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by世间怀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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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灾,说到底是因他而起的。
白则僵在原地,那沉重的剧痛又来了。
沈渊前脚跨出门槛,后脚就有伙计迎上来,他辨认不出是谁,只问:“都备好了吗?”
伙计回答:“都好了,您看,姑娘们已经在煮粥包粽子了。”
楼前边上,一排的长桌摆开,前头支着一口大锅,里面刚倒进大米。桌后站着十几个衣着鲜艳的姑娘,正挽着袖子,拿起粽叶包折,边包边说话,叽叽喳喳的,这个教那个、那个教这个,很是热闹。
汪濡本领着大夫给灾民派药,看见沈渊出来了,小跑回去扶住他。
“你怎么出来了?”汪濡边扶他下台阶边问。
“来看看。”沈渊说,“人手还够么?”
“够。”汪濡回答,“姑娘们听说要施粥,都抢着帮忙,这已经被我哄回去一半了。这种时候抛头露面的,太不安全。”
沈渊点点头,忽然回头看向门口,语气很轻地说了一句:“乖点。”
汪濡顺着他的视线往回看,这才发现站在门内的白则。
这是上午,早晨过去一半,盛夏艳阳火辣,光线刺眼焦灼,可等它穿过废墟人群,洒在白则身上时,那股燥热的味儿变了,变得安静柔和,浮浮软软地,裹住这条白龙。
汪濡皱起眉。
“呀——”
街前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引得人纷纷侧目,汪濡转过头,便见一个姑娘弓着腰缩在那儿,双手紧紧捂住脸,浑身都在颤。
她面前站着一个小孩儿,八九岁的样子,大概也是个灾民,身上衣裳脏污破烂,人也脏兮兮的,却趾高气昂。
只听一副脆生生的童嗓嚷骂着最不该说的话:“呸!窑姐儿也敢来施粥,当自己活菩萨吗?你们碰过的都是脏东西,我饿死也不会吃一口!”
说完,那小孩又啐了一口,这次痰液吐在姑娘的裙子上,留下一道深痕。
“什么东西?”沈渊眯起眼,声音沉到了极点。
一个小孩就敢说这种话,谁知道大人们背地里怎么说?
“我去处理,让姑娘们先回去。”汪濡低声说,正欲上前,忽被沈渊拽住了腕子。
“不用。”沈渊冷冷道,声音不响,却恰能让人听见,“想饿死的就饿死吧。”
他那双眼扫过长街,停在长桌的尽头。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那个小孩一个哆嗦,脖子都缩了起来。
“让那姑娘先上楼去。”沈渊对汪濡说,“其他要留下继续帮忙便留下,随她们。”
汪濡点头,迈步走到那群姑娘身边,说了些什么,又把刚刚受欺负的那个小姑娘领回楼里。
白则侧过身,小姑娘低头走过去,淡淡的花香味飘过鼻尖,在阳光下格外好闻。
他抬头,看见长桌后面十几个姑娘都没走,执拗地站在那,一声不吭,平时弹琴画画倾酒没沾过几回阳春水的水葱指上下翻腾着,仍在包粽子。
她们站在早晨艳阳下,不是夜晚的灯红酒绿间。
轻轻收回眼,白则把目光放回沈渊身上。
眼底的感情好复杂、好沉重、好纠缠,要是沈渊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吃惊。可惜沈渊背对着他;可惜沈渊就算转过身,也看不清。
第30章
白则醒后的第二天,萧艳才终于养好身体,来看沈渊。
她蜕皮的时候遇大雨,潮气坏了内里皮肉,整个过程痛苦万分,而换完鳞入江成蛟,又碰上白则倾江倒海,简直劫难。
好在有惊无险,连汪濡都惊她命硬。
但,沈渊是有愧的。他愧起来,向来是自己折磨自己。
萧艳身边跟着当时陪她来扬州的那只小河童,仍是那副不大灵光的模样,走到门口就自己停住,侧过身乖乖地站着。
沈渊睁着眼,看一袭红衣影影绰绰地走近,在身前坐下,他嘴唇微抿,笑又未笑。
“别看了,”他解释,“还看不清。”
萧艳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空气沉默片刻,又听她说:“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
她少见的豁达,轮到沈渊有些意外,转念垂眼点头:“是,会好起来的。”
“我一直相信您的,无论您如何选择,我知道您都有自己的想法。”萧艳呢喃般念道,“之前在京口的时候,他们都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跟了蛟王,连同族都不顾了。我就一遍遍地同他们讲,不,沈爷做事有他的理由,他不会害我们。”
