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by莲兮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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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听见就好……但是……你说当时有几间戏园子都唱过?你还记得都有哪几个戏园子吗?”
重六当然知道。天梁城里正在发生的事,他打探的七七八八。但要是现在就如数家珍,未免太扎眼。”这我一下子也说不全,等我回去整理整理吧?”重六笑嘻嘻地说。
第25章 黄铜筷子(5)
掌柜在铜匠那脏兮兮的桌子上画了半宿的符咒,到鸡叫第一声的时候才终于放下笔,用力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悠长的哈欠。而重六早就靠着墙打瞌睡打得昏天黑地,若不是旁边有跟顶梁柱挡着,恐怕已经栽倒在地上了。
祝鹤澜揣着手,静静地看着在睡梦中吧唧了几下嘴的重六,眼神深深,又带着几分和柔。
“他是你的徒弟?”铜匠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壶酒站到他旁边,往嘴里灌了两口,“你们这一行也兴带徒弟的?”
“不是,他是我店里的跑堂。”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你带店里的人来。我看这位小兄弟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铜匠瞟了眼重六,道,“他身上的秽气是怎么来的?”
“给别人传染上的。”
“传染的也能这么浓吗?连我都能闻出来。”
“谁知道呢。”掌柜轻轻叹了口气,那状似轻松的态度里,还有一分担忧,“或许本来就有,只不过被别人的秽气给带出来了。或许,这还不是全部呢。”
铜匠又喝了一口酒,叹道,“你到底也是人啊。”
掌柜斜眼看着他,“什么意思。”
“是人就总是会想要身边有个知心的啊,再独的人,也总有想有人说个话的时候。”铜匠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酒液,“我看你这么多年心如止水的,凡尘俗世的生活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差点就要以为你其实不是人了。”
“我不过是带个帮手来帮我记录每一桩生意的细则免得将来出岔子,你就已经给我想象得天花乱坠了。我看你这个铜匠一点也不老实。”掌柜轻轻嗤笑道,将他画好的两张符咒拿起来递过去。
这些符咒的描画每一笔每一寸都要经过精密的测算,稍微有半点偏差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铜匠看着那细密复杂宛如树枝缠结的笔触,嘴里啧啧有声,“这他娘刻模子的时候可有的玩了。”
祝掌柜走到差点就要流哈喇子的重六旁边,伸手拍了拍跑堂的肩膀。
重六倒吸一口冷气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嘴里茫然地说着,“啊客官您的红炉烧鸭马上就来!”
祝掌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敲重六的脑门,“烧什么鸭,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回去了。”
重六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忙收了笔墨纸砚,把小板凳搬回原位,跟铜匠打躬作揖一番后便跟着掌柜出了门。
回来一路平顺,“抄近路”回到客栈的时候才刚刚到开门的时间。
两人匆匆往嘴里塞了点廖师傅给他们准备的早饭,之后掌柜特许重六去补两个时辰的觉,自己反倒要留在大堂,给朱乙搭把手。重六哪敢啊,忙道,”东家我之前已经打过盹儿了,您可是真的一晚上没睡。您还是赶紧回去补觉吧!”
没成想掌柜却板起脸来,“让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不听话?”
朱乙和小舜在旁边窃笑两声,被重六瞪了一眼。
重六摸摸鼻子,只好乖乖回后院补觉。
一关上房门,他还是照例先把文房四宝拿出来,把昨晚看见的全都记录下来,在黄衣记三个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圈。
掌柜好像很忌讳这个名字?
重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记忆,似乎在哪里也曾看过类似的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大概要去翻看自己几年前的笔记才可能翻到。但那些笔记现在不在身边,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到。
他决定先不想这个,收了东西,却又将掌柜送给他的香囊拿了出来,用手指细细摩挲着上面精致的刺绣。
这是掌柜在哪一次生意中收到的酬劳吗?
