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by莲兮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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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他竟开始犯困了。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叨米。
那道深远的、久违的海,再次包裹了他。
海水温暖地浸透了他轻飘飘的身体,舒展着他所有的手,所有的脚。他悠闲地向着四面八方伸展,随着暗潮轻悠悠地荡来荡去。
渐渐地,海中不再只是他一人了。其他的生命开始出现。
他看到了那片大海深处舞动的海藻林,看到了那些在藻荇中穿梭的原始鱼类和虫类,也看到了在海底缓慢爬行的巨大螺贝。它们舞动着轻薄的身体,盘旋在他的四周,在他的那许多条“手臂”间穿行嬉闹。重六感觉自己在笑,可是他没有发出笑声的喉咙。他的笑便成一阵有节律的震颤,在大海中幽幽蔓延。
他能听到那些新出现的生命尚且混沌简单的“精神”。
最初的精神都是简单的。饿了的时候想要吃东西,累了的时候要休息,遇到危险要逃开,到了一定时候便要从自己的身体中分出一个新的个体来。渐渐地繁殖变得更加复杂,要两个不同的个体配合完成,但族群的稳定性却提高了。在他周围这些配合完成繁衍的小生命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后来甚至开始相互吞噬,相互争斗……
他有些难过,可是也只是好奇地看着所有这些小生命一代代快速地改变着。
忽然,他意识到有人也在看着他。
说不清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种感觉,他惶惑地四下观望,却找不到这种恐慌的源头。
直到大海深渊的黑暗里,一双弥漫着不祥的红色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它们直勾勾地盯着重六,带着无法言说的不祥恶意。
重六从浅浅的梦境中惊醒,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可是他一睁眼,差点被吓得背过气去。
山一般纠缠的触手就堆在他的面前,上面沾着不明黏液的凸起和倒刺都看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触手纠缠盘结在一起,还在时不时地颤抖蠕动。
大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挪到了他面前。
重六懵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体,想要把发麻的双腿伸直。
大虫子没有反应。
睡着了?还是懒得理他?
重六借机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大虫子的头,却也找不到类似眼睛的东西。
重六与它僵持片刻,忽然把心一横,抬起了自己的手。恐惧令他的手发着抖,一点点探向那一团缠结的触手。在他将要碰到的时候,那血触手忽然蠕动起来,吓得重六差点背过气去。
“那个……我没有恶意啊……”重六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你看,我只有两条手臂两条腿,你这么多条,我也打不过你是不是……”
触手的蠕动渐渐平息了一些。
重六深呼吸,再次鼓起勇气将手探过去。
最初的触感,是凉的,渐渐地,有热度开始顺着手心蔓延过来。那些黏液丝丝作响地冒着烟,似乎正在烧灼他的皮肉,可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奇异的感觉,柔软中带着险恶,像是在将手伸入装满不明虫子的深坛。
但他忽然不那么害怕了。
他回想起自己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里,数不清的原始生灵在他的周围生息繁衍,而他能感知到一切。但是一醒来,他就仿佛被装回了盒子里,与一切的联系都断开了。
只有在苔陇镇,他才在掌柜的帮助下,清醒地感知到了虹的意识。
他想要再次得到那种感知的能力。他想要了解所有这些在世人眼中恐怖而畸形的生命。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放在那根触手上的手开始发生迅速的、稳定的改变。他的手指开始变长,那幽谧的光线迅速蔓延到手肘,而手掌也开始裂开。
无数粗细不同的、半透明的触手迅速喷射而出,有些形如章鱼,只在末端有花蕾形状的开口,另一些则更像是水母那轻盈的散发着幽光的长带,有些是须状的,有些翻着浪花般的褶皱。这些触手迅速地与巨大蠕虫的触手缠结,顷刻之间,无数零碎的、不成片的记忆被送入重六的头脑中。
成功了!