沈渊没说话。
“您知道的,北边的蛇大多数年纪轻,性子直,也犟,对您的看法不太好。”萧艳笑了笑,继续轻声道,“但其实很多事他们都没经历过,也不了解您,总觉得您冷漠、刻薄,又残忍——您别见怪。”
沈渊摇摇头,说:“不会。”
化蛟一事瞒不住,萧艳成蛟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北边,届时要面对的东西远比现在多得多,沈渊哪里不知道,萧艳这是在为曾经的同类说话。
真奇怪啊,他们排斥她,她却还要为他们开脱。
但其实心里也如明镜,萧艳这副硬不起来的心肠,大抵是学自他。
很久以前的他。
萧艳展颜,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腕,说:“您还是这么好。好多人都说您变了,但我觉得……没有啊。”
不,有的。
一个声音在沈渊心底叫嚣,不愿退场:不,有的。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沈渊了,起码不是萧艳认识的那个沈渊了。他很清楚。
脑海里浮现百年前的场景,黑波东海,赤鳞长龙,滚滚九重天雷,猛一跳跃,又变成了烟花三月、朦胧雨雾里的白则。
忽然想,为什么没能早点遇到他?
为什么,不能是在最好的时候,用最好的模样相见?
——贯穿他往后光阴,无解难题。
沈渊一笑,摇摇头,伸手倒茶,轻描淡写地换掉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去?”
萧艳愣了一下,回答道:“下旬。”
“行。”沈渊说,“到时候我送你回。”
“——那那条龙呢?”情急之下,萧艳扯了嗓子,声音更尖锐,“您什么时候送他回去?”
沈渊心想,啊,终于切进正题了。
他淡淡地:“再说。”
萧艳急道:“那是龙啊!您留不得的!”
“我知道。”
知道龙和蛟,血统上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知道龙伸一伸手,就能抽走他血肉里的筋;知道龙吹一口气,扬州就要下一月的大雨。
“……可我总舍不得。”
于是一腔相劝的话,全哽在了喉里。
两只蛟对面而坐,呼吸声极浅,都默契地沉默半晌,任温度下降。
良久,萧艳开口,问:“您难道真的……喜欢那条龙?”
此时日头一转,热辣的阳光透过窗前的竹帘缝隙,被截断成一条笔直的线,横在沈渊的眉眼间,把他黑沉的眼照成通透的琥珀色,抹去其中很多阴霾。
这回他没再沉默,干脆地点头:“喜欢。”
萧艳走后,雅座里又陷入黑暗与寂静。
茶凉了,沈渊把它倒掉,煮上一壶新的。
小炉中火苗跃动,水腾起气泡,咕嘟咕嘟,雾气随之弥漫至眼前。
水很快开了,他把茶沏上,甫一盖杯,便听见窗外树头的鸟雀忽然兴奋起来似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他执壶的手一顿,转过身,走到轩窗边,掀帘推窗。
十里长街上,忽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穿着鹅黄衣衫,步步向前来。
沈渊眯起眼,视线模糊不真切,但他认得出,那是宋清声,黄鹂精。
果然,那身影步入檐下,消失还没片刻,就有伙计急匆匆地跑上楼,敲他的门。
“沈爷,流光阁宋老板来访。”
沈渊的声音毫无波澜:“请他上来。”
日光大盛,早晨已快过去,时推正午,暑气渐浓。洪水过去,江南六月伏旱,没再降过雨。
人生九十五年前里,白则都长在东海,从没体验过旱,眼下干得有些受不了,病恹恹地趴在床沿。
室内放了冰,按理说该很凉爽,可白则觉得自己快热晕了。
他想起以前有一回,沈渊把他拽去一间雾气腾腾的屋子里,那屋子中央是个水池,水是温的,他掉进去,温水包裹全身,像回到了海。
那种对水的渴望,让他太难熬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爬起来下床,又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朝房门走去。
就在这时,紧闭的窗户忽然响了一下,白则猛地僵直了身体。
“笃、笃。”
谁在敲窗,声音很轻。
白则转过身,盯着那扇窗,又听见三声敲击响,很脆,像是用一个很轻很小的东西砸出来的。
他走过去,抬手推开窗。
热辣阳光扑面而来,白则皱起眉四下一望,却什么也没望见。
“哎呀!”
