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拢霸月——by蟠桃生铁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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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梨印沉三指,锁链缚着水禽遁地而入,将它们拖于深深地底,再无挥翅可能。
“刍灵集结而行,贪魂而图,以饱内里空虚,以慰墓中怨困。刍灵大军一旦进城,清河县的万千魂灵百姓,怕是要坐于涂炭。”杜梨面色沉得像一块铁。
清河县的秋风是渐渐起的,但冷却是一下子突然的。
晏兮想起了那晚酆都的满城烽火,九天与幽冥,两军对阵,黄泉厮杀。
金铁粉末与血肉焦糊的味道混在一起,激荡起各自心中的恐惧、欲呕、麻木、杀戮等情绪。
晏兮早就听说过杜梨在宵晖战场上的大名,他十荡十诀,杀伐中阵云密布,交锋擂鼓,挥军与千营共呼。
一箭破十万阴兵的说法固然是夸张,但自从杜梨离开九天,九重天所有天兵从此耻于拉弓。
可眼前这位清河城隍,他身上无甲,身前无卒,眼睛还颇有不便,独自一人要如何守住这欲坠城池。
晏了解自己的实力,知道自己的底牌,他不想逞英雄,也不想成为人上人。
他能在与现实砰然相撞中活下来,绝大原因在于他很有自知之名,一旦判断正面碰撞讨不了好,他立刻转身绝不纠缠,然后在敌人最放松的时候,夜枭般,不带任何感情地下手。
眼下这情形......
万千刍灵气势雄浑,滚滚马蹄好像踩在心跳的节律上,咄咄推进,直逼城门而来。
“令君......”晏兮试探出声。
清河万千魂灵与百姓的安危与他何干?
按理来说,殉葬用的陶土刍灵,多是用一个模子塑出来的。而面前这支刍灵大军,近看之下竟是千人千面,除了形象略有僵硬之外,身形规格高低胖瘦皆不同。
是活人殉葬!
活人殉葬的刍灵怨气更深,贪嗔痴慢疑,五毒入骨,对魂魄的渴望也比一般刍灵来得强烈。
......
清河县是好是坏,晏兮根本不在乎,但是杜梨......
平时如云水的杜梨,今晚像一颗青松,仿佛以身为界,划出泾渭之道。
“城复于隍,焉有退让之地!”
......
****
就知道你不会退!
......
夔龙纹哗地浇上额头,杜梨动真格了。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
杜梨低喝:“诏雷部神将,予我伏魔之力,金鞭耀星影,铁索镇山明。”
前方一片光影耀目,奔腾燃起的紫光沿着特定的轨迹,很快在地面上画起了一个六芒星阵。
阵中如煮水初沸,泉涌如珠。第一批到来的骑兵马蹄才踏,便迅速陷入腾波鼓浪的泥泽中。
杜梨借北斗七星布阵,挡住第一批到来的骑兵。
其后的刍灵大军也没有辜负同伴的牺牲,在它们填平泥沼之后,踩着累累躯体持续向前推进。
晏兮已经闻到了它们身上的葬气味,这种味道很特殊,甜甜的,腥腥的,传得很远,引来一群乌鸦盘桓上空。
“紫炁、月孛、罗睺、计都,天心五尺雾,吾道唯光明。”
杜梨起灵燃符,一张接着一张,八张齐燃。
奇门遁甲、堪舆易术是每位仙家的必修功课,晏兮在辟支院修行的时间浅,流落现世朝不保夕。
这方面唯一的一点基础,就是幼时在天锻兵番的耳濡目染。
他原来还觉得自己算是粗略懂得一些,然而和眼前布阵的杜梨比起来,自己那点皮毛简直就是入不得眼。
地面上一色接一色亮了起来,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依次排开,刹那间风雷大作,五彩光芒覆盖了方圆数十里。
踏入此间的刍灵,不是被天雷劈成焦炭、就是被锁链拖拽葬入地下。
骑兵队伍一下子抛戈弃甲,狼奔豕突。
此乃风后八阵,借助特殊的符文与阵眼,通过灵力引导而生效。
一下子激发数个阵法,抽干了大半灵力,即便杜梨底蕴深厚,此时也有点支撑不住。
他晃了晃身子,脸色有些发白。
晏兮在后面扶住他,手腕翻转间,挡下数批水禽。
“灵媒,灵媒在哪?”杜梨急切出声,他眼睛看不真切,战场上的刀剑铿锵又极大地干扰了他的听力。
骑兵虽然被困,但他们的躯体不死不灭,有些甚至拖着残损的身体爬起来继续前进。
灵力持续损耗,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
刍灵大批行动,随行必有灵媒。
消灭灵媒,等于遏制刍灵源源不息的生命力,否则卷土复重来,清河城破只是时间的问题。
晏兮嗓子发干,眼里着火,他蹬在城墙上,在兵马堆中找了又找,“令君,西南方向四百米。”
一道身影拢在大袍子里,闪着绿油油的眼睛,手里拿着一个威慑刍灵的拷鬼棒,远远地注视着军阵。
话音刚落,杜梨抬手一箭,正中此人面目,当即掉下马来。一瞬间阵中刍灵纷纷化为青烟,消散一空。
头顶乌鸦犹自恋恋不舍在空气中穿梭,长久不愿离去......