他将香囊凑到鼻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冷中带着一丝幽密颓败的独特香味,好像是从尸体上绽开的曼陀罗,令他竟略略有些着迷。
他就在这香气中和衣躺下,意识滑入混沌的梦境。
在梦里,他又看到了那颗晃动着无数扭曲手臂的巨大槐树。那一只只畸形的、扭曲的、似动物又似人类的不知道什么物种的手在空中一开一合,仿佛是在挥手,仿佛是在跳舞,又好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依旧是那一圈吟唱怪异语言身着猩红鹤氅和女式襦裙的男女,依旧能看到带着面具的掌柜挥动着手腕上的红绳,在槐树下跳着妖异而充满仪式感的舞蹈。
重六这一次没有那么怕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血染红了大地,当那些尸体被拉入地下,当骨头被挤压皮肉被撕扯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重六站在了槐树下。那树身上骤然睁开了眼睛,一颗接着一颗,占满了整个树身。有像人的眼珠,有像马的、牛的、羊的、蛇的、蜘蛛的、鳗鱼的……还有很多仿佛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眼睛。它们拥挤地簇拥在一起,仿佛沼泽地里上浮的一大片蛙卵泡。
那些眼珠微微转动,竟定格在他的身上。
重六动弹不得,浑身僵冷。那树太过巨大,仿佛已经伸入了苍穹。它也太过古老,甚至在客栈出现前,在天梁城出现前,在人们开始学会耕作织布前,甚至当人类还没出现之前……它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多么的古老、恐怖而……令人着迷。
“你不应该来这里。”
重六猛然转头,看到戴着面具的掌柜站在他面前。而此时,天空中划过一道猩红色的闪电,那密布低沉的、宛如肉做成的云团亮起了一瞬,掩映的缝隙间,可以窥视到那寰宇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缓慢地蠕动着。
“你是谁?”带着面具的掌柜问他。
重六张口,却不知为何回答不出来这么简单的问题。
是谁。
他是谁?
他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重六的头脑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越疼越厉害。好像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涌动着,要将他的头脑撑裂了。
下一瞬,有什么粘腻的东西从他肿胀的眼睛里撑了出去……
重六躺在床上蓦然瞪大眼睛。他慌忙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皮,确认自己的眼珠还在。他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忖掌柜的香囊怎么不管用?为什么还是做那么奇怪的梦?
就连现在,那种不确定的、有些困惑虚幻的感觉也仍旧萦绕不去。
可是当他看了看手指,又发现指甲下那些奇怪的肉芽状突起,好像确实减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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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丁不穷当天下午就离开了,掌柜甚至没有收他的房钱。临走前掌柜又与他在雅间谈了一会儿,这一次他让重六在旁边记录他们最后商定好的价钱和交货日期。
掌柜收了丁不穷一两银子,外加他田里的一罐土作为酬劳。
重六记得自己之前看到掌柜自己写下的他和国师商定的价钱……一百两黄金……
这价钱还真是因人而异啊……
往后的八天中一切如常。重六照常跑堂、开店关店、收拾客房,日子又过得和徐寒柯出现前一样平静琐碎。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现在掌柜偶尔会多问他几句话。
“六儿,过来。”掌柜抱着猫在树下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正巧看到重六收拾完客房跑过中庭。
重六笑嘻嘻跑过来,脸上还沾着一点打扫时弄上的灰尘,“东家,怎么啦?”
“伸手。”掌柜道。
重六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掌,掌柜在他掌心放了一把刚剥好的核桃仁。
“昨天刘寡妇送给我好些核桃,我尝着还不错,给你也尝尝。”
掌柜说得稀松平常,重六却感动得不行,“东家,您不是特意给我剥的吧?”
掌柜把眼睛一横,“别嘚瑟啊,你要是不吃我自己吃。”
“别别别!我吃!我最爱吃核桃了!”
重六喜滋滋地揣着核桃进了大堂,一边干活一边往嘴里放上一两颗。朱乙看见了,纳闷道,“哪来的核桃啊这是?”
“东家给的。”
朱乙佯装不忿朝天翻了个白眼,“东家这是越来越偏心了。见者有份,给我一点。”
“不给。”
“六哥别这么小气啊!”说着就要去抢。
正打闹着,却听廖师傅掀着帘子在后厨门口咳了一声,“闹什么闹,没看门口有客人吗?”
他这一说,俩跑堂才注意到门口有一名年纪大约双十左右的小娘子在探着头往里看。看那衣着虽素净,质地却是上好的。想是哪个大家里的丫鬟。
重六忙过去道,“小娘子,您是想进来喝口茶吗?”
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他,道,“请问,祝老板在吗?”
“在啊,您找他有什么事吗?”重六心里已经开始猜测了,难道是牙人生意又上门了?
