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祈舞——by极限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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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前,山巅庙宇中。
偏室内。
岱耶的手指按在岚间的唇上,好心说道:“嘘,先不要说话,思量好了再说,冷静些,像你平时那样。”
他被骗了十年,如何思量,才能在这被撞醒的懊悔中恢复冷静,才能原谅自己一错再错。
岚间的心肠都要碎了,眼前白闪闪地一片,像被雷电过身:“我兄弟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岱耶收回手来:“唉,叮嘱过你了,要先思量再说话。”
“我当日不该告诉你他内丹的位置……”岚间闭上眼回想起那一幕,内心深深悔恨自己的轻率:“我当真做错事了……我错了,我以为你只是暂时惩戒他……你不是行使职分,你是有私心。”
“好没意思啊,岚间。”
岱耶用盖子撇清杯里浮起的茶叶,发出“咵咵”的响:“有人道你力微,性格软弱,是派不上场的烂棋。我心想这也有好处,只要肯听我吩咐,乐意同我一道做事,亦是良将英才。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
“举世之荣华,难道你不想据为己有?看看我们周围,这些牛羊骆驼金银玉石,诸如此类廉价粗糙的祭礼算得上什么,洛阳那自称是天子的凡人算得上什么?不过也是被我稍稍一碰就畏首畏尾的虫子。至于异心者,本该就铲除,你既懂得对弈之理,就该放弃应弃之子。”
岚间看着岱耶,第一次透过这张面皮原原本本地看他,忽而辨明他说话时的气息与这面容极不搭配,像从别人身上扒下来一层雅致的皮,穿到了奸诈之人的身上。
岚间有些出神,缓缓道:“你刚才所言,无一字应出乎神明之口。”
岱耶笑起来:“岚间果然孤傲,又看不上本神了,怎么,唯有羽化才是神明的出路?真是死板哪,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一个“神”字抓住了岚间的心,他问岱耶:“神?什么神?我虽在十年之前从未见过山神,但他并不严苛苦待人祭取乐,否则我早已听见他们求告的苦情。而你,却在他们的痛苦中常常欢喜,是突然改了性子,还是……换了人?”
岚间这才想通:杉弥能找来凡人继承自己的神位,想必岱耶也可以。假若师父引导不力,导致凡人贪欲之心在继位后不减反增,或恐使用神力造成诸多罪恶业果。
“唉……”
岱耶有些失落:“这令我如何是好呢岚间,你逼问我,我就要说;但走到这一步,就不能再悔棋重来。你我已有十年的情谊,何必今日交恶,令我叹惋?”
岚间摇头:“不惋惜,若我因此触犯天条与你同流合污,怎能逃脱东皇的报应?我虽今日交恶,但必闻其实。”
“同流合污……”
岱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想来还真是把爱干净的岚间弄脏了,嘻笑着:“不错,那真是一条肮脏的水沟,浮满了我吃剩的鬼神,还混合着人祭恐惧的甘美。想必令岚间十分恶心,但我,迅速地强壮了。”
正说着,岱耶的两个额角顶出骨头,扎出头皮不断伸长,最终卷成弯曲螺旋的灰角;五官未变许多,但有了奇邪恶媚之感;双手手骨变大,锐如兽爪,脸上青筋在如死人般惨白的皮肤上明显地冒了出来。
“你连人都不是……”
岚间看着山神的变化,已然愣住:“你是九泉邪魔。”
“我是出生在黄泉血海里的魔,刚睁开眼睛,就看中了这座山。”
潇君见他这副样子更是开心,安抚地摸他头发:“放心吧岚间,津滇还活着,他有用呢。”
“有什么用,无非叫你再吃一顿!”
岚间刚说出口,瞬间明了他的意思,当时起身要走,对着殿外高唤一句:“百谷,莫进来!”
邪魔向案几边拍了一掌,重木锤在岚间的胸口,把人撞得不能发声,岚间要抬手施法,又极快地被一道血光打在额上,昏昏沉沉。
“看看这是什么。”
潇君在他眼前晃晃手里的红珠,说:“是你另一半的内丹炼化的阴魄,比你好用多了。”
“还给我……”岚间伸手去拿,却被自己的东西刺了一下。
“原本以为你我志同道合,一起杀去洛阳。现在么,你悖逆我了。”
他的大掌抓住岚间的脸,歪着头看他:“就依此行吧,把你炼成有用的东西。”
“像津滇曾经诅咒的一样,你会是仙是鬼呢,岚间?”
第36章
百谷在长阶上偷偷难过地挪步,怕有来往的仙人发现他以不甘愿之心玷污神殿,就用长裘把自己裹得紧紧,看不清表情。
山围日拱,尘波无迹,高崖千载盛雪,若是从这里跳下去,能不能含在冰川里不被发现,不被议论纷纷地消失?
