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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客栈怪事谭——by莲兮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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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六的眼眶湿了。眼泪混在脸颊上未干的海水中,一样腥咸的味道。
  祝鹤澜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陪着他一起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看着远处填充了陷落大地的、黏稠涌动的海。


第107章 千人鼓(1)
  天梁城又下了一场雪,厚厚地压在青黑的瓦片上。纵然天气寒冷,这几日街上行人却不少,大约是因为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
  汴河大街上摆满了卖年货的摊位,赶集的人们摩肩接踵,吆喝砍价,呼出的热气在带刺的风里冉冉上升,结成一片覆盖在城镇上空的云。
  松明子急匆匆地挤过人群往槐安客栈的方向去。离目的地还有三四条街的地方,他忽然停住脚步,讶然地睁大眼睛。
  但见一片呜呜泱泱的人群中,一颀长男子,面白如玉,发垂泼墨,身披火狐斗篷十分显眼,胳膊上却垮了个傻里傻气的竹篮子,里面装着满满的腊肉、点心、春联等物,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却正是祝鹤澜。
  “老祝!!!”松明子激动地大吼一声,震得整条街都安静了一瞬。他什么也顾不上,施展幻身术瞬间就移到掌柜面前。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大罗派那小崽子背着他师父跑到我们山上,说你和小六子死了,吓得我正要去找你们呢!”
  祝鹤澜微笑着对他拱拱手,“是我不好,回来才两天,还没来得及给你送口信。”
  松明子忙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不是去苔陇镇的么?怎么又跑去南海?”
  “说来话长。”祝鹤澜轻叹一声,眉目间却凝着浓浓愁绪。
  “那我跟你去客栈,你路上慢慢跟我说。”
  祝鹤澜想着,能多点人来热闹热闹,或许能让重六换换心情,便点头同意了,“只是,你见了六儿,别提南海。”
  “嗯?为什么?”
  接下来一路上,祝鹤澜用最简练的话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松明子越听越惊讶。他猜到了重六不是简单跑堂,却没想到他来头这么大,竟然是百晓门传奇人物勾陈先生的最后一位弟子。更没想到,勾陈先生竟然一直活着,直到……
  可想而知,管重六受的打击不小……
  “所以你说话注意,别提南海,最好连南这个字都不要提。还有勾、陈这样的字也不要提。”掌柜千叮咛万嘱咐。
  “……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祝鹤澜警告地瞟了他一眼,“白请你喝酒吃饭那么多次了?”
  “那我不是还帮你看店那么多天呢吗!”松明子抻着脖子瞅了瞅篮子里的东西,“嚯,这么多好吃的。我记得你们客栈以前都不怎么过年的啊?”
  “今年开始也不晚。”
  “啧啧啧……”松明子摸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该不会是为了哄某位跑堂给他点家的感觉?没想到我也有看到枯木逢春的一天啊!”
  “谁是枯木?”语气中威胁之意更甚了,眼刀凛冽。
  松明子觉着自己要是再口无遮拦下去,恐怕将会吃不了兜着走,忙陪笑道,“我是枯木,我是还不行吗?”
  说话间已经到了客栈。年节前客人少了很多,大厅里只有朱乙在分酱料,小舜坐在板凳上跟他聊着什么。
  掌柜把篮子放到柜台上,问朱乙,“六儿出来了吗”朱乙摇摇头,很是担心的样子。小舜道,“六哥这两天饭都没怎么吃,我有一次看他悄悄把我们送去的饭菜送给外头的乞丐了,根本没动过。”
  祝鹤澜眉头皱起,愁绪满目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进了厨房,端了一些饭菜往后院去了。
  松明子靠在柜台上,顺手从碟子里抓了把花生米一边剥一边问,“我说……小六子回来以后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朱乙和小舜忙不迭点头,“有啊!他不吃饭,晚上也不睡觉,白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可是见了人还是笑呵呵的好像什么事没有。”
  “我是说……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摇头,“身上?没有啊?”
  松明子点点头,心下却盘桓着隐忧。
  日前与缘初一起上山的,还有徐寒柯和柳盛二人。他们告诉师兄的种种情形,实在太令人难以相信。
  什么两千年前的地下古城、山一样巨大的恶肿、从洞里爬出的怪物、还有两个重六什么的……
  他知道祝鹤澜有些事没告诉他。
  是为了保护管重六吗?