“我是城南沈家的喜珠,是我们夫人让我来的,有要事须得求见掌柜。”
重六跟朱乙说了声,便引着那小娘子进到中庭去见掌柜。却不曾想一见到掌柜,那自称喜珠的小娘子便冲过去扑通一下跪下了。
“祝先生!求您一定救救我们家大娘!”
第26章 黄铜筷子(6)
重六废了好大劲才把那位小娘子劝起来,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楚楚可怜。重六赶紧把肩膀上的手巾递过去,她不好意思地接了,重重地擤了下鼻涕。
重六有点心疼地看着自己那块白手巾……
掌柜不急不慌地坐在原位,把猫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揣起手,“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喜珠勉强收住了漫溢的情绪,开始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诉说。
原来这沈家家主的正妻严绿织是掌柜两年前的客人。当年她与沈家现在的家主沈钰轩成亲六年都还没有子嗣,而偏房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在沈家的地位已经压在她这个正妻之上了。她面临着成为弃妇的绝境,无路可走,辗转打听到祝掌柜可以促成某些奇人为她解围,便带着自己的全部嫁妆来求祝掌柜帮她。
祝掌柜寻问清楚因由后,便与她立了契约,帮她向一名梳匠定制了一把篦子。契约中规定,严绿织每天晚上丑时必得起床,点上一盏灯,对着镜子用那把篦子连续篦头发三十二下,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把篦子决不能给另外一人使用,也不可以让别人的手碰到。生下一个孩子后,不论男孩女孩,篦子都必须被烧掉,不可复用。违反以上任何一条都很可能会产生严重后果。
按照契约,只要她能坚持一年,一定是可以怀孕的。
当时严绿织千恩万谢地带着篦子离开了,一年后,掌柜也确实听说了沈家大奶奶怀有身孕的传闻。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白净的女儿。
原本掌柜以为这桩生意已经了了,却没想到今天喜珠突然跑来找他。
“原本以为有了嫡女,我们夫人的日子能好过些。可是那齐氏每天带着她儿子耀武扬威的,老夫人一看夫人生得是个女孩,也没给过多少好脸色……所以……”
“所以你们夫人不仅没有按照契约在得了千金后烧掉篦子,而且又开始使用了是不是?”掌柜的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是有点冷淡。
喜珠哭着说,“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大奶奶,她……她肚子里的东西……长得太快了!她疼得难受,连床都下不了!”
掌柜长长叹了口气,头疼一样捏了捏眉心,“为什么立了契约却不履行诺言?这样的话,还立什么约呢?”
“夫人……夫人原本也是不想用的……但是那次齐氏房里的大少爷生辰之后,夫人就怎么也放不掉这个念头了……就像魔障了一样。”
“生辰?”掌柜问,“生辰那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么?”
喜珠想了想,道,“原也没什么。夫人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挂在脸上。但是到了晚上,就不知为什么整个人都心神不定似的。当晚就开始用那篦子了。”
掌柜沉吟片刻,道,“好吧,你先回去。过几天我会找机会来贵府拜访。”
喜珠千恩万谢,好不容易才给劝走了。重六也没要那条手巾,看着人走远了,才回到中庭。
“东家,咱们还负责善后服务吗?”重六好奇地歪着头问。
掌柜道,“是啊。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对方失信违反契约,而且多半都是年深日久才出现岔子,但为了保护咱们手下的匠人,不让事情闹大,能解决的我都会尽量解决。况且,严绿织是一个重情义的女人,她不会轻易违约的。就算没有立刻烧掉篦子,也不该第二次拿出来用。”
“但是沈家……那深宅大院的,咱们一个开客栈的,又不是郎中,怎么进去啊?”
掌柜施施然道,“要打听消息,很多时候是不必亲自去问当事人的。这一点,你不是最应该清楚吗?”
说完,意味深长地对重六笑了笑,便背着手回后院了。
重六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难道他到处打听消息这种事掌柜也注意到了?
到底掌柜还注意到了多少?
重六来天梁城后最先打听到的轶事中就包括成年沈家的种种密辛。这沈家祖上是最初是靠着在西域和中原之间运送贩卖丝绸香料一类的商品发家,渐渐成了昭宁路最富有的商户之一。后来就连皇宫也常常透过他们去置办那些遥远异国的奇物珍宝,他们的前代家主便被授予了一个代替皇家采买货品的提辖官衔,于是一大家子愈发兴隆昌盛,成了天梁城的名门大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