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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鸣啾啾——by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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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来往的人很少,偶尔遇见一两个都是面色枯槁的模样,尧白一看便知是恶病缠身寿数寥寥的人。路过的几个村庄都在办白事,有的有送丧队伍,棺椁有几个人抬着,前头有人吹奏着丧乐带路。更多的只有草席裹着或者陈木箱子装了由两个人抬出来,一路上遇到的人竟然十之八九都是送葬的。

众人走了一会,看到路边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正将两个裹得严实的灰布襁褓放进竹篓子里。女人面色苍白,低低咳着嗽。

由于他们在众多送丧队伍里显得特殊,尧白几人不由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夫妇两人眼里空洞洞的,一点悲伤也没有,只麻木地落着泪。

水月默默牵上尧白的手,小声说:“可以帮帮他们吗?”

尧白看过去,那襁褓里头躺着两个不足周岁的婴儿,生得很可爱,脸蛋还红扑扑地。显然是刚去世不久,可惜它们太小了,离开时没有遗憾执念,残灵早已经走远。

尧白看向闻不凡。他们修佛之人送一个生灵往生极乐就修一份功德,想来闻不凡不会拒绝去渡化一下两个孩子。

闻不凡轻轻点头,朝夫妇俩走过去。

夫妇迟笨地抬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站在面前。血丝蓄满男人双眼,他双唇轻轻张合:“大师,我们没钱做法事,你去找别家吧。”说完便埋头继续往竹篓里摆纸元宝和剪纸小人一类的东西。女人则在不停往火堆里扔纸钱。

尧白忙蹲下身,道:“我们不要钱的,就让他给你们孩子超度吧。”尧白低头看着两个襁褓,透过厚厚的裹布看到孩子微微蜷缩的小小身体,鼻子忽然酸涩:“让他们在路上平平安安的不受欺负。”

孩子母亲忽然往前跪行两步拉着起白的手,仰着张满脸泪迹的枯黄小脸,叫了声:“善人。”接着朝闻不凡哐哐磕头,“大师仁善,愿您长命百岁。”她抹了把眼睛,干裂的双唇竟然上扬些许,露出个的笑来,“都说佛祖慈悲,能沟通亡灵,求您万万嘱托他们姐弟,来日投胎一定再回到娘亲肚里来,娘亲等着···等着他们。”

妇人说完便栽到丈夫怀里,痛痛快快大哭起来。

闻不凡盘腿坐在灰尘飞扑的路边,背对着来往行人,阖目默念起往生经来。烙阗和尧白招呼两只灵兽蹲在跟前点纸钱。

黑水在原地站了一会,抿了抿嘴也坐在路边,掏出怀里的经卷悄声读。

天擦黑时他们终于进了泠州城。这里的人稍多,大多以巾遮面行色匆匆。虽然他们不会被凡人疫病侵扰,但进城前还是各自缚上面巾。

城里的惨状比城外更甚,进得城门便是一间简陋搭制得凉棚,旁边立着一面木牌,上书两个朱红大字:停尸。

棚内什么也没有,只停放着两排尸首。棚内蚊蝇嗡嗡,伴着一股熏鼻恶臭。尧白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只见四下安静,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收敛遗体。不大一会,有一行人拖着板车,将棚里所有的遗体挨个搬上车,再拖往城外。板车后头跟着辆装满草料柴火的马车。

看样子是有亲属的就被领走,没人领的就拖到城外去烧掉。

继续往城里走发现这样的停尸棚不止一处,还遇上许多穿僧袍的僧人和拿拂尘的道人,他们几乎出现在每一个停尸棚中,或做法或超度。有的散道散僧会要些报酬,这都是有点积蓄的人家才请得起。更多的僧道是结伴同行的,他们把自己的庙门或者山号写在旗子上,在这处棚子做完活又前往下一处。不管地上躺着的是谁,几时死的,有没有亲属,皆念上几句悼文,一视同仁地送一程。

他们来去清静,只扛着一面旗子。

尧白走在街道上,看到有人大哭有人麻木,有人行将就木有人漫漫余生。他忽然想起黄黎说过,死去的凡人在奈何桥上抹去前尘,今生曾喜欢谁,怨憎谁,与谁有恩,与谁有情统统都要忘记。轮回大道一走,来生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就像那对双生姐弟,无论来世在哪里,离此世父母远或者近,都是相忘的。

