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by世间怀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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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罢一抚衣袖,沉水镜沉水,镜里的白龙仍留在人间。
第28章
大盛新启二年入夏,东南近海一带,大雨连绵一月,江水泛洪,海潮倒灌,洪水终成决堤之势,淹没房楼阡陌万顷。
六月初五,扬州大水。
那一晚滚滚凄风惨尽人间,幸存下来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在天上看见了龙。
是漆夜暴雨之中,赤天浓云之间,一条白龙破云而下,直直坠进江水里。
更有许多人说,不仅有龙,还有一只浑黑的金眸大蛟。蛟龙缠斗,才叫水漫过观音山。
又纷纷争言道,既相斗,必有输赢。该是白龙更胜一筹,压过了黑蛟邪气,才让雨停在破晓时分,邪魔溃退奔逃,人间守得云开。
凡人愚昧无知,却懂得分世间生灵为三六九等,仙人妖魔叠作塔,轻的清,重的浊,界限分明规矩。
所谓罪孽,自然都有所加诸。
那是六月初六,洪水退去,晴空日朗。夏至已在雨里度过,再两日,就是大暑。
浑浊咸腥的江水里浮满朽木乱草,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从水下伸出来,拨开障碍,往岸边去。
近了损毁的河堤,那手扣住泥土往下撑,哗啦地,水里拖出两个人的身体,一个抱着另一个,费尽力气爬上岸。
白则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衣裳,此时已被浊水和黏血浸透了,脏污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半睁着眼望向沈渊,颤巍巍地伸出手,勾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角。
沈渊也垂首看他,大概是累的,黑沉沉的瞳孔有些涣散,无法聚焦似的,眼前重影一片。
“做什么?”说着握住白则的手指,嗓音嘶哑,“怕我把你扔在这走了?”
白则闻言低低地笑,说:“你走不动了,我知道的。”
沈渊轻哼一声,凉凉问:“你还开心上了?”
“没有……”白则越说声音越弱,“我开心的是……这是第一次和你一起,看见外面的天光……”
这话说得叫人心紧,十几个字,一腔孤勇与天真揉碎成团搅在一起,又纯又痛。沈渊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说不出回应的话来。
破晓的白蒙过去,头顶天空的颜色渐渐趋向雨过天晴的浅青,一群鸟雀从缕缕细云下掠过,白则轻轻啊了一声。
“我还没仔细瞧过陆上的鸟,它们怎么这样小……抓在手里,是不是就飞不走了……”
嗓子哑得厉害,说到最后全成了气音,听不清楚。沈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疼死了,捂住他的嘴,小声劝道:“别说了,省点力气。”
白则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是在笑。
阳光洒下来,温暖热辣,水汽轰隆隆地蒸腾开去了,空气里有种闷闷的潮湿,催人发昏。
“别睡过去。”沈渊说,“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别睡。”
可我太累了,白则想,就眯一下下吧。
沈渊看出了他的意图,强行拉开他合上的眼,指尖却也虚软无力。
“再坚持一会,乖……”
那双快要干涸的眼里因为刺激流出两行生理性的眼泪,沈渊低下头一一吻净了,抬眼却见他哭得更凶。
胸膛起伏,手掌下吐息急促。
“哭什么……”沈渊眯眼看他,越来越难看清了,“傻子似的……”
一切都浑浊起来,像回到了水下。昏沉之际,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声音渺远而熟悉,是在叫“沈渊”。
沈渊费劲地转过头,倒塌的房屋间有个模糊的身影,在朝这跑来。
“汪濡。”
沉沉的挂念忽地能暂时放下了,他眼前黑得厉害,手一滑,人歪歪地栽下去,像颓了玉山、倒了苍松。
两个人倒在一起睡过去,凭他身后乱哄哄、热辣辣的人间。
十里街已被大水冲得破碎混乱,画舫没了,小楼倾了,石板路变得坑洼泥泞,没退去的水还在其间咕嘟咕嘟地窜。
一面儿的红楼青苑里,只有向晚楼还完完整整地立着,洪水大雨只刮去它屋顶的几片瓦,别的半分未损。
天灾下的扬州早没了寻花问柳的人,无家可归的灾民叫苦连天,躺在街道两旁哀呜,身上发出阵阵水腥味,在烈阳下招来蚊蝇。
沈渊垂下眼,放下竹帘。
室内没有几缕光,阴凉到森冷。他刚想摸索着给自己倒杯茶,房门就轻响三声。
“进来。”
一袭月白浅青的袍子,是汪濡。
药味扑面而来,汪濡端着碗走到他面前搁下,问:“怎么样,好些没有?”
