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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勿用——by世间怀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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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下去前,他转过头看了看两侧走廊的尽头。
  他想起自那日巨变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那条讨人厌的花斑蛟。他还在吗?
  在这种时刻,白则的脑子里偏像走马灯般闪过有关那花斑蛟的一幕幕,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某句“你我与她们有何不同”,心底竟生出一丝丝怜悯来,又觉他似乎也可怜。
  可谁又不可怜呢,沈渊,沈渊……算了,他说不出来。
  如此一想,复杂的情绪就汹涌着要决堤般泻出了。白则甩了甩脑袋,扶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去。
  整座向晚楼都静得出奇,一个人影也没有。
  白则披着还湿漉漉的头发从楼梯上下来,踏在大堂光亮如镜的地砖上,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外头还有大片阳光,穿过窗子,投下带着格棱的满地海洋。
  大门开着,可那些声音好像都被隔绝在外,光盈满门框,目之所及尽是大块大块的光晕,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白则迈开步子想走过去,却在半路被人拦住了。
  他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说:“白公子,您跟我走后头过吧,街上乱。”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白则问。
  那人说:“知道,沈爷吩咐过了,我送您去。”
  “哦……”
  那人转过身,白则便跟在他后面,从大厅后面的小道走出向晚楼。
  阳光洒下来,纵是在楼后北面,阴影下压根不热,可光还是烫得白则浑身一激灵,闭上眼躲避。楼后面是小巷,带路的那人脚步匆匆,他险些跟不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倾塌得混乱的小巷消失了,他们来到了一片砖石掀起的街上,好多穿着官府制式衣服的男人拿着工具,在路旁的废墟里又挖又填。
  眼前是一座桥,刚匆忙修好的,木头架着石头,简陋得很。
  白则想起来,这是十里街街口的那座桥,往前就是闹市,他还在这上面看过夜晚的孔明灯和河灯。
  那人提醒他:“洪水弄塌太多东西了,走不了车马,脚下也不平,您小心点。”
  过了桥,昔日闹市也倒得七七八八,只有零星的几座屋幸存,满眼萧条。他们沿着被收拾出来的大路往里走,路边也坐着躺着一些灾民,看见一身鲜亮的白则,眼里都闪着没有来由的,质疑仇恨的目光。
  白则不敢看他们,低着头走路。
  终于来到那座戏园子前,白则才抬起头,门口流光阁的匾碎成两半搁在一旁,往里看,三层的戏楼还立着,可已经有不似往日的破落。
  听戏人都不见了,流光阁眼见的凄凉。
  幸好,守门人还在,看见有人来,迟疑地打量。
  “宋老板在么?”带路的开口问。
  “在,但……”守门人看向白则,眉头皱得很深,像是在辨认,然后惊讶地张大嘴,“你是那个——”
  他认出来了这个曾闹腾过流光阁的少年,白则扯着嘴角翻出笑容当做回应。
  守门人跑回去请示,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跑回来,“白公子,老板里面请。”
  带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白则一个人跟着走进园子里,还是绕竹屏、穿小道,从楼的后面走进,踩着松动的楼梯上去。
  宋清声站在廊前相迎,鹅黄色的衣服,衬得他气色好,精神也足,可为什么眼眶那么红。
  白则不解就问:“你怎么哭了?”
  宋清声摆手:“没有,我没哭,你跟我来。”
  他们走进宋清声的房间,白则看出来这里陈设都变了,好多东西都不见,只有简单的几件摆在原来的位置。
  宋清声请他坐在软榻上,自己坐对面的椅子,轻声说:“委屈您。”
  白则摇摇头。
  “您是偷偷过来的么?”宋清声问。
  “不是,我……”白则垂下眼,咬自己的嘴皮子,“不是偷偷,我和沈渊说了,他知道的,他同意的。”
  宋清声看着白则,听到这句话,眉头微微蹙起,欲说还休,最后只叹了口气。
  “那公子为什么来找我呢?”他问。
  白则的双手握在腿间,手指扣着手指,磨蹭了好几下,又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够了决心,才说:“我想知道……一百年前的事。”
  天元十三年,扬州。
  午后刚下过一场小雨,祛走秋老虎的燥热,湖中游船慢悠悠地划开水面,遥遥便能听见船上歌女的琵琶声。街上人不多,道路湿漉漉的,雨水黏着尘埃,鞋踩在上面溅出水花,一双净白的短靴没一会儿就满是泥点。
  宋清声从街口一路跑到街尾,气喘吁吁地在一座园子前停下,放慢脚步走进去。
  园子叫红园,竹屏假山小桥流水,典型的苏州庭园风格。顺着廊道,在竹影下穿过亭台水榭,幽径又重开朗,一座三层小楼浮现出来,飞檐翘角,精致灵动。
  他像长了翅膀,化回黄鹂似的,轻悄悄地飞入楼中,推开虚掩的门,里头坐着他最熟悉的人。
  那是一个背影,坐在向南的书桌前,脊背挺拔,骨骼分明,你知道他像棵竹,压不弯的竹。
  墨色的长发随意束起,一身红底金丝的锦绸衣,脚上穿精制的皮革皂履,低头伏案写字,满身贵气,满身与人间格格不入的神仙意。
  “公子。”宋清声走进房间里,嗓子婉转地叫了一声,“你知道吗,今天街上一点也不挤,好多人都去菜市口了,我一问,噢,今天是人犯问斩的日子,我不敢看,赶紧跑回来了。”
  写字的那人轻轻回应:“嗯,晦气重,别去看。”
  宋清声那会儿格外聒噪,叽叽喳喳的真像个黄鹂,在那人身边不停地问:“公子,我听说问斩前刽子手的刀是要喂过酒的,为什么呀?人脑袋落下来的时候还有感觉吗?都在想什么呢?”
