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by世间怀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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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街是湖畔笔直的一条街,雨帘遮挡之下,白则看见远处竖着一道不那么清晰的黑影,他抹去脸上的雨渍,眨眨眼,认出了那身影。
消瘦、单薄,但永远是直的、挺的、漂亮的。
沈渊。
沈渊打着伞,站在向晚楼的门口。
白则忽然好想哭。他哭了。
眼泪混在雨水里,辨不开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沈渊,仰着头靠入他的伞下。沈渊沉默无言,垂下眼,伸手用干净的袖子把他脸上的水擦干了。
“你怎么,你怎么站在这?”白则的眼角还是湿的,擦不掉的。
沈渊不说话。
“沈渊……”白则叫他,压抑着哭腔,“我得走了,我要回海里了。”
沈渊轻轻地“嗯”了一声,放下了手。
“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对不对?”
“猜到什么?”
“猜到我回来就是要走的。”
“你本来就是要走的。”沈渊竟还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你不属于这里,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白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那跳动的滚烫的器官埋在他人身左胸口的位置,疼得发酸了,若是掏出来看,一定是湿漉漉血淋淋的,都是破碎伤口里冒出来的血。
夏天的雨下得酣畅,白则在这样的暴雨里抱住了沈渊,抱得很用力,想把沈渊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那样就不会痛了。
“海里的……我想弄清楚,我想知道真相……我应该知道的,应该。”白则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还会再回来的……沈渊,你能不能等等我?”
沈渊又不说话了。
白则没有得到回应,他等了很久,沈渊也没再说话。
他松开他。
雨开始变小了。
“不等也没关系……我去找你。”
白则忽然朝沈渊笑了一下,像云里破出了一轮太阳,发着光的。
沈渊睁着那双看不清东西的眼,叫人心慌的模糊之中看见白则扯开自己的衣服领子,原本空空如也的手掌间多了一把银闪闪的匕首,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白则就没有一丝犹豫地把匕首插向左胸口。
那是人身心脏的位置。
沈渊下意识阻止他,却已来不及了。
白龙的胸膛上浮现着一片片银白澄亮的龙鳞,左胸口那里,漫开一大片血色。
匕首消散在雨里,白则哆嗦着摊开手,他手心里躺着一块偏大的、完整的、流光溢彩的鳞片。
他把这枚鳞片塞进沈渊的手里,颤巍巍地往后退入雨中,说:“这是我的,我的逆鳞……你身上……带着它,就不会受伤了。”
沈渊愕然。
白则的眼睛红通通的,眼一眨又落下泪。沈渊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把逆鳞还回去,可他往前一步,白则就往后一步,一步而已,隔着雨,隔着天涯海角,隔着无数模糊的爱与恨。
“别给我了。”白则笑得比哭更难看,“这是我欠你的,该还的。”
“你——”
“再见,沈爷。”白则抢在沈渊之前打断道,“你千万别恨我。”
他又退一步,再一步,雨又忽然变大了,雨丝细密得像张网,劈头盖脸地笼住了整条长长的十里街。
像诀别。
白则为自己制造了一场诀别。
沈渊扔下伞去追他,可白龙在雨里化形腾空,穿进云层里,他再也寻不见了。
沈渊站在街尾,摊开手,那逆鳞在他手里流动着柔和的光。
白则很聪明。他只是没沾染过尘俗,所以他单纯。不是笨。
很多道理,他明白,甚至透彻,只是没有说出口。
这是一场诀别,也是一个允诺。