沈渊摇摇头,“没什么效果。”
“仍看不清?”
“嗯。”沈渊皱眉闻那苦涩的药味,“伤到了经脉,本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
“你这几年是怎么了。”汪濡在他身边坐下,“像人老了一样,伤越来越难好。”
沈渊自嘲一笑:“可能是真的老了吧。”
汪濡看着他,看他端起碗来把药一口一口咽下去,平日里又直又稳的手腕分明在细微地颤抖。
喝完药,沈渊闭上眼,却听汪濡声音压抑地说了一句:“你的妖力,在消散,对吗?”
暗室寂静,好久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两只冷血动物极轻极轻的呼吸声。
他不回答,汪濡追问:“因为那根筋,对不对?”
又是沉默。沉默给了汪濡答案。
屏住气,颤巍巍地问:“还有多久?”
沈渊松了口,直截了当道:“若慢慢撑着,最长也就二十来年吧。”
“短呢?”
“五年。”
五年,汪濡知道这数代表什么。西天那条红龙百年的罚尽了,沈渊是要他血债血偿——抱着必死的心。
“萧艳知道么?”
“知道。”沈渊轻叹,“我先前告诉过她。”
汪濡喃喃念道:“原来只我一个还蒙在鼓里……”
对他们这些能活上千年的蛟来说,二十年转眼就会过去,五年又会短成什么样?
偏沈渊又说,“好了,总要来的。”
“你老这样。”汪濡丧气般垂下头,还想说什么,嘴唇启合好几次,最后还是叹口气,把话都憋了回去。
“我这眼睛怕要再养些月才能恢复,现在看什么都花。”沈渊说,“你替我去西郊走一趟,清点一下仓里还没坏的粮食,无论多少,都拉过来布施掉。”
汪濡浑浑噩噩地点头。
“再有……他醒了么?”
又是龙。汪濡胸口堵得慌,不太乐意地回答:“还没。”
“伤呢?”
“你替他担心什么。”汪濡转过头,只片刻,又好似自暴自弃地答:“已经自行愈合了大半,没两天就能好全。”
沈渊:“……好。”
“走了。”汪濡说着站起身来,“对,萧艳说过两日,她恢复好了就来看你。”
沈渊无奈,“让她安生歇着吧。”
“你知道她的,认死理。”
吱呀,房门关上,话语的尾音和脚步声被隔绝在门外。
暗室不大,满屋子药草汁液的气味。沈渊长长地叹了口气,重去倒茶,自斟自饮。
他想白则早些醒,这昏睡的时日着实长了。何况他还有一腔话要说,好多问题想问。
凝下神,他听见大海波涛阵阵,柔软安静,如从前的无数个日夜,而那晚的汹涌杀机仿佛只是一场梦。
“东海南川……你究竟是从哪儿来?”
第29章
阴沉血红的天里乌云翻滚,瓢泼大雨中、电闪雷鸣间,东边大海咆哮着滚滚奔来。
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眼前模糊一片,血和雨浇了满脸。
他抬头,看见漆黑的夜、漆黑的眼。
忽地,蛟化了形,鳞片闪着内敛的金光,澄明透亮,像极了龙。
他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唤一句“沈渊”,就听见隆隆雷声,耳畔刮过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另外的、熟悉的、比雷还要沉重的声音。
可明明一点也不响,明明没有夹杂多少怒意,明明只是不见波澜、无怨无情的一问,语气就像沈渊平时说话时,他却哽住了喉,遍体生寒。
——“我的筋呢?”
大梦惊醒,浑身都是湿汗。
视线模糊了好久才逐渐清晰起来,白则定睛看了看,恍然发现那是一层床罩。
噩梦退去,现实竟意外安稳。他的大脑空白许久,终于迟缓地回忆起来。
雨停了,潮退了,太阳出来了。
洪水已经结束了。
白则伸开手脚动了动,身上并不疼,内外伤大概都已经自行愈合了,那么他睡了起码有三天。
翻身坐起来,环顾四周,青色纱帘挡不住整面阳光,窗外的夏日正透过密密的孔隙钻进来,室内有些燥热了,但空气中有股凉气,格外舒适清爽。
他爬过去拉开纱帘,看见离床边三四尺的地上放着一口青瓷小缸,里面盛放冰块,化了大半,正冒丝丝白汽。
房间还是熟悉的那个房间,四楼走廊尽头,沈渊关他的房间。
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仍受着罚,白则一时间没敢下床,看着木地板踌躇发愣了半天,刚想伸腿踩下去,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卡了。
他吓得赶紧缩回脚。
进来的人一身小厮打扮,手上端着一盆粗冰,一见他醒了,立刻站直,“您,您醒了?”