尧白想着自己,假如他活过一百年就要忘记过去一百年的事,就算生命永无止境,那也是索然无味的。

——

几人在泠州城住下来。疫病使这座城变得空荡,客栈的生意不好时常开不了张。掌柜的只收了他们很少的钱便将一个带中庭的小院租给他们。小院和主街隔着一条小巷,距离不远,但是很隔音。街上每天都有送葬的人,偶尔会有丧乐,要坐在屋顶才能听到 。

闻不凡白天出门和那些僧人一起从这个棚子走到那个棚子,尧白就独自坐在屋顶上看外面。

每天都有无数残灵逡巡上空,有很多精怪妖邪会闻着味来吸上一两口。倘若一个人去了幽冥地府时灵魂不全,地府的鬼差便要设法将他的灵魂补全再送进两重门,这也是鬼族众人最近主要忙活的事情。烙阗来到这里没忘记要为鬼族分忧,于是整日忙着四处驱赶精怪,比闻不凡都还早出晚归。

黑水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出门,天天坐在院子里念经,已经可以顺畅地念完整部经不打嗑吧了。

只有尧白无事可做,每天太阳出来就上房顶,等到闻不凡披着星月出现在小巷尽头才同他一起回家。

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在这,他对人界的记忆很少,大多留在闻不凡的草屋里,那时候他觉得人界是自由快乐的。他每天面对着死气沉沉的街道,坐在屋顶送往迎来,大多是时候都是不开心的。

尧白偶尔开始想家,他枕着头望着天上,浮云从头顶飘过,想着他的梧桐了林又落了几层叶。

父亲之前跟他说在如果玩得不开心就早点回家,他很想回去。但是每天看到闻不凡雷打不动地出门,便想着陪着他吧,佛缘修着一点是一点,没准哪天就修出佛心了呢。

虽然闻不凡从来不说,但尧白感觉他并非如表面看着那样淡泊——闻不凡很在意自己没有佛心这件事。

他翻了个身,轻轻叹气:如果我能帮你得到佛心就好了。

尧白侧头看到隔壁院子似乎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匆忙往左边堂屋里跑。他立刻坐起身往屋檐边爬了几步。

水月刚来时待不住总喜欢在周围跑着玩,隔壁院子的人看他乖巧不捣乱,便允许他进门玩。里面住着的似乎是从某个谷里出来的人,和外头那些道士一样有门派传承,只不过他们不修道而是学医。

他们自称百草谷弟子,每日在城中摆摊义诊。尧白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大师兄。他在满院子人中长得尤其好看,纤长偏瘦的身子,头发高高束起,淡淡的眉,浓墨重彩的眼,笑起来会露一口白牙,最爱穿紫色的衣服扎黑色的腰带。

他不出门看诊得时候时常在廊下走来走去,手里拿着本书边走边看,嘴里叼笔,袖子挽得很高。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豁然欣喜,一会咬笔沉思,一会抬笔写记,一忙就是一上午。

下午会坐在院中,在一堆草药里挑挑拣拣,然后把各种草药放进炉子里熬,熬好的药他会全部喝掉。偶尔喝着喝着就一头栽到地上,被赶来的其他人抬进屋里。过几天他又接着喝。

晚上尧白把自己白天的见闻跟闻不凡分享,特意提了这件事,末了他滚进被窝笑成一团:“你说他怪不怪。”

闻不凡吹了灯,背影停在黑暗中。见他破天荒没有附和自己,尧白有些奇怪,便坐起来看他。

屋子里两张床是并在一起的,中间只留了手掌宽的缝,尧白抱着自己的被子爬到闻不凡那边。闻不凡脱了鞋上床,拉过被子盖在腿上,轻声说:“你说的那个人我听说过。”

也许是他说话声音太轻,似乎还夹杂着没来由的悲切,尧白不由一愣。

闻不凡告诉他,大师兄名叫姜元,是百草谷医圣的首徒。半年前他和谷中师兄弟下山来义诊。他每天研习医术,是在配比治疗疫病的方子,每天喝自己熬的药,是在试药。

尧白当然知道试药是什么意思,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总会莫名其妙晕倒。他每次被人抬进屋后总有争吵呵斥声从他屋里传出来,但他总是笑嘻嘻的。

尧白想,人界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尧白躺在床上说。

闻不凡缓缓叹了口气,“嗯。”

他的来生必定大富大贵,顺遂无忧,闻不凡在心里补充说。

那晚尧白和闻不凡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睡梦中他坐在屋顶上,隔壁院中的年轻人站在廊下,抬头朝他笑。

