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祈舞——by极限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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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成鬼了?”
明明日月光,金霞无穷,遵天弗违的人才能直面。
岚间笑起来,咯咯地笑,伊尔扎吉却觉得他在哭。
女孩默默地曲着腿,闷声问:“你果然是白毛鬼么?”
“白毛鬼……?”
岚间的反问亦是自问,他在嶙峋的山石缝里看了会儿女孩的脸,又仔细地看着自己满身的奄息变化,不住腾起的焦黑鳞片,心中譬如金石震荡,脸上却一改冷淡,禁不住笑道:“我是青天所弃呀……女娃娃,你的刀呢,把你的刀给我。”
他是在用汉人的说法称呼自己,伊尔扎吉动了动:“你要做什么?”
“只管给我,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伊尔扎吉的刀丢在长夜台了,也幸亏是丢了,她便答:“叫鬼王夺去了。”
“我是神——!”
岚间终于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吼起来,口里好像要喷出死黑的火,喷出黄泉的血。
“我是神明,竟有一日身体零落为土灰……实在不公,实在不公……
“太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不解极了,嗫嚅自语:“为什么要惩罚我?”
这一刻,津滇质问的“你是仙是鬼”终于有了不想承认的答案,邪魔嘲弄的“你是仙是鬼”终于有了死不甘心的结果。
往前是凤凰清饮昆仑水,九九回翔,燀赫宇宙,使河心里诞生了一对双生子;往后是一个双生子罹患天衰,仍喜爱纵横长云,神意鸿蒙,掩乎四海,固山峥嵘。
这是逾千百年没有的愤怒了,他不顾被晒伤,从山阴里猛然站起来,面对着朝夕青天,心焦愁苦,不禁叹道:
“尘露啊……!卓玛,我是烟岚,太阳一出我就不在了。从前我总不想承认,奈何还是走到这一步……”
伊尔扎吉被吼得有些害怕,却无比能体会着这种未解的挫败,喃喃说道:“是呀,我们做错了什么呢,阿爷……我们被困住了,我马上要去找你了。”
此山接云,岩峦触极,乃世间之高天,却仍通不向神殿。
岚间闭着眼睛想:哥哥,我找不到你了。
他身形溃化,随柔柔纷纷雪倒塌,下意识地想往怀里取出陶埙,吹响它,又似乎有意料之中的沮丧:“不见了,阿兄给我的陶埙也不见了。”
他上次好好地看日出,还是跟百谷一起。
伊尔扎吉在喊叫他,叫他不要直视太阳;贡布舔他的手,多吉往回咬着他的衣角;母豹的力气更大,用头拱他退了两步,就在岚间意冷心灰之际,一声清亮的男声响起,一道雪莲长成的花墙从雪地里攀附向上,乍现在岚间和太阳之间。
“仙人让我好找!”
岚间闻声回头,新上位的茶神杉弥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恭敬作揖:
“仙人遣来的雾鸟半路就迷失了方向,害我多跑了半宿……不说了,依照我们的约定,小仙前来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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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该救谁了
第49章
杉弥指手点擎一把巨大花遮,浮离于岚间头上七八寸处。天晴愈盛,花开更繁,给岚间留下一片皎霜光阴,璧穹素香。
“仙人,不必愁苦,不必在诡计前叹息。”
杉弥总是这副什么都有点把握,却不觉得他有多强的模样,对岚间说:
“流石滩上有许多雪莲,我为上仙织成这把冬夏蔚然的花遮,永不枯败。在想出好法子之前,够用了。”
而岚间背对着他和伊尔扎吉,不敢把如今的面目示人。
眉心千叠,他在阴影中战栗着摸到自己的脸:被强光焚烧后的血肉脱落下一层层焦末,肉芽顶开僵硬的死肉,慢慢伸出新茬愈合,重新结成光滑的皮肤和无暇脸庞,看起来还与从前一样。
无论是仙是鬼,都拥有着顽强的恢复力,但岚间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他在用丑陋的模样继续存活。
还有活下去的信念吗。
“你不必再履行前诺。”
岚间垂下头,对身后的杉弥说道:“我神力不在,名号已失,无法满足任何人的祈求与愿望,不再是他们的神。
“我曾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如今只能躲在夜里。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走吧。”
杉弥闻他如此失落,赶忙上前劝道:“上仙,既然执掌位责不在,不正是走出辖域的好机会?小仙今日恰从洛阳归来,来去行程不过三四日。若是神力衰减,那如游人乘上马车,自在行停可好?大路宽阔,十里一铺三十里一驿,络绎不歇,长夜亦是良夜。”
岚间依旧默然不语,似乎内心极其挣扎,他无法接受自己进一步的衰谢堕落,畏惧正阳,也不甘就此空空怅望。
杉弥又道:“在旧日,我是自水田深林里长起来的农家小儿,仙人不似我这般出身轻贱,难免伤郁不适。但不妨把行走漂泊当作豪侠意气,一水通碧海,瀚广可慰忧。如今能使仙人开怀的,正在这群山之外。”
留在一边的伊尔扎吉默默观看二位谈话,心知是碰上了两神仙。就趁他们停歇的空档,她给杉弥叩了一首:
“神人,我行山路多,知道此地绝非好路,多亏你来,不然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有事,待我下山就为你治伤。”
杉弥待她十分温和,又向岚间补答:“不过我来的这路么,要看我是通过谁认识的——百谷学成了灵知之术,是他带我上到此地。”
“百谷还活着?他怎会仙术?”