白则也看着他,半晌,问:“沈渊呢?”
小厮啊了一声,想起了什么,接着便忘了自己来此的任务,连连后退,说:“小、小的这就去,禀、禀告沈爷!”
说完拿着冰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甚至忘了掩门。
忙乱之间,他想,这位公子是怎么长的,这样好看。
知道白则醒了,沈渊睁着一双半瞎的眼上了楼,小厮伸出手本想帮忙搀着,被他一把甩开。
小厮在后面,抬头偷瞄几眼他的背影。黑衣裹身,肩膀宽阔,身形虽略显消瘦,却还是挺拔笔直。步履之间没有停顿,脚步也无虚浮踯躅,完全看不出他此时患着眼疾。
穿过长长的廊,他在尽头那间房间前站定,离敞开的门还有两步之遥。
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几乎是近乡情怯般的感觉。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声轻轻的“沈渊”。
语调上扬,欣喜又迟疑。
这声呼唤让沈渊冒出一个想法,如果白则这样叫他,无论前路何阻,无论刀山火海,他都必须克服一切奔向他。
沈渊叹了口气,绕过房门走了进去。
窗开着,早晨阳光洒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层金辉。中央的大床上,青色纱帘被撩开一半,白则坐在床沿,可惜他只能看清一个身形,也难以猜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沈渊慢慢走近,在白则身前停住,眯起眼,自然而然地捏住他的下巴,伸出手指剐蹭了一下下颌的皮肤。
全是骨头了,没有半点肉。
“瘦得太厉害了。”沈渊说,“既然醒了,回头吩咐厨房给你补补。”
而白则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脸上,乖巧地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
沈渊注意到了这没有遮掩的滚烫视线,却也没有躲避。
他现在瞎着,仗着自己看不清,也就没了顾虑。
良久以后,白则垂下了眼。
“好。”他轻轻地应,接着微微倾身向前,大胆地抱住了沈渊的腰。
沈渊一愣,肌肉僵住了。
这是一个极其依赖的姿势,无形的亲密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白则把脑袋埋在他胸口,蹭了一下,便不动了。
“怎么了?”沈渊问。
“有点冷。”白则支吾地答。
“冷?”沈渊皱起眉,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烧,怎么会冷?”
“你抱抱我,”白则的声音闷闷的、低低的,“你再抱抱我,我就不冷了。”
好像他一夜间学会了撒娇,又变得更鲜活起来,让人招架不住。
可其实仔细想想,白则不过是只不到一百岁的幼龙,这个年纪折算起来也只相当于凡人的十六七岁。生而为龙,坐享生灵之尊,少年恣意他该有,这偶尔流露出的富贵娇气,他也该有。
或许真是招架不住,沈渊伸出胳膊,虚虚地圈住了白则的肩膀。
他不禁想,这娇气不可能与生俱来,白则一定是在爱意里长大的。他的家人、朋友甚至仆从下属,都应该是很宠着他顺着他的。他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大抵都是来到人间后……在自己这受的。
“出去晒晒太阳吧。”沈渊听见自己说。
白则仰起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沈渊。眼里波光流转,像蓄了一冬、春天初融的池水。
可惜沈渊看不见,他的目光是错开的,落在白则的下巴上。
白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又是什么时候走出房间下楼的。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一楼的大厅,右手被沈渊牵着,触感冰凉。
向晚楼里冷清极了,不见姑娘,也没几个伙计,外面却噪杂,人声物声和在一起,甚至吵嚷了。
“街上都是灾民,有些乱,你呆在门口就是了,别沾上脏。”
沈渊说完,松开了手。
白则越过他的肩膀望出去,只见从前漂亮繁华的十里街已经成了另一幅模样,房屋倾倒、路面翻陷,街边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有些人大概是渴了,半个身子倾出去,埋头咕嘟咕嘟地喝湖里的泥水。
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洪灾,也不知道洪灾之后的人间会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