  ……………………………………………………
  祝鹤澜轻轻推开门,一束阳光随着他的脚步淌进重六和朱乙的屋子里,像是给一片密不透风的墓穴劈开了一道裂口。
  重六盘着腿坐在床上,正在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书。他转过头来,习惯性地弯起眼睛笑对祝鹤澜笑了笑。
  但是祝鹤澜能分清重六发自内心的笑和职业习惯的笑之间的区别。
  “屋里这么黑,看书会把眼睛看坏的。”他说着,将餐盘放在桌上。他注意到早上送来的两块胡饼还没动过,便轻轻啧了一声。
  重六忙道,“我一会儿就吃!”
  “都什么时候了还一会儿?先把午饭吃了,我跟你一起。”祝鹤澜不由分说地拉开一张椅子,命令道,”过来坐下。“重六只好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在凳子上坐好。
  祝鹤澜把胡饼掰开了泡在热腾腾的稀饭里,旁边配上几道酱菜,“快吃吧。”
  重六端起碗稀里糊涂地往嘴里扒粥,却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
  “后天就是除夕了,年夜饭你想吃什么?”祝鹤澜轻声问。
  这是重六在槐安客栈过的第一个年。他啊了一声,受宠若惊,“年夜饭还能点菜?廖师傅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我说可以就可以。”掌柜喝了一口粥,很有派头地说道。
  重六低笑两声,但那笑容很快就淡下去了,甚至有点勉强,“还是让朱乙小舜点吧,我不挑食。”
  祝鹤澜静静望着他,忽然将手覆盖在了重六扶着碗的手上。
  重六微微一怔。
  “六儿,你不用一直笑的。”祝鹤澜认真地说道。
  重六呆呆地望着他,喉结滑动,仿佛吞咽着什么,却没能出声。
  “与至亲至爱之人永诀,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这痛要很久很久才会减淡,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减淡,只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习惯。”说到这儿,祝鹤澜顿了顿,继续又说道,“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分担。”
  重六的眼睛里开始浮现出晶莹的闪光,他大约是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慌忙转开视线,用力点了点头。
  自从离开南海,这一路上他都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中。就好像他灵魂中相当重要的一块被剜走了,可是刀太快,边缘太整齐,连血都没有流出来。
  就好像师父已经消失了这一概念,没办法渗入他干涩的头脑。
  他总觉得师父好像还活着,在那片已经坍塌的地宫里,在那些泥土中悄然的存在着。如果他过去,还可以找到他,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就算理智知道不可能了,他却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祝鹤澜拿起餐盘上的茶壶,斟了两小杯茶,徐徐道,“活得久最大的弊端,就是你注定要看着所有你的至亲死去。说实话,我已经记不起来我的母亲的样貌了,可是她过世的那段时间,那种麻木空洞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
  但我并不是孤单的,因为万物母神的祭司不仅仅只有我一个。当时通过了试炼的加上我一共有十个孩子。我们十个人自始至终都知道,从成为祭司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只有彼此了。
  我们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都会腐烂消逝,但只有我们是不变的。我们只能互相依靠,像十个至亲的兄弟姐妹。
  你还记得你在屋子里看到过的那些画像吗?”
  重六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祝鹤澜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平静地说道,“每当我们十人中有人因为种种意外过世,我便会为逝者画一幅像,以免将来我忘记他们的样子,就像我忘记了我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
  重六开始悄然在心里算着他看到过几幅画像。但祝鹤澜不打算让他废这个脑子,轻叹一声道,“我一共画了九副。”
  九幅……
  也就是说,现在自己所经历的这些,掌柜经历了至少九次。
  重六试着想象,假如他是祝鹤澜,假如他也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送自己的亲人离开,到最后只剩孑然一身。那么他是如何熬下来的?