重六几乎想要兴奋地跳起来。
全都是残破的片段。这虫子显然是没有视觉的,它的认知全然是由触觉、气味和声音制造出的空气振动组成的。重六最初无法理解,但过了一会儿,他竟渐渐可以将所有这些感知拼凑成大致的意念上的景象。
这大虫子一开始非常小,只有蚯蚓那么大,和数以千计的同类被养在一个狭小而密封的地方。那里十分难受,温度很高,到处都有会烧死它们的道气。
为了生存它们开始相互吞噬,最后只剩下它一个的时候,它被从那狭小的地方放了出来。
那时候它已经有一条蟒蛇那样长了,被关进了另一个黑暗却宽敞的多的地方。有一个两足虫它认知中的人总是发出一些另它非常害怕的空气振动重六认为应该是有大罗派的方士在念咒语驯化它,但还有另一个两足虫,会悄悄给它带来吃的,有时还会带来新鲜的泥土。一旦见到这个年纪不大的两足虫,它就没那么害怕。
但更多时候,来的都是那个年龄更大的两足虫,它必须得完成他的指令,否则便会被烧伤。
从这些记忆碎片来看,这蠕虫果然是被大罗派人某位方士养大的,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无生真人。它好像十分恐惧他。
而对于另一名出现在它记忆中的方士……它似乎有比较深的感情。
重六忽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虽然缺乏视觉不能完全还原蠕虫记忆里那些人的原貌,但是利用它的触感、听觉和嗅觉拼凑出的较为年轻的“两足虫”的意象,看着有点像缘初啊?
缘初偷偷喂过它?
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缘初是无生真人的大弟子。
重六感觉自己找到了关键的切入点。
他努力地将缘初的样子传递过去,可是蠕虫显然对视觉一无所知,渐渐开始因为困惑而躁动不安起来。重六感觉到它的触手开始粗鲁地拉扯他的“手”,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等等!虫子大哥你别急啊!”重六焦头烂额,闭上眼睛尝试着将缘初的印象与蠕虫传递给他的印象重叠。那巨型蠕虫的拉扯渐渐减缓了,迟疑着,接受着重六传递过去的种种意象。
“你看,我认识你喜欢的缘初哥哥!”重六小心翼翼地诱导着,“你缘初哥哥跟我关系很铁的!”
蠕虫的身体里,开始发出一阵奇异的、几乎像是哼唱声的长鸣。
它好像有些困惑和好奇,但是之前那种疏离警惕感,却已经淡了。
重六扯开嘴角,明知对方没有视力看不见,还是笑得真诚又亲切,将自己多年跑堂练出来的那种讨人喜欢的气质全都发挥出来,“你这么喜欢缘初,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我们昨天才分开,今天约好了要见面的。”
蠕虫的身体里再次发出一阵悠长的哼鸣,仿佛对他的说辞带着点怀疑。
重六于是把他能记起来的所有关于缘初的记忆都传递过去,“我也没有要跑,只不过是想要换个地方。我们一起去找缘初,这样你也没有违抗你主人的命令是不是?”
重六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带坏某个不懂事的小孩……但从蠕虫的大脑中传递过来的意识,明显地松动了。
重六笑得眼睛弯弯,最后加上一码,“你缘初哥哥可是很惦记你啊。他看到你一定很开心。”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蠕虫的身体开始蠕动。它的尾部稍稍让开,于是之前困住重六的肉墙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豁口。
成了?!
重六没想到长得这么凶残的东西,竟然这么好骗。
得亏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无法与它交流,否则早就被人骗走了。
这么想着,重六竟有了几分罪恶感,寻思着再见到缘初一定得让他好好给这大虫子喂上几顿大餐。
重六尝试着松开自己的“手”。那些从他的右臂上延伸出去的触须从蠕虫缠结的触手中退了出来,却暂时无法恢复原状。重六只好狼狈地将触手卷起来,用没有畸变的左手抱在怀里,借着触手上散发出的更加明亮的光走向蠕虫让出的豁口。
光忙扫过高处的黑暗,重六注意到一些蠕动的、苍白的、类人型的东西贴着岩壁迅速散开,简直如被翻开了石头后四散的白蚂蚁,纷纷躲入了石笋和岩缝黑暗的间隙里。
他仍然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是人吗?毕竟会唱歌谣的应该是人吧?可是之前他看到的那玩意儿诡异恐怖的外形,却又绝不可能是人。
是被困在这地宫中畸变了的人?像盲那样的东西?