百年一遇的洪水携海潮,整个东南沿海都被殃及,灾民逾百万,朝廷批下的那点赈灾粮落到百姓手里,不过杯水车薪,难救急火。
又时值南方夏收,可良田遭毁,苏杭、湖广这些天下粮仓都在其列,损失惨重,而天灾过去,还有人祸。
粮食稀缺,无良米贩抬高粮价,北方的陈米运到扬州,价格竟到了一斗一金的地步,让人望而生寒。
这种情况持续半年多,直到第二年开春重新破土才好转。
而十里街向晚楼门前的一排长桌摆了将近八个月,粥粽从早施到晚,整条街都飘着米香。
后来的人都说,那年沈爷救活了整个扬州城的人,没有他,扬州就荒了。
灾情平定下来之后,百姓要给沈渊立一块功德碑,这等名垂青史的好事,却被他拒绝了。
扬州没过两年就又恢复了从前歌舞升平的繁华模样,十里杨柳堤仍是莺歌燕舞、来往纷呈,没有谁说得清那座向晚楼是什么时候换的东家,沈爷又是在什么时候、去往了哪里。
毕竟人间的事,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都恍若一场大梦啊。
第35章
七月底的时候扬州城的重修终于步入正轨,满城的水腥气被热辣太阳烘烤了一个多月,终于蒸发得一干二净了,空气里剩下的只有灰尘和干土的燥味。
十里街只余下一里了,向晚楼孤零零地竖立在那,像根粗竹竿。
沈渊的眼睛还是不见大好,但总算能看清近处的东西了,方便许多,兴许再好好调养几个月,就可以恢复到没有大碍了。
萧艳走了,回京口,北边的事儿堆了那么多,还得靠她去处理。临走前沈渊去送她,在一片废墟里看红色身影步上大船,回头看他,留恋不舍。
“去吧。”沈渊说,“以后好好的。”
萧艳似乎笑了,可声音带着哭腔:“好。沈爷,你也得好好的。”
船乘着波漂远了,白帆渐渐看不见。沈渊又独自在港口站了许久,河风吹过来,又湿又潮的,夹杂着一点浑浊的味道。他转过身时看见岸边坍塌的江楼,恍然之间觉察到那么几丝物是人非的滋味。好一场大洪水,把这么多年的繁华冲得一干二净,粉饰剥落,人间也不过是这样。
坐上马车回去,路上又遇饥民,南边小渔村里新涌过来的,堵着路不放行,他把身上的钱袋子取下来给他们,说:“只有这点了。”
饥民一路跟着他回十里街,恰好今天的粥施完了,姑娘们提着锅正要回屋里去,被冲过来的人拦住了,饥民们饿虎扑食般争抢着那口大锅,为夺锅底和锅沿上那一小勺稀薄的米汤。
他又被堵在家门口进不去,饿疯了的人与野兽没有区别,争完了一口汤就要争别的,齐刷刷地看向向晚楼,有人嘀嘀咕咕道:“后面,厨房……”
他站在后排,叹了一口气。
“还好及时拦住了,不然让他们进来,得糟蹋多少东西。”
沈渊没回话,汪濡说着,端着药送到他面前,“一口干了。”
药汁浓黑,气味酸苦,沈渊咬咬牙,一碗药咽进喉咙落进胃,苦得他浑身一哆嗦,整张脸皱起来。
“良药苦口,越苦好得越快。”汪濡劝道。
“得了吧。”沈渊放下药碗,“没见好多少,半点不管用。”
汪濡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是仙丹呐?一颗药到病除?”
他话里带讽,显然气还没消,这楼里能气到他的,又只有沈渊一个。
“大爷,对自己上点心,成不?我天天督着你喝药,像什么话……”
说到后面语气又自顾自地弱下去,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汪濡在旁边坐下,手臂垂着,眼睛也垂着,整个人没什么力气地瘫在那,不知想什么。
若不是他前几天忽然心血来潮去给窗边病恹恹的盆景浇水,闻到花泥里一股子不寻常的药味,恐怕就一直不会知道沈渊把一碗碗药全喂给了花的事儿。这真是离奇,三岁小孩才干得出这种幼稚行径,他想了半天,猜出原因——
沈渊怕苦。
很难想象,一只吃过那么多苦的千年老蛟会怕苦,怕到偷偷把药倒掉的地步。汪濡气愤的同时又觉得难过,忽然间失落起来的那种难过,他想沈渊也是有怕苦的权利的,没有义务一定要强大坚韧到天衣无缝,他可以有裂痕的。
可是他好像已经把自己修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苦行僧,负枷戴镣长途跋涉,别人以为他是心甘情愿,可如果他不是呢?
汪濡觉得自己真看不懂沈渊,人的悲伤痛苦并不相通,蛟也一样,他能体会,但终究无法分毫不差地理解。
萧艳走前,他们俩曾有过一次谈话,有关沈渊的,青蛟说:“他必须得恨点什么,不然,太难活下去了。”
汪濡不解,问:“恨点什么?恨那条红龙吗?”