青年能逃出生天是好事,岚间也生了大大的疑惑:“难道他在绝命之时吞吃了山魄吗。”
既是落入邪魔之手,定比自己的下场更惨,能活下来,必是因外力所为。
而杉弥平淡地吐露了那个秘密:“我这攀高枝认来的幼弟,乃是雨神之子,上仙比我更清楚雨神是谁吧?”
“白沃大人乃是沧溟之首,凡间不多的几位太初仙君!”
果然岚间难掩讶色,原地绕了一圈,头上的花遮也跟着他转:
“那日谷雨宴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白沃大人。若他还在位,我不会去求助山神……命数会变吗?
“可他一个人照料着历年历代的雨雾云生,漏刻久长,千古恩仇,早已冷侵入心,离去是情有可原。
“他这样的仙君竟有了后人……此行是百谷成仙的历练么?难怪一路多有曲折,屡生事端。”
杉弥见岚间可以自己慢慢推断,立在一旁也不纠正谬,他等的是时机。
岚间歪着头,又细细想着:“二人确实有些像,不,是长得极像……我能遇见百谷,共行一段路,是歪打正着、命中既定了。
“白沃大人曾言洗心道深,以合天意。而今我心衰如病骥,如何见他呢,如何见他的儿子呢……”
杉弥见他说了这话,眼睛一亮,便近前再拱手:
“有何不可呢上仙,恶鬼乱道,就算是小百谷也不想坐以待毙,正日夜习得仙术,以求为民除害。至于我们,就更不要叫那恶鬼得逞为害乡里。上仙不想为自己报仇,换回来日逍遥游么?”
杉弥终于撬开了岚间的心,他在阳光之下一丛黑暗里捏紧拳头,沉声道:
“即或我没有来日,也要拉他一起不能复生!”
……
“啊哟,修仙太难了。”
百谷躺在床上哭唧唧地叫起来,揉着酸了的大腿根:“爹呀,你生我的时候许是没吃肉,生了个缺斤短两的笨脑瓜。”
他爹怒斥:“胡说八道!”
百谷:“我都坐了两个时辰了,哪有什么光呢,还是瞧不着。”
本来百谷和他爹在榻上盘膝对坐,学习父亲教授的口诀和心法,开始还算刻苦仔细,过了半宿便对自己失望透顶,往床上一歪,嚷起来。
“若连修行也容易,世上便无难事了。”
白沃叫他坐端正了,静下心来:“眼睛看到的是‘象’,心看到的则是‘灵’。譬如你现在要寻人,要越过万象变化、沧海桑田,用心里的念追他。
“念没有形状,也没有终点,故此可从‘无’变为‘无穷’,使心中的眼有观宇通宙的本事。”
百谷睁着大眼:“这话甚难懂,谁能明白呢。我不就是缺个心眼才叫人骗了的?”
白沃笑着轻拍他:“那就多长个心眼儿,不是想知道九鸩在哪儿么,试着去找吧。”
百谷听他提起兄弟,暗道奇怪,因九鸩现下暂时无恙,他央求父亲想学的这‘灵知之术’是用来找别人的。
于是他问爹:“必须要从阿兄开始吗?”
白沃也奇怪:“那你要找谁?”
“没谁。”百谷想了想说:“要时刻念着对方的言行才好?”