强自粹灵成箭,杜梨有些站立不住,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神魖夔龙纹虽然能帮助自己更好地感知,但是此纹一出,消耗极大,他现在的身体坚持不了多久。
后面黑压压的步兵踏着整齐的脚步,轰隆隆声音越来越大,像一只礼炮贯入双耳,震地太阳穴嗡嗡作响。
那一瞬间杜梨恍了恍神,有些无力,不知自己是否护得住身后满城魂灵。他紧紧握着殉玉剑,剑上的流苏在气流中微微晃动。
......
皓月当空,一苇渡江。
月苇堂前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一夜之间,青竹变琼玉,雪重折松枝。
鹤发仙尊抹过一柄长剑,他细细地摩挲,拇指擦过之处留下二字——殉玉,入骨錾刻般。
他同样指着满庭莹光翡然对身边人说:“过钢易折,殉玉者悲,都不是人应该有的过法。”
那个少年眸光璨璨,身如朗玉。
仙尊给剑穗上换上了一根新的流苏,和言道:“今日红尘初妆,山雪无疆,冰雪琉璃好似白梨皎皎,玉骨冰肌。如今你已长大,还没有大名,不若以‘梨’为名,好提醒自己温和毓嘉,一生清明。”
他把剑放在少年手上,“至于你的小名,就给它吧,望你不忘心之所求,贯彻己道。”
彼时杜梨少年意气,一袭白衣皓皓胜雪,眉间朱砂熠熠生辉。他立于山门松柏下,“陈酒新埋,待我归来与师尊对酌几许,徒儿此去,必不忘心之所求,名扬天下,实现抱负。”
陆压老祖云游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杜梨踏过无数山川湖泊,天地间再无师尊消息。
少年十五马上飞,舞象之年出山门,山中云深处再拜谢师恩。
浮筠万里,落雁几过。
世人言,露陌有仙君,立于皓月之边,不弱星光之势,傍于巨人身侧,不頽好胜之心。
宵晖之战,他不屑荣辱,弯弓折眉目;也因倦鸟啼哭,环顾苍生悲苦;最后唯叹战祸虐山河,青山添青冢。
他终究纯善悲悯。
然势力纷华,纵使他剑锋出鞘百妖皆敛,奈何降不住世道人心如魔。
九天枉顾仙君性命,以此为借口对幽冥操戈。
杜梨虽然心软却并不天真,他何尝不知挚友南钟意不过一个楔子罢了,九天早已备好饵料,磨刀霍霍,势在必得。
大丈夫为心中道义而战,为保家卫国而战。
九天操戈之举,杜梨不敢苟同,多次耿直进言。
九天求同伐异,斥其忤逆不顺,怕是早为阴曹走狗,身为九天仙君,如今倒是为幽冥说话来了。
有负飞升之义,有违栽培之情,实乃背惠怨邻,弃信忘义。
杜梨男儿热血,师门传道为栽培之恩,飞升上仙乃修为使然,与九重天何干?所谓背弃,均源于依附,吾从未依附过九天,何言背弃?!
一时间流言簇拥,浮名伤人。
既然此地不为所志,那么拂衣了去又如何!
浩浩九重天容不得一个杜梨,那么堕仙台走一遭又何妨!
堕仙台一千零八十阶梯,每一级都裹挟巨大的煞气,一千零八十级台阶走下来,坎坷消磨,煞气压身。
饶是他修行多年,依旧被堕仙台上依附的乱流灼伤眼睛。
最终脱去九天仙籍,隐埋露陌盛名。
雪泥鸿爪,细雨梅花。
此去荆棘微光,路狭多歧,杜梨隐弓执剑游走天下,他花费数年的时间习惯目不能视,寄迹人间,微如舟楫,最后停留在小小的清河县城,住进碧山上的破败城隍庙中......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他胸口燃着火,还有一身清明坚硬的骨。
杜梨的软弱只维持了一瞬,背后是清河县,方才暮鼓已过三响,房中亮起万家灯火。
他还不能倒下!
