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鸣啾啾——by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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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宿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烙阗,他正一脸茫然地落着泪。
她像是有所感应,缓缓抬起头,看到尧白正孤身立在空荡荡的长阶中央。
正文 你大概连人心也没有
桑宿强忍着心里漫天翻涌的难过,从湿哒哒的视线中看到晴朗的天空蓦然爬上几缕青烟色的流云,雨丝猝不及防落下来。她微微抬起头,觉得这像是一场浩然的伤心欲绝的哭泣。
尧白简薄的身影在雨幕中枯立。过了很久,他才往下走,一步一步,像是踏去深渊。
“小九。”桑宿哽咽着叫他,眼泪不听话地落下来。
尧白顿了顿,有些茫然地收回迈出半步的右脚。他抬起深潭一般沉寂的眼往身后看了看,又往山下看了看,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
哦,是星屠阵,尧白脑子混沌地记起来。
然后他就站在长梯上一动不动看着山下。桡花山仿佛与主人情绪相通,霎时间刮起凉风,让人肌体生寒。
花问柳走到最前,迎着漫山水雾朝他道:“小白,你想好了,是留在桡花山守着星屠阵,还是下山来继续做你快活的小凤凰。”他看了一眼女帝和天璇神君,一字一句道:“若是想出来,我便替你碎了星屠阵。”
“花问柳!”天璇神君咬牙切齿,“你当真要逆道而行吗,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花问柳眼里迸出冰冷寒意,大声打断他,“逆道又如何?本尊愿意便保六界苍生,本尊不愿就杀六界苍生,天璇神君要教本尊做事?”
“你···简直狂悖!”天璇拂袖狂怒。
花问柳不再理他,转头看向长阶上站着的尧白,等着他抉择。
尧白忽然回过神,他仿佛是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里他孤身在星屠阵中四处游走,听见万千凤凰哀哀长啼,那声音犹如穿越幽深暗道来到他耳边,低低地,缥缈地。他听着吵闹,又觉得悲伤,这悲伤是他的,又不仅仅是他的。
他看到历任桡花山主,他们立在林中,藏在洞中,或是沉在水里。潇潇苦雨打在神像上,犹如万千凤凰神灵齐齐呜咽。
巨大悲怆之下他只能坐在地上没完没了地落泪。
雨丝落在脸上有些冷,尧白看向花问柳,干涸的喉头吐出几个音节:“闻不凡····”
桑宿哭着骂道:“你还提他,小九你真是最傻最傻的傻蛋!”
花问柳低头叹了口气,拉了情绪激动的桑宿一把,“让他说吧,不说清楚他不会死心的。”
“我不信。”尧白淡淡地道,他双目静如枯林,好似忽然糟了寒冻,里头一点生气都没有。
“你也不想想,是谁带你往人界初尝人情冷暖,是谁带你遇上青灵天帝,又是谁让你看到河中龙尸,在你犹豫未决时,又是谁推的最后一把。”花问柳说得毫不客气,甚至隐隐带着怒气,“自你脱羽换形以后,所有事情便排着队来了,这其中真无迹可寻么?”
“你换形成年,意味着有了涅槃之力,所有人都急匆匆要送你入星屠阵!”
“他答应与你结为仙侣你便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喜滋滋地觉得这是再完美不过的交换。”他冷哼一声,讥讽地道:“闻不凡只需动动嘴皮子,就诓你赔上余生万万年的自由,你对他的情意可真是感人得呐。”
周围人听到仙侣二字皆是副吃了大惊的模样,尤其是女帝,她缓缓皱起眉,素来端庄的脸上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结仙侣是几时的事?”
花问柳反问:“您问我?这不是你们编排好的么?”
女帝眼中露出不快,不知是因为花问柳的讥讽,还是别的什么,她淡淡地道:“此事我不知。”
“哦?”花问柳趁机套话,“那就说点您知道的,闻不凡是何时被你们笼络的,是妙心佛会还是更早时候?”
尧白依然枯木似的站着,近在耳边的声音都化作没有意义的嗡嗡嘈杂,他一句也不想听。
他静了许久,双眸藏在烟雨中看不清情绪,开口问了句没来由的话:“那晚的事我没有同他人说过,是他告诉你的么?”