  那人倒一点也不嫌他烦,仍旧边写字边微笑道:“这我哪知道,小清声,你整天都在想什么呀。”
  “想好多东西。”宋清声坦言,“不过我最想公子。”
  “哟。”那人笑得更开怀,“这嘴真甜。”
  宋清声也乖巧地笑,凑过去又问:“公子在写什么?”
  “给东海的信。”
  “东海?”
  “我的那些朋友们。”那人说,“蓬莱岛的老王八,回音崖的傻海鸥,深冥涧里的灯笼鱼……好多,我答应写给他们的,以后也要带你认识。”
  “我吗?”宋清声兴奋起来,“公子的朋友,我也能认识吗?”
  “当然啊。”他自然地点头,“他们会喜欢你的。”
  于是黄鹂精高兴极了,一高兴就唱歌,新学的戏腔从喉咙里飘出来,一字拖五个音,千回百转,悠扬到了海里去。
  这只小黄鹂还年轻,只有二十岁,正是妖类初成长的年纪。飞禽化形不容易,尤其是他这样软绵绵的小鸟。
  他什么也不知道,某日在树间唱歌时忽地有了妖识,低头便看见树下有个英俊的公子在朝他笑。
  “过来。”公子说,“再唱首歌给我听吧。”
  于是接下里的日子,黄鹂飞上枝头变凤凰,被醇厚的龙气养着,养得漂漂亮亮的,真像小凤凰。
  他看着公子写好了信,把信纸叠得齐整,垒在一起,装进黑色的信封里,用金粉在什么写下他不认识的字。
  “写好了吗?”他问。
  “好了。”公子答。
  他正要再说话,忽听见一声类似鹰唳的叫声,窗外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扑着翅膀闯进来,匆匆落在书桌的笔架子上,风吹乱了桌上翻开的书。
  他皱起眉,想斥责,他的公子先开口了。
  公子伸手抚摸海鸟的羽毛,问:“你怎么来了?有要紧事?”
  海鸟不闪不躲,抬起一只爪子,露出绑在什么的一个小竹筒。
  公子解下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张很厚的帛。
  宋清声至今不知道帛书上具体写了什么,但他已经能大概猜出,那应与东海未来的小太子,当时还未出生的白则有关。
  那一日午后,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赤睢。
  锦衣的公子阅完帛书上的字,脸色一变,猛地攥起拳头,问那海鸟:“是真的么?”