亦或是别的什么……
不知为何,之前那个被蠕虫吃掉的人型怪物,让他非常不安。无来由的惶恐弥漫在他的脑海里,像是一根刺,拔也拔不出。
但至少有蠕虫在附近,它们不敢轻举妄动。
身后,巨型蠕虫再次开始爬行。庞然的身体碾压过粗糙的地面,拖拽声被洞穴放大,添了些轰隆的威慑。
它在跟着重六,以为重六会带它去见缘初。
而重六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只是隐约知道,这条高广的隧道不是蠕虫钻出来的,而是很早很早之前就存在着的。蠕虫只不过是凑巧挖到这里而已,就连它恐怕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或许是通往星老族地宫的路……
重六对这地宫一无所知,就连星老族的知识也是掌柜之前透漏给他的那些。但他能感觉到,旷远的风正从前方吹来。
第93章 海棠木箱(8)
隧道幽深狭窄,无法容徐寒柯带来的所有人马进入,于是约么一半的官兵和大罗派方士被留在了外面看守着外层的洞穴。
原本不知已经多少年没有外人窥探过的隧道,此时忽然人声喧哗。火把的光将阴暗的地下脉络照得通透,驱散了不少阴森骇人之感。为了寻找地宫徐寒柯倒是带足了工具,稍微陡峭危险的地方都由士兵先行经过,拉上绳索,才让他和柳盛过去。
人马移动得缓慢,用了比之前祝鹤澜和管重六慢上两三倍的速度才走到他和六儿见到壁画的地方。
徐寒柯命人举着火把,与无生真人仔细看着壁画和西拿人留下的绝笔碑文。祝鹤澜则微微侧着头,仿佛在听着虚空中无他人可感知的声响。
“看来这里确实是地宫入口。”无生真人用手指轻轻触碰着已经穿越了千年时光的壁画,“按照星老族的习俗,源汤应该就位于地下城的中心。”
祝鹤澜道,“看完壁画,你们确定还要继续吗?”
柳盛道,“为何不能继续?”
“你们也看到了,星老族利用源汤不止造出了水晶,还有这个东西。”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那些不规则形状的、似乎体积十分巨大的图形,“这东西……西拿人叫它‘恶肿’,我们甚至没有给它起过名字。因为没有人见过它们后活着离开过。”
无生真人道,“你认为它们还在这里?”
“难说。”祝鹤澜靠在岩壁上,摊开手,“它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不是吗。”
徐寒柯、柳盛两人立刻把视线投向无生真人。无生真人倨傲地微微扬起下颚,“恶肿没有意识,不过是一团混乱的秽生物聚集而成。我自有办法对付。”
祝鹤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恶肿没有意识?这你是如何知道的?若它们没有意识,如何知道趁着星老族不在毁掉地宫?”
“那是被西拿奴隶控制。”
“西拿人若是有这种本事,也不会被星老族奴役那么久。更何况,你们应该怕的还不仅仅是恶肿。秽气这么浓的地方,谁知道还会引来些什么?”
无生真人冷笑道,“欲得宝藏,自然是要承担一些风险。如果仅仅凭着猜测就止步不前,不过是懦夫在找借口罢了。祝鹤澜,你别忘了你自己现在受我所制,你只需要听我的命令带路,其他的不需要你多言。”
祝鹤澜静静望着他,倒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有些遗憾般叹了口气,低声道,“好,我只有一个要求。进去后……不要妄动道气。否则很可能引来大祸。”
一行人继续往隧道深处走去。洞穴四周的岩石被雕琢成一圈一圈向内蔓延的环状,仿佛一道不断坠向地心的螺旋将人吸入深渊之中,看久了会头晕眼花难辨方向。徐寒柯嘱咐众人不要看四周,只看脚下,以免因为眩晕而发生呕吐等症状。
偶尔平滑的石头表面偶尔能看到深深的刻痕,还有大片大片被腐蚀的痕迹,隐约透着丝险恶。
有士兵悄悄地问,“这洞有多长啊?”
“谁知道……听说不是人挖出来的……”
“会不会有鬼啊……”
“我听说不仅有鬼……还有怪物……你看到之前池子里的那些东西了吗?”
“恶心死了……像有人被碎尸万段了一样……”
“我好想回家……”
祝鹤澜悄然听着那些官兵低声的交谈,心下升起一丝悲悯。
这些士兵,恐怕还不知道他们正在被徐寒柯带着去送死……而且那死将在极度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失常中。
到时候……该试着救他们吗?
忽然,洞口在前方分成了三条,人马不得不停了下来。徐寒柯站在岔路上看了看,回头示意祝鹤澜带路。
祝鹤澜道,“我不知道,我也没来过这儿。”
无生真人冷冷盯着他,“我劝你好好配合。莫忘了,你关心的那个跑堂还在这地下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