“是我自己亲耳听到。”花问柳说。
尧白忽然眸色流转,自以为抓到对方言语中的错处,仿佛只凭这一点就能认定花问柳在说谎,从头到尾都在骗人。他有些得意还有些固执地说:“别骗人了,你不可能藏在梧桐林不被我发现。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原谅你欺骗我,就原谅这一次。”
花问柳愣愣无语,某种时候他有些佩服尧白自欺欺人的能力,半晌,他冷冷道:“你要相信,我想听到梧桐林里的声音简直不要太容易。”
尧白缓缓皱起眉,他长着双明丽的眉眼,笑仿佛每时每刻都藏在眉眼里,所以皱着眉的时候就显得格外难过。
“我是梧桐树化魔。”花问柳自暴自弃道。他忽视掉桑宿等人意味复杂的目光,只目不斜视看着尧白,犹如紧逼猎物的猎人。
风声在耳边低泣,山中细雨绵延不绝。桑宿想起凡人有一词叫“凄风苦雨”,大约就是这样的情状。
尧白闭上双眼,雨水从脸上滑下来,不知怎的,桑宿看着他冰瓷一样的脸庞忽然打了个寒颤。接着,她看到尧白周身腾起炽火,雾化的水气瞬间吞没了他。一缕凤凰神魂在漫山青烟中腾翅而去。
——
梵境。
尧白的神魂离开星屠阵后会变得异常虚弱,一时三刻便会消逝殆尽。他停在莲花结界外,将自己一缕神魂碎成星星点点,这才瞒过结界进去。
梵境一如既往宁静祥和,白象在茫海岸悠悠漫步,白金孔雀躲在流云上闭目凝神。风温柔,阳光也温柔,就像闻不凡一样,总让人想到初春漾漾暖水,深秋娇娇烈阳。
尧白慢慢走在开满小花的路上,路旁篱笆苍翠如洗,脚下的卵石路让人打理得很干净。风从小路尽头铺面而来,浸透尧白冰凉凉的骨骸。
他仿佛是天地间一抹幻像,身子薄得几乎透明,风可以穿过他,尘沙可以穿过他,花和叶在他身体里摇曳。
尧白走到小屋前,穿过半闭的竹栅栏,几只纯白团子从脚底穿过。
忽然,小屋一侧的门被人拉开,似乎开门的人力气使得有些大,门框吱呀吱呀响了好几声。接着闻不凡错愕的脸出现在门框里。
尧白站在花圃旁,清风吹动花束穿过他的衣摆。小凤凰的身子愈发透明,像是在和煦天光下缓慢散去,如云如雾,美得有几分邪气。
眼前水雾太重,尧白看不清闻不凡的表情,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闻不凡看到自己的一瞬间似乎周身都僵硬起来。
尧白往前走,眸光在水雾中涣散开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落泪了。尧白最后停在两步以外的地方,他怕自己再动就真的要散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闻不凡,说:“你说要同我结仙侣,是在骗我对吗?”
“你说喜欢我,也是在骗我对吗?”
“在闻远山上捡我回家,也是不得已的逢场作戏是吗?”
“闻不凡,你岂是没有佛心,你大概连人心也没有。”
闻不凡如同石化的佛像静静立在门框里,漫长的寂静过后,他听到闻不凡低哑的声音响在风里,“小白,我有罪。”
——
他不得已的谎言并不是从闻远山上开始的,只是此刻半句辩白都很多余。欺骗就是欺骗,不会也不值得被原谅。
女帝找上他时已经是人界初冬,尧白的脱羽期即将结束。他是在集市回来的路上又看到那只总是停在院外树上的白背蓝颈鸟。
那鸟落在路中央,在一团水蓝光晕中化出人形。气度高华的神族女帝静静看他半晌,蓦然笑道:“佛尊在人界沾了烟火气我竟不敢认了。”
闻不凡淡淡道:“女帝藏得隐秘,我也不敢认。”
寒暄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女帝便换了一副面孔,眼含忧虑,眉目悲切地看着他,祈求他帮忙做一件惠德六界生灵的大事。
闻不凡背着背篓站着,夕阳缓缓在身后落幕,他依旧淡淡地问:“为何不直接与他说?”