岚间的转变让他自暴自弃了,甚至觉得津滇和阿兄也会找个什么借口离开他,走得干脆,不给他追问和缓和的机会。
“怪我长得丑。”
青年又开始胡思乱想:“我算个什么东西,妄想与神仙交心,活该……被神仙卖了都不知道。”
正这时,和光解岚,碧天剔透,一场弥天长雾消散后,满目白皑断雁群峰。连从来不显出真面目的神山也豁然初见,更觉明霞光烂,身上彩衣狐裘的丝线与绒毛泛起日晖的金光——群山的遮盖者,不在了。
一只鹰俯冲到他头上盘旋呼哨,叫得十分凄厉,在澄明长空里悲悲切切。
百谷以为是岚间让鸟在招呼他,紧跑两步:“知道了知道了,好烦啊岚间,催个没完,我要骂你了!”
长阶九重,层楼翻上,两侧琼枝玉树,头上飞鹰追游哀鸣。待日斜时,他终于气喘吁吁磨蹭到了殿外,手脚都软掉了,开口又想数落那雾野之神:“你把我……把我背过来……不就,好了吗!呜……”
他直直地跌在地上喘着粗气,越往上爬喘得越难,不一会热汗冷下来,浑身更僵硬,还不如直接进殿去避风,跟山神撞上就撞上,早晚要来这一面,还怕他什么?
百谷往殿里看看,正瞧见几步外的廊檐阴影里倒着个人。
人朝地扑倒,半长灰发散开,一缕缕的银丝从发根里冒出,衣衫极薄。百谷见他还有气,就推推人臂膀:“老人家,醒醒。”
那人没反应。
殿门前有人死了最好别管,唯恐他是被山神扔出来的,若冒失搭救就是惹山神的怒气。
百谷却想:反正我也难受呢,谁也别想好过了!
他就把人扶起来,将自己的裘衣套在那人身上,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尽一份心意。
正当时百谷两手收拾翻衣,对方开襟软布滑落,胸膛上一尾熟悉的青龙劲须露出,灼目逼人,瞬间像烫在自己心上一般刺痛,它成为水夜急滩之央,向自己驶来的一叶快舟,一点星火,是跃于河上坠于花海的受伤龙王。
百谷呼吸窒住。
“津滇……”
百谷端正他的脸,河伯已是面容清减,发色渐白,如秋草打霜;昔日常常倚靠的强壮身体如今枯槁,消瘦得不似白芷绿浦里的那个神仙了。
百谷大声疾呼:“津滇,你醒一醒,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任他如何摇晃河伯都不能回应,虽有微弱心跳,但一副垂死之态,无望施援。
像岚间曾经形容的天衰,如今也发生在津滇身上,当真沧波东逝,江流熨平。百谷摩挲着他的脸,心中悲到极处怒气更生,替换哀戚。
他想用拳头推毁这令人憎恨的山庙,像拔除水田里的稗子,大风里扬净麸皮,火焚昆仑,烧裂天池,诋毁之意猖狂似盗。然而摧毁之后呢,这不是山神的手脚,甚至不是他的居所,石头被十万个凡人凭着信仰摞起来,成为一个有棱角的磅礴之物。
这是印证了神的伟大,还是印证了十万人漫无目的的劳碌?
那谁能倚天呢,既然神仙不能?
百谷憋出了一声长久的呐喊,一边喊着一边把地上的石头甩臂扔向殿中,砸在冰廊里回声阵阵,冰柱断裂,冰纹增生。
“救救我吧。”百谷跪在地上,抱着津滇哭泣,重重地去吻他冻得冰凉的脸颊,尚软暖的唇贴在他颧骨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流出来,迅速地结冰,成为刺痛皮肤的水晶。
“不要再让我害怕了。”百谷小声地说:“只要你看着我,我就不怕了。”
十里无情雪照此庙前,天风不朽,天路无端,大千世势寒静太息一如往日,不能登天的神在臂弯里闭目不言。
百谷绝望地抱着河伯,天阴云皱,急雪风回舞,大粒雪花铺在二人身上如新棉,他低音嗫嚅中忽见得津滇的喉结小小地动了一下,顿时振奋过来:“津滇,津滇,能听见我么?”