白沃颔首:“正是,要默思其人其行,从天地脉交织而成的纵横山川里抓着他。
“人的念,促成神修,神的念,织成万法。”
百谷闭上眼,将背诵下来的咏诀念上三遍,运气深吸,闻见昨夜三更落雨修竹上,依稀是暖翠清香。
他追逐着记忆深处的大浪,重新站回被船家弃下的水中汀州,他被逐出了白水寨——
百谷更着急见到的,当然是那个人。
黎水迅速涨潮,百谷低头看见他的包袱浸在水里,浪卷河沙,击打双腿……清沁竹香被异见中的潮水全然淹没,他鼻腔里都是河中鱼虾的腥气。
浪涛没有因为在回忆里流淌就减弱半分,它把百谷和兰芷乱草一同拉入汹涌澎湃的激流中,掠夺了他的呼吸。
百谷在水中艰难地漂浮,呛水的窒息与许多遭殃的念头交缠,渗入的思绪无法固定画面,相似记忆多重交错,令山川震荡,烟渚折叠。
他拼命嘶叫着:“救我,救救我!”
……不对,不是这句。那天他遇见船家前喊的是什么?
他被呛了好几口才想起来,忍着喉咙被禁锢的痛楚,大喊起来:
“天不公,地无道!”
话音刚落,在天地昏暗的尽头出现了那抹唯一的渔光,是路见不平的好汉,挑剑削断了不怀好意的利爪。
荻花丛里渔光颠簸凑近,行到百谷跟前时,撑着小舟的船家已有了高峻魁梧的轮廓:发如银花照夜,衣裳呈艳,金粟不尽,彼连星火。一手拎着小坛酒,如从花间踏舷,歌罢黎水,平息风浪;唤醒鱼群,也唤起了百谷的思量。
他终于见到了父亲口中的光灵,把人从苍莽人世,捉到自己的心上。
忽而浪挟天浮山击云,船家的光芒轮廓被万物的形状磨损,炬火散落要归于八极,百谷赶忙游过去跳上他的小舟,想同船家打招呼,却看这“人”身形飘渺,是万千萤火光斑聚成的轮廓,根本没有实体!
怎么办呢,百谷左右看看,想出去询问父亲,但不确定是否还能顺利进来。
正拨弄着那些光点不知如何是好,这粒粒萤火居然从轮廓中次序溢出,围在百谷周身飘晃,一边散发出强烈意念,一边有熟悉的音调回响在百谷耳旁。
细听下,是浅低私语,是痴情纠缠,是念念不忘,是絮拥凄迷。
百谷胸中一热,看着那空白身影,要让自己把他填满。
他手里立时出现了一碟白瓷色料,用手蘸着青石粉末画成船家胸口的水龙,将明亮的人形徒手涂抹成彩,像把遥远的神画成情人的模样。金描白云缀丹轮,龙睛一点,石褐色波纹大氅,项上的三色珊瑚珠子,腰间裤带琳琅的挂饰,耳上坠下的鸟羽。
面目呢……百谷的手指停了停,认为没有笔墨能勾勒出他的情人。
“情郎。”
他弱弱地唤了一声:“你说呢。”
那人的面孔瞬间从虚像里迸出,浮现出具体五官,英眉星目,配得上一句俊逸无边。与父亲不同,这人的棱角是带着张扬潇洒的。
百谷眼巴巴望着,看他从梦里走出来,又变回了梦中人,自己的鼻根和额角痛了起来,一刹一刹的抽疼,似乎为了能看他一眼,已燃烧了自己的生命。
百谷先前被贴着同一张面皮的男人骗过,此时浓情到了喉头,也得强迫自己冷静问他:“你还认得我么,我是谁?”
津滇的眼珠动了动,极生硬极干涩,他从看向虚空的眼眸收敛到近处,认清了人,用渴了一百年的声音喊他:“百谷,想情郎了没有。”
他跟那些回忆中的声音很不一样,因为相爱时和分别后的声音理应不同。
百谷觉得委屈,自己遭了好多罪才又看到他啊,为什么这么难呢。
他把脸埋在津滇身上,唤道:“相公!”
津滇费力地环手抱住他:“百谷,我的百谷,你好不好?你不是舍了我走么,到底是来找我了?”
百谷闷闷地:“我不会再走了,我不会再为任何事离开你了。”
津滇气息微弱,吻着百谷的眼睛,将他的眼泪沾在自己唇上,像久在沙漠里的行商翻找出一千年前余下的酒,蒸发得只剩一滴。
“你那天上山哭得好厉害。我就知道,你肯定后悔了。”津滇无力地笑了一下:“百谷,我现在在……”
百谷正听着津滇说话,突然脸上骤疼,瞬时脱离了意念,中断了与津滇的联络。
“嗯?”百谷睁开眼,看见他爹怒气冲冲的表情。
他愣了一愣,赶紧把胳膊从他爹的脖子上松开,擦擦沾在他爹脸上的口水,把他爹抬着要扇自己第二巴掌的手扳下来,扭头钻进了被子里。
——不、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