一声呻吟从下面传来,白则下意识低头,待看清那是什么后,明显愣住了。
窄窄的窗框上挂着巴掌大小的一团灰色,分外眼熟。小龙虾用钳子紧紧抠着木头,才避免了刚刚被太子爷一把推下楼的惨事。
它哀嚎:“太子爷——”
“嘘!”白则反应过来,立刻把它抓起来捂住嘴,“小点儿声!”
小龙虾:“呜呜呜!”
反手关上窗,白则才松开手,小龙虾终于重见太子爷,半是激动半是委屈的,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坠。
“你怎么来了?”白则问。
“我……我担心您啊……”小龙虾抽噎道,“龙宫,龙宫下了封海令,我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才到这儿……”
“辛苦你了。”白则说完,又捕捉到别的词汇,疑惑地皱起眉,“封海令?出什么事了?”
“能什么事儿呀……”小龙虾哭嚎,“龙王刚受了天罚,现在还在养伤,东海不封,可、可怎么管啊……”
白则浑身一个激灵,“天罚?!”
轰的一下,脑袋里嗡嗡作响,心跳声砰砰砰砰,像是要砸碎胸腔,这期间小龙虾又讲了什么,可他愣是没听见。
对的,人间下了这么久的大雨,掀了这么大一场洪水,是司雨龙王的失职,天庭秉公,于情于理都要重罚。他竟忘了。
“太子爷,龙王是真的,真的对您太好了……”小龙虾边哭边诚恳道,“好多人上奏说要派兵将上岸来把您带回去,都被龙王否决了……”
恍惚间听见这句话,白则脑海里便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场景:天罚骤降,他的父王拖着受伤的躯体,顶着东海群臣的重重压力,下了封海令,却放他在人间。
而父王受的这些苦,全来自他的任性,他的固执,他的自私。
父王该多伤心?
“他……他还好吗?”白则磕磕绊绊、没头没脑地问。
“不知道,不知道……”小龙虾说,“太子爷,您为什么不自己回去看看?您真的要留在这吗?”
白则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初他非要上岸,是为了一瞻这大好人间,为了玩心和奇趣,却没料到才刚踏入五光十色的新世界,就被一只手勾起了不该有的欲念,从此龙入浅池,甘愿受囚。
他不愿回东海,是为了人间吗?是为了沈渊吧。
一边是放不下,一边是舍不得。
“我不知道。”白则说,“我就是……就是有点,嗯,舍不得。”
小龙虾简直要哭倒:“完了,太子爷真是思凡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上岸……”
白则轻声自语:“这就是思凡吗?”
小龙虾反问:“这不是思凡吗?”
白则摇头,叹气道:“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如何去知道?
“哎……算了,管他的,不想了。”小龙虾擦掉眼泪,“太子爷,我来找您就是为了劝您回去的。眼下龙王受伤,东海又封,龙宫快乱成一锅粥了,您是唯一的太子,除了您还有谁能做主的?”
句句肺腑之言,说完一片安静。白则垂头看着它,目光却是放空的,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良久,小龙虾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太子爷?”
白则回过神。
他抬起头,吐了一口长气,说:“回去之前,我得先去见一个人。”
第31章
二楼雅座里破天荒掀开了所有窗帘子,六月热辣艳阳急哄哄地窜进来,不由分说地要将这间屋子里连日来的阴霾清扫干净。
沈渊好久没见宋清声了,也没法知道他现在坐在那是个什么样儿,他认出他全靠宋老板那截倾倒扬州的腰身,单薄,但一看便知韧。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漂亮。
记得早些年,流光阁才拔地而起的时候,宋清声在里头甫一亮相就吸引了所有目光,有艳羡的、倾慕的、渴盼的、不怀好意的,整座楼鸦雀无声,只有他清亮的唱腔在响,好不惊艳。
沈渊知道有很多人想要宋清声,有财的,或有权有势的,但没听说过宋清声和哪个走得近过。
他不喜欢宋清声,理由有很多,下九流相轻,开妓院的看不起唱戏的或许是其中之一,但更多的来自别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
比如现在,宋清声坐在他面前,面对着阳光,整个人被照得白净亮堂,沈渊还是有种“他太暗了”的感觉。
“宋老板大老远跑一趟,找我叙旧?”沈渊问。
宋清声背靠椅子坐着,来时目光已经扫过沈渊,不意外地察觉出某些异常,此刻便眯眼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