“以前是这样,现在又不是了。”萧艳说,“以前,他只要恨去就好了,只要恨,他就有继续活下去的决心,我们就还能帮帮他。可现在,白龙一来,都不一样了。”
提及白龙,汪濡就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说:“所以他现在很混乱。”
“嗯,你也感觉出来了。”萧艳说,“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你是怕他因此质疑自己的恨意。”汪濡下了定论。
“我怕他死,很怕。”
“可恨来恨去,他还是一心寻死的。”汪濡坦诚道,“他一直在准备和红龙同归于尽的那天。”
萧艳良久没说话。他们坐在楼顶,对着东海浩浩荡荡的日出,并肩靠着,各怀心事。
“我不知道。”萧艳最后说,早霞灿光在她眼里转瞬消逝了,“我只是希望他少点挣扎,好好活着。”
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好好活着。
汪濡吸了吸鼻子,含了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对沈渊说,:“快点好起来吧,好起来才打得过那条龙,对吧。”
他说的是西方红龙,害惨了沈渊的那条,沈渊听后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应了句“嗯”。
气氛又不可避免地沉默下来,汪濡转过头看着沈渊,沈渊看着面前的空气,两人长久未言。
意外地,是沈渊突兀又合理地打破了寂静,用一句令人莫名其妙又觉在情理之中的话。
“汪濡。”
“嗯?”
“他说……他会回来,要我等他。”
汪濡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这是白龙走后一个多月以来,沈渊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竟带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该讲出来,汪濡想,他不该总是憋着藏着,有话,有思念,不讲出来是很煎熬的。
于是他识趣地没有做任何回应,任沈渊放任自己说下去:“我原本觉得,我不会等的,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不属于我,海里才是他的家,他应该好好在那。先前这么多日子都是我偷来的,我既然拥有过了,就不用再挂念。再说,我对他一点都不好,实在不是个东西。何必拉别人和我一起受罪呢?”
“可我总……总有点放不下,我想他记住我,别忘了我。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身上孽那么重,还想再求点什么。”沈渊的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姑且让我任性一回吧。”
汪濡的身体下意识往前倾,背肌绷在一块儿,聆听沈渊下一句,理所应当要大逆不道的话。
哪料到,沈渊却只是说:“我等到扬州的灾事结束,如果他真的回来了,那我……”
汪濡咽下一口唾沫,“那你……什么?”
沈渊笑了,说:
“——那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第36章
海水被日出时灿烂的金光照耀着,起伏波浪变作粼粼金丝,在无风的早晨轻缓地飘动,荡向天水之界。蓬莱岛像颗珍珠一样嵌在大海中央,岛上绿树繁荫,桃花团团簇拥着山石,四季不败。
岛的东边有一块高而平的崖石,斜斜竖起,像舟头。崖石顶端有一个白色身影,迎着朝阳坐着,衣摆被风带起,在空中乱舞。他披散着头发,两手撑在身侧,一副很疲倦的模样,在看太阳升起。
仔细看,他右手边还有一个很小的影子,长着须,安静地趴在那。
海上的晨雾散得很快,天边的鱼肚白褪去了,朱红橙金的云霞一片片,海面和天空都是波澜万丈。阳光太耀眼,白则只得眯着,目睹整轮朝阳挂上天幕后,他闭上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小龙虾看着他,也跟着呼气。
良久,白则睁开眼,金色光线在他瞳孔内凝聚成圆,他开口,声音很轻,也很沙哑:“多久了?”
小龙虾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太子爷,一月余了。”
白则点点头,凝视着金光闪闪的大海,呢喃道:“七月了。 ”
人间七月流火,海上风平浪静。天罚过去,东海封海已经近两月,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整片东海宛如一面凝固的镜,映照一切,却无甚生气。
“再过些日子,天要转凉了。”小龙虾说。
“哦……”白则应道,又问:“秋天来了吗?”
“快了。”
“那冬天也快了。”
“日子是很快的啊,太子爷。”小龙虾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春夏秋冬,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我不知道啊。”白则慢慢地说,“我对时间没有感觉。”
他能活太久了,人间一年,在龙的感知中可长可短,可以是一瞬,也可以长至一生。这大概是种与生俱来的好处与痛处。
在他愣神的时候,身后的崖石上,一只硕大的老海龟慢慢爬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苍老低哑的声音叫他:“太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