“自己的孩子我了解,尧白生性最恨束缚,无忧无愁像个孩子,倘若将这沉甸甸的责任交于他他未必肯接。”女帝看着天边余光褪尽,缓缓道:“倘若让他在人界四处看看,知晓人情人事,兴许会让他长大一点。”
闻不凡说:“我未必能帮你。”
女帝却意外很笃定,“你能。”
不知为何,她落在身上的目光让闻不凡很不自在,刻意亲近又似乎很疏离,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审视。
最后女帝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佛尊,救六界生灵于苦难可是天大的功德。”
有什么念头在闻不凡心里倏然而过。天大的功德——那是否意味着他能寻回佛心,有朝一日能够结束一次次看不到尽头的流离。
尧白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闻不凡的小院,似乎是一阵风吹来他就在梵境外头了。他走在明晃晃的天光底下,像孤苦伶仃的野魂。
他走了很久,直到烟灰色的云爬满寂寥空旷的天穹,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行将消散的身子,提起最后一口气朝东南方飞去。
——
苍山湖大得像海,在大地的东南角。这里有一块天然的巨大的石块,高三丈余,如同一面灰白屏风落在湖心岛上。
尧白飞得吃力,终于在越过层层浪尖落在姻契石下。他贴着石面一寸寸寻过去,在熠熠亮光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尧白两个字很小,他伸手摸上去,连着名字的一根线便亮了亮,线很细,但好歹能看清。他继续循着线往前找,这条姻契线格外冗长杂乱,从石头的正面一直牵到背面,几欲断绝。尧白小心翼翼,生怕动作重了把线摸断似的。
尧白摸到石头角落,那是姻契线的尽头。这条线像是跨越山海,终于在这里无以为继。
他缓缓蹲下身,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石面——他名字的另一端空空如也。
尧白垂头低低笑了两声,嘲笑自己异想天开的期盼。
晚风踏浪而来,尧白的神魂在风中悄然散尽了。
正文 关我什么事?
桑宿忽然察觉到什么,她愕然抬头看向尧白,刚好对上尧白那双极其平静的眸子。那不是理性之后的平静,更像是风浪过后的寂然。
“他的神魂好像没回来。”桑宿喃喃地道。
下一瞬山中风浪乍起,这风不再是伴着细雨绵绵飘来,它气势万钧仿佛要摧毁一切。凤凰炽火从山尖一直烧到天穹,赤火般的红云像是倒挂在天空的巨浪,排山倒海滚向远处。
刹那间一道红光从尧白体内迸出,浓浓炽火里的单薄身影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只,恰似尘埃,即将要在烈火中焚尽。
“他要做什么?”烙阗看着长阶上的尧白,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只要一眨眼尧白就会变成一茫水汽彻底消失。
星屠阵阵灵感知到不妙,试图阻止自己的生祭。
割眼白色光束重新亮起,尧白仍然一动不动。正在这时,水月忽然从尧白背后蹿出来朝前尖啸,星屠阵排斥一切生灵,急蹿的白光几乎下一刻就将水月裹走。它挣扎着呜咽几声,如同一根毫毛般被阵灵吞噬撕扯。尧白听到“砰”地一声,水月的猫一样小的身子落下来,顺着石阶往下滚去。
阵灵还在猖獗,沉闷的低吼不断响在耳边,似乎在斥责警告自己的生祭。尧白闭上眼,轻轻地道:“停下吧。”
他周身浴火,脸色却冷得如同寒霜。
天上地下一片赤红,桡花山不再平静。
天璇顺着星屠阵探入轮回大门,忽然一瞬间白了脸色,“两重门坍塌,轮回大道震荡不已,九殿下···九殿下莫非要因一时之气让人神两族因此为祭!”
尧白并不理会。翻涌的红云中慢慢飞来无数飞鸟,它们卖力靠近正在燃烧的凤凰,聚集在低空盘旋悲鸣。
女帝真身乃是一只毕方鸟,会同所有飞鸟一样受凤凰感召,她仿佛预知到什么,忽然大梦初醒一般冲上石阶。
这时候火焰中心的尧白缓缓抬起一只手,他看了看自己手心纷繁乱杂的掌纹,又看了看正往上跑的母亲。
他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事实上他心里也没有任何情绪。那一缕神魂饱含五百年来最真挚最难忘的情感,他把它们全部丢掉了。
尧白一字一顿,狂风掀天,他的声音却格外清晰:“神族也好,人族也罢,关我什么事?”
他垂下头,将右手轻轻贴近自己心脏的位置。一切像是在瞬间静止,奔跑的女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摇头哭叫:“不要!”
万千飞鸟在耳边悲泣,尧白却只觉得痛快。
——
狂风乍歇,山雨渐停,浅白流云重新飘回头顶,只有低空的飞鸟逡巡着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