  假如这世上与自己有联系的一切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果没有槐树,我恐怕不会坚持到现在。”祝鹤澜慨叹道,替他回答了未出口的疑问。
  重六低头看着祝鹤澜放到他面前的茶杯。那里面漂浮着两片茶叶,漫无目的地在热气中缓慢旋转。
  “我听人说,人临死前眼前会闪过自己的一生,像走马灯一样。我之前被我‘兄长’杀死的时候就发生过。顺序是错乱的,但每一个细节都很生动,而且整个过程非常漫长,一遍一遍地重复,会让人以为自己没有死去。”重六徐徐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师父他……很少和我说他自己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是绝口不提。就算我问他,他的回答很多时候也是相互矛盾的,让我摸不着头脑。他的很多事还是在我离开后在外面打探到的。
  可是,在最后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了师父的走马灯。”
  祝鹤澜静静等待着,等待重六自己将堵塞在他心里的秘密倾倒出来。
  重六道,“我看到了少年的师父,看他怎么拜入前代勾陈先生门下。师父也曾经做过跑堂,不过是在京城里很有名的一家字号。我发现,我和他真的是很相似的。他也对这个世界非常好奇,甚至比我还要好奇。到后来,他的好奇把他带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他开始收集远古碑文,开始不眠不休地寻找那些传闻里才存在的古书。他知道的越来越多,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表面表现出来的平安稳定,更像是……一块暂时浮在岩浆表层的火山灰,随时都会被熔岩吸收吞噬。他开始害怕、开始不安,他想要看到更多真相。
  然后有一天,他在梦里看到了一片强光,光明中有一道凝固的、戴着面纱的人影。
  这个人影会告诉他很多事,很多人类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它一次一次进入师父的梦里,带着师父的意识去另外一个更加广大也无比困惑的世界……
  每一天晚上,师父都会与它相见。渐渐地,师父开始切断和周围所有旧识的联系,开始没日没夜地做梦。好像梦才成了他的真实,而现实反而是梦境。”重六说到这里,忽然有所顿悟一样,悄然说,“我想……师父对那个戴着面纱的人影动了情……他爱上了一名秽神。”


第108章 千人鼓(2)
  祝鹤澜听完重六的话,久久不语。
  凡人爱上秽神,犹如蚂蚁爱上大海,只有被吸引着走向毁灭的结局。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情爱,这爱不会有回报,不会有回应……可是按照重六说的,这位秽神确实注意到了勾陈,否则也不会一次一次地带着他去那广袤浩瀚的秽之宇宙,且还让他在清醒过来后保持意识的稳定,不至于因为被秽感染造成疯狂和畸变。
  是什么让这名秽神对这渺小的人类意识产生了兴趣?这种意识层面上巨大的落差,真的有可能让他们进行有意义的交流吗?
  而且……戴着面纱……传授寰宇奥秘的秽神……难道是……
  不可能吧……那位神明怎么可能对一个人类意识产生兴趣?
  管重六脑中也盘旋着数不清的的困惑。直到现在,直到他看到了师父那么多关键的记忆片段,他还是对师父一无所知。那秽神是谁,为什么会选中师父,为什么要求师父造出自己?
  “人向往秽神的情况,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其实天辜人对那位‘伏行混沌’之神的狂热信仰就是这种‘爱‘的典型表现。他们一面被秽的世界吸引一面对秽的力量极度恐惧,进而对道的世界失去信心,认为我们这个世界随时会被吞噬毁灭。
  他们的恐惧走向极端变成了狂热,他们开始热衷于为恐惧的源泉卖命,幻想着迎接它们的降临,自己就能得到青睐和嘉奖。”祝鹤澜低声说着。
  “不!师父不是这样的!”重六略略激动地反驳道,“他对那名戴面纱的秽神不是这种盲目的信仰。他是动了真心的。”顿了顿,他又试探着问了句,“人是有可能爱上怪物的……对吗?”
  祝鹤澜望着他,眼神融化成一片深深的海。他的指尖悄然蔓延到重六的指缝中,若有若无地摩挲着,“秽生的生灵不是怪物,他们只是和人诞生的方式不一样,令身体成型的源能不同。若只是不一样就要称为怪物,那么对他们来说,人才是怪物。”
  重六紧紧抿着嘴唇,知道祝鹤澜这话是在告诉他,不必纠结于自己到底是什么。即便他还未将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祝鹤澜,但是显然掌柜已经从师父最后的话里、还有他突然爆发的能力中猜到了。
  师父说,他自己的一切是制造重六的辅料,源汤是培育他的子宫,那么他的“主料”是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箱子里、在死亡的幻境里看到的那些仿佛来自前世的、出生前就存在的远古记忆……越是想就越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实在,自己的身体随时都会长出多余的肢体和器官。一切都不再确定了,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自虐般地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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