  海鸟点点头。
  “那我必须要回去。”赤睢这样说。


第34章
  “那会儿是天元十三年的三月,他回东海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直到有一天,海上突然变天……”
  蛟入海化龙,九天之上落下滚滚天雷,黑鳞腾跃于白水间,破开一层层浪,直入海的深处。
  红龙踏浪东来,蛟龙一场恶斗,毁尽千年修行。
  大海余怒不消,天阴沉如夜,破碎的天雷穿梭在乌云中,人间被黑幕笼罩。
  随着一声尖锐龙鸣,奄奄一息的黑蛟被击落于海底大渊,遍体鳞伤,而几乎毫发无损的红龙从天空之上钻入大海,旋于黑蛟头顶,片刻化作人形。
  锦衣公子,那张脸与如今的白则有七分相像,难怪宋清声见到白则会移不开眼。
  黑蛟躺在乱石间,大股大股的鲜血同海水弥漫在一起,满是生锈的腥甜味。他侧躺着,眼睛被血迷住,睁不开,只能看见团团红雾。
  轰鸣的耳朵里似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但他听不清——他伤得太重了,听什么都像隔了一堵摇晃的墙,遥远震荡。
  他隐约察觉到那条红龙在朝着他走来,那一身独属于龙的威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腑脏似乎裂了,他呼吸起来就像一台破风机,发出呼——哗——的声音。
  身体里的血在慢慢往外涌,海水越来越凉。
  忽地,周遭静了一瞬。
  “你知道的……沈渊当年化龙凭的是实打实的修为……他受过两道天雷,身上已经长出了一半龙筋,可……”
  那黑蛟血糊糊的眼猛地睁大了,目眦欲裂般,金色瞳孔缩成笔直的细线,眼白处倏地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可怖至极。
  下一秒,蛟的喉间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几乎是回光返照般扭曲着躯体狠狠地挣扎起来,动静之大,海底大渊都随之剧震。
  光裸的脊背上,皮被掀起,黑鳞被刨开,一道大口横贯其上,从颈开向尾,伤口上闪着金灿灿的光,灼焦了底下的皮肉。
  红龙执着一把利刃,将手伸进了口子里,面无表情地,在挖什么。
  疼。
  好疼。
  黑蛟哭咽咆哮,叫声像破掉的铜锣,嘶哑难听,凄惨到无以复加。
  他在本能地挣扎,可他反抗不了。
  他的尾巴、他的七寸、他刚化出来的爪,全都被金闪闪的刀刃刺穿了,死死钉在地上。
  脊背上传来撕裂的痛。不,比撕裂更痛一千倍,一万倍。
  他生到一半的龙筋,被硬生生地扯出来。
  他痛鸣到无声,嗓子也裂了,整具躯体破破烂烂,什么都没了。
  “公子为什么要抽他的筋,我不明白,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公子不是这样残暴不仁的人……他,他真的很好……”宋清声呜咽着说,“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不会这样……”
  西斜的阳光漫上窗,刺痛人的双眼,白则毫无知觉般睁着眼,迷茫地看着宋清声。
  他这张与赤睢七分相似的脸。
  沈渊当年没能见到红龙的人身,若是见过,他遇上白则,第一眼,第一眼就该认出来。
  可造化偏偏热爱弄人。
  “他……”白则开了口,仍是迷茫,“他是什么样的人?”
  “公子,公子他……真的,是个特别好,特别善良的人。”宋清声说,语句断断续续的,“他对待人,都是和煦尽心、有求必应的……他有很多很多朋友,神仙妖怪凡人,都有,都相处得好。他像个太阳一样,整天发着光的……他怎么会……”
  那是什么样的?
  白则努力去想象,可实在吃力,他出生时赤睢就已经被押往极乐界了,他从未见过他。
  他从未见过许多人。他来繁华喧嚣的人间一趟,也只见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却陷入这么大的一个漩涡中。
  或许漩涡原本就在,这一切不过注定。
  当年赤睢到底为什么要抽掉沈渊的龙筋,那根龙筋又去了哪里,这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仍是模糊不清。
  他要知道真相。
  他觉得,沈渊也应该要知道真相。
  白则生而为龙,高处是不胜寒的,难以与其他生灵共鸣,难以理解他们修行的苦楚。他无法真正看懂沈渊,他只是单纯地,为沈渊曾遭受过的和正在遭受的罪伤痛。
  这莫大的、经年累月的仇恨与纠葛,在积攒风波的同时,也一定在消耗沈渊。
  白则想起那道单薄消瘦宛如纸片的背影,喉头干涩,说不出话来。
  最后的最后,他只又问了一句:“抽掉筋,会有多痛啊?”
  宋清声说:“一定很痛的。”
  黄昏时分下了洪水过后的第一场雨,这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来时声势浩大,云层间电闪雷鸣,雨柱轰然倒塌,裹着凉风浸润大地上干枯的废墟,把连日来的灰尘都打扑在水里,一面是干净了,另一面又难免肮脏。
  雨下起来的时候白则已经走在回向晚楼的半路上了,没带伞,被这突兀的雨淋了个透。
  领路的那个人说先找个地方避避雨,他浑没听见似的,在雨里一直往前走。
  踩过那简陋的桥,是光华不再的十里街。
  白则浑浑噩噩地走着,靴子被泥水浸湿染脏了,身上的白衣裳也都是泥点尘点。两侧的难民躲进没倒塌的房子里避雨去了,街道就显得空旷冷清,灌透阴冷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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