的困惑和茫然,“勾陈先生……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些年来,我们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传闻或只言片语,就连那些他写过的文册都渐渐消失在世间了。就算是百晓门中人也对他避而不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回想不还岭那段往事,但他就像是沙子,不管我怎么尝试,他都在快速地被我忘记。到现在,我脑子里只剩下他的名字,甚至连他说话什么声音,性格什么样,都不大记得。”
“百晓门六位掌门都不愿透漏他们在俗世的身份,所以都戴着面具。就算是他们六人之间都互相不知对方的长相。你们想必也没见过他的面目吧?”
“没有。”
“那……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让你这么怕?”掌柜问。
国师极力掩饰,但是重六还是看出了他眼睛深处弥漫的惊惧。
是什么,让方士三道魁首也这般恐惧?
“一定要说么?”国师低声问。
掌柜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国师。
国师终究还是退让了,开口道:“……我梦到了那座岛……我梦见我和勾陈先生上了岛。那座岛上,没有任何花草活物,只有很多用巨大的石头堆起来的奇异宫殿,是我从未见过的。所有的柱子都出奇巨大,就好像是从海底升起来的,覆盖着枯死的海藻和珊瑚,甚至还有远古时候的海螺嵌在上面变成了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
我们看不出来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只是能感觉到它非常古老,甚至可能比我们人出现的时间还要早。看着那些倾斜的柱子、还有墙壁上那些保存异常完好的雕刻,我就感觉到……很怕。说不出为什么的怕。在梦里我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甚至能闻到那种鱼和贝死去后腐烂流水的腥臭味。
但是勾陈先生十分兴奋,他不停往那些废墟深处走,不管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回应。我只好跟着他往里走。说是走,实际上跟爬进去的也差不多,根本没有适合人通过的路,那些石头那么巨大,我们爬在上面就像蚂蚁一样渺小,我想不出当初建造它们的人是怎么把它们运到岛上来的。”
国师描述的十分详细,重六跟着他的话,不知为何眼前也出现了一些浑浊而庞然的巨大黑影。它们被古老的海贝骨骼覆盖,扭曲着古怪诡异的角度刺向天空,仿佛是某种已经失落了数万年的传说遗迹,保存得却异常完整。
那些废墟里,找不到一扇适合人通过的门,所有的东西虽然十分巨大,但仿佛并不适合有两条腿的生灵行走,障碍太多,到处都是沟渠缝隙,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入裂缝,或是撞伤额头。
“所有的感觉,都太真实,就像是正在发生一样。我还记得我们看到在一面斜着的墙壁上,有一片嵌入石头里的十分完整的海螺骨骼。不像是现在还存在的品种,一个巨大的螺旋形外壳,直径足有大约七八米,我本以为那是某种上古时代海里的虫,但又看到从那壳里伸出来两道脊椎骨,骨头的顶端都长着头。而且那头骨,看上去有点像人……那螺旋的形状保存的太完好,看的时候不知为何有种要把人吸进去的感觉。我记得我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去摸。可是一摸上去……竟然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