此后他每天都要往隔壁看一看。

尧白听着下方一片嘈杂之声,隐隐约约还有哭声传来。他突然觉得不妙,想起姜元似乎有好几天都没有出现了。

他分出五感散出去,顺着瓦缝溜进屋。看到许多人围在床边,那个眉眼明亮的好看年轻人此时躺在床上,魂魄已经快散尽了。他眼睛还睁着,嘴角留着干涸的血渍。

尧白呆呆趴在屋顶,周围人都在低低抽泣,他忽然为这个毫无交情的凡人觉得难过

姜元死了,他把自己给毒死了。尧白终于明白黄黎曾经说过的话:“他们瞬息出生,又瞬息死去。”

原来瞬息真的只是一眨眼。

姜元走的那天闻不凡回来得很早,像是早知晓隔壁需要送葬一样。他没有回家,进了小巷就去了隔壁院子。

城里的义诊依然每天进行,依然有人在研究终结这场疫病的方子。在天道面前,弱小的凡人过分脆弱又过分坚强。

又过了几天,夜里忽然下起暴雨来。第二天大早,黑水过来敲门问他们屋里有没有积水。尧白出去一看,发现整个院子都淹了,雨水已经漫上最高一层阶梯,整条回廊都泡在水里。他看了眼天,乌云聚集,暴雨还要下。闻不凡撑着伞出门,雨水打在伞面上砸得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站不稳。

傍晚时候,尧白趁着雨势小又爬上屋顶。他看到积水的街区,冲毁的摊铺。姜元的同门们坐在义诊摊前接待病患,水已经漫过膝盖。更远处的岷江已经看不到河道,四处一片汪洋。

细密的雨线中一道橘红灵光跃云而上。过了云层尧白幻出原身,凤凰在厚密的阴云里穿梭,终于看到云端布雨的青龙青岫。

青岫看到他有些意外,“小九?”

尧白飞过去停在他面前的流云上,抖了抖沾水的翅膀,“四哥,这雨还要下多久?”

他问得突兀,青岫明显愣了下,随后说:“等着,我看看。”他腾出一只龙爪展开天历薄,说:“还有七天,你问这个做什么。”

尧白低头看了眼云层底下,想说我在泠州玩,但是“玩”这样的字眼好像并不妥当,便只说,“我在泠州。”

“哦。”青岫道:“那你自己注意点,雨挺大的。”

临走时尧白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叫住青岫:“四哥,你这大半年是不是都很忙?”

青岫点头,颇有怨念似的:“是啊。”

“很多地方下大雨吗?”尧白又问。

很奇怪,他忽然觉得他在人界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正在悄然发生。青岫看着他,龙首微微垂下来,像是在回忆。最后他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一些疑惑:“是啊,很多地方下大雨。”然后他又想起什么,低声说:“我前些天遇到老六和老七,突然觉得很久很久都没看到他们了,好像大家最近都好忙。”

尧白愣了愣,青岫提到的两个哥哥,一个掌人间百谷,一个掌人间战事。

最后他只轻轻“哦”了一声便展翅而去,留下身后阵阵风雨。

这场大雨果然下了七天七夜,天晴时泠州已经是一片泽国。太阳吝啬的光亮洒下来,这片土地早已坠入灰暗。

这天晚上,尧白正把院子里的积水一瓢一瓢往缸子里舀,一边等着闻不凡回来。转眼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把半掩的院门推开,隔着门槛和尧白对望。

天色晦暗,尧白微微眯起眼,终于看清来人面容,“三哥。”

“小九。”黄黎面容疲惫,声音也涩得很。连日来萦绕在尧白心头的那股莫名的不安此刻仿佛出栅猛兽,他心猛地一沉。

风声入耳,黄黎的话一字字锤在心头:“小九,父亲没了,我来接你回去。”

正文 你能陪着我吗

闻不凡匆匆赶回来时看到尧白拎着只水瓢孤零零站在院子里,黄黎靠在门外院墙边望着落日余晖的天。

他进门的时候被黄黎叫住,“还要麻烦你把他带出来。”

“小白。”闻不凡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揉搓他的后颈,语气柔得像是绵密的云:“你现在要回家去。”

尧白抬头看他,接着又垂下头盯着沾满黄泥的鞋尖,有些执拗:“我回家去他们就会告诉我父亲死了。”

闻不凡的声音很轻,他说话向来很温和,永远一字一句的,连语速都少见波动。风从大开的院门灌进来,尧白总觉得耳边的声音缥缈,听在耳中有些违和,“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是家里还有母亲,门外还有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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