呼唤融化冰霜,静流回旋,冲破冬的禁锢,河伯逐渐在声音中知觉回溯。他张开眼睛一条缝,用了好久才看清眼前人,及分辨清楚就扯了下嘴角:“美人,怎么又是这副场面。”
百谷又哭又笑地去亲他,立刻起身背着男人寒凉的身躯往殿里面拖,脚已冻麻,不住摔在地上,膝盖撞青却觉不出疼。庙里冰封玉垒,空寂阴森,只有长廊尽头的神像边长燃的火把稍有暖意;左右八房偏室,不见岱耶。他随意找了一间将人带进去,宝器耀目琳琅地设立在明处,珠帘空帷后有张宽大软榻可以安歇。
津滇歪在其上精神萎顿,言语模糊,百谷问了半天听不出怎么救他,先把地上摆放的柔软皮毛堆成几层保暖,移来火具,又大着胆子推开所有的屋门找吃喝的东西,煨上汤。然后蹲在榻边,把津滇两只手揣进怀里来。
“你摸摸我,我还暖和些。”
他吹气在津滇耳旁,其实也冻透了,却开心着:“你要吃什么,我找到只羊蹄和许多人参炖在一起,他们拿来供奉的都是最好的。”
“要是娶了你,持家便不愁了。”津滇抬手去摸他的脸,眸若莲光:“你过得好不好。”
百谷亲他的手:“你说呢。”
“上来,”津滇移开一点,“让我抱你。”
百谷便也爬到榻上跟他挤成一团,故人相见,别来相依,密切相拥,互相在对方眼里寻找自己,等看够了,津滇也恢复了一些精神,用鼻尖蹭他。
百谷想起来问:“山神去哪里了,还有你弟呢。”
津滇回想着:“白眼狼大约说山下出了什么要紧事,山魄被陆续消灭,两人匆忙离开,我现已同凡人之躯,他们商量要把我冻死。”
百谷觉得奇怪,在之前的诀别中,岚间言辞里明显更想保全哥哥,便不解:“他怎么还是这样?真是心口不一。若不是怕岱耶报复,我们也该趁机走的……”
话未说完,津滇凑来吻上他唇,刚才还无力的手现在握住百谷的腰,另一手解他领口盘扣,欲卸罗裳,俯身舔舐亲昵。
“我只想你,你想不想我?”
百谷微微喘气任他动作,眯着眼睛享受心上人情意绵绵的探寻,但一接触冷气,他立即缩回衣服里叫:“不要了,太冷了。”
他又穿成一只大狐狸,滚下榻去蹲在火炉旁烤手:“回去再行吧,在破庙里谁知道山神哪会儿回来?我还有老些话想问他呢!”
津滇明显有些失望地收手,听到最后一句话笑了,支着头看他:“你问什么话。”
百谷骂骂咧咧:“问他行逆天之事怎么当上山神的!只要不怕冷就能被天庭选到山上么,那选个熊妖也成了!”
津滇大笑起来:“莫指望了,若九天宫阙有回应,我也不至于叫天天不灵。”
百谷想想也对,随即又继续说:“城府里好歹有个坐堂的父母官,天庭虚设了一堆假神仙,这个娘娘那个爷爷,能逐日治水的都去做什么了?”
“脾气大得很。”津滇慢慢下了床,揉着他的脖子:“动气伤身。”
“还不是跟你弟弟整日吵架练出来的。”
百谷后悔在他面前不够温柔,就放低了架势:“见你受伤就忍不住……那我,我就改了嘛。”
“要改,我爱你柔和时。”
百谷身上旧香残萦,余一点勾/引着胸中心神,想再深细嗅;脂玉面庞比冰更玲珑,是寥惨雪夜里的温热新酒,不禁要时刻捧着。津滇抱了他一会儿,越看越喜,越尝越饥,打算今日必定要他。转眼又生了个点子,指了指放在酒桌上的金盏。
“说到逃脱……我那日偷看到山神转动这杯便出了个阵法,人站到其中就不见了,料想是此山的出口,比徒步更快。”
“还有这东西?”百谷端详金盏,一看是山北之民的进献,上面排满了蓝红相间的石料,异常鲜艳。
“你可用过?或许只有神仙能用。”
“我术法被缚,你不妨试试此路通向哪里。”
百谷跪在桌前小心碰触,金盏没有反应,遂听津滇的话两手向右一拧,果真地上出现一圈红纹,像烧着的爆竹,金烬闪烁,榴红明灭。
“真的有,快来!”
百谷招呼他:“地在发抖。”
津滇一步迈进红圈里抓住他,地塌山陷骤然晃动,二人从山顶坠落,如箭射苍龙,流星垂湖,直直朝下掉去。
脚踩的是不见底的风,风声鹤唳,唳似鬼泣,百谷的五脏都要从口里呕出,只得狠闭牙关,忍住发声,刚要后悔兀自触动机关,便瞬间触底,“砰通”掉进臭水沟。
地洞暗极,百谷从水里涌上来扑腾着,不辨高矮方向,是津滇单手把他从河里拉起。这人仿佛完全恢复了力量,直接把他打横抱着走:“抓到你了……这里水暖,可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