城楼震颤,青砖瓦楼簌簌而抖。
“啧,他们攻城了!”晏兮皱眉,“是黄肠题凑。”
城楼下,数百步兵推着攻城车,车上固定着水缸粗的黄心柏木,呼喊着“赫赫”的号子,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城门。
☆、瓮兽
“黄肠”为柏木中最上等,这种柏木坚如金刚,在去皮后,会呈现出淡淡的黄色,故称“黄肠”,攻城最佳。
大批刍灵集结而动,装备精良,这太蹊跷了......
以往不是没有刍灵攻城的先例,但大多如同一盘散沙,捏都捏不起来。
眼前刍灵军阵严谨,显然有备而来。
清河仅仅是一栗米县城,即便聚集满城魂灵,怕也填不足眼前这支刍灵大军,它们费劲心思攻打清河,满打满算,实在算不得聪明的买卖。
......
夔龙纹褪去,杜梨没有时间想太多了。
一旦撞开城门,后续的步兵将会蜂拥进城,后果不堪设想。
杜梨游走天下,从来不缺决断。
“退守瓮城!”
瓮城是在城门内修建的半圆形的小城池,清河县在筑城时还算讲究,为城门加设了瓮城。
即便外敌攻破了第一道门,进入瓮城后,也很可能是瓮中之鳖,被城楼上的守军射成刺猬。
隆阙朝有一军事用语,墙贵低,门贵多,若无反击,势难坚守。
“瓮城上设箭楼,下设先天阵法,开放城门,引军入瓮。”
瓮城尚小,容不得大批刍灵军队,杜梨接着说:“截断兵线,遮断后方通路,分而化之。”
开放城门,放打头的步兵进城,然后在下一波步兵冲击之前,迅速关上城门。
一旦下了城楼,身处万军洪流中,无凭无障。
此举虽然有些冒险,但杜梨依托地形,暂时想不到其他的方法,姑且用之。
他提剑转身,就要跃下城楼。
晏兮一下子握住他持剑的手。
“怎么。”杜梨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冷,肌肤触碰之下是鬼仙的阴森之气,一袭狩岳寒衣,背影转身决绝。
晏兮顿了顿,语气中的哀求被风吹成一条细细的丝线,几乎听不出来,“令君,你这一去,后方那些步兵怎么办?他们有机弩和云梯,再要发难该当如何?”
他给杜梨找借口。
城隍俸禄那么少,还有臭虫般的仙职小官冷言冷语,老百姓供香烧纸也从来不到碧山上来,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就算现在离开,也不算对不起他们,做什么要把自己搭进去。
此时弃城,还能全身而退!
“你别去……”
这句话在喉头打了一个转,终究没有说出来。他紧紧抓着杜梨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
可惜的是,杜梨感受不到晏兮的目光,炙热的,哀切的。
他轻轻拍了拍晏兮的手背以作安慰,别紧张。
晏兮微微松了手,杜梨提剑就走。
恐惧一下子蔓延而上,擭住了晏兮的喉咙,眼神涣散。
晏莫沧魂飞魄散的那个画面,犹如皮影戏般,一幕一幕地闪现在他眼前。
他冲过去紧紧抱住杜梨,双手暴起青筋,牢牢抓着他后背的衣料,两人鼻息一凉一热,几乎交缠在一起。
杜梨猛然被抱住,一口气上不来,箍得他咳嗽了一声。
晏兮连忙松了手,把杜梨扶到城墙旁,让他倚靠着墙稍稍休息,然后他咬咬牙,一字一句地说:“令君千金之躯,不坐垂堂,你且防着后面那些泥捏土人,不就是开个城门,我替你去!”
......
杜梨知道凶险,才要拒绝,灵力抽干后的虚弱涌了上来。
他一阵眩晕,凝神回缓不过刹那,晏兮没有给他阻拦的机会,持着短匕窜了出去。
杜梨急忙扬声嘱咐:“小心,切切不可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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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上两三米高的地方,有一道宽数寸的石槽,是放置千斤闸的地方。
暮鼓已过,清河城门已经下钥,千斤闸放在石槽里,相当于老百姓家门上的第二道钥匙。
要打开城门,就要把千斤闸收到城墙顶端。
启动千斤闸至少需要四个人同步发力,转动闸楼上的绞盘,依靠绳子与木杠的传力拉动千斤闸。
晏兮粗粗估略了一下千斤闸的重量,撸起袖子,咬牙拧着劲转开了绞盘。
随着绞盘地转动,千斤闸咯吱咯吱上移,最后卡进了城墙顶端。
一股巨力传来,城门在黄肠题凑的撞击下应声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