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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勿用——by世间怀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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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带点……没带点行李么?”她问。
  “不用。”僧人说,“孑然一身就够了。”
  沙漠盛夏的早晨,阳光是燥热凶烈的,他走入其中,却自然地融了进去,仿佛天生是太阳的一部分。他的背影高大,白色僧袍洗得软旧,被若有若无的微风抚起一角,模糊不清的轮廓边缘透出一抹海市蜃楼般的金灿,与那日西边天空的佛光神奇地对应上了。
  以至于他走出老远,直走出视线外,茶馆的女店家还在愣神,团扇握不稳,啪地掉在地上。
  小二跑来收拾桌子,凑在她耳边低声问:“要让暗哨继续跟么?”
  她眨眨眼,弯腰捡起团扇,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极低:“不用,确认人出了楼兰就好。”
  “他和八年前那个姓沈的有关系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她看着绘满桃花和杨柳枝的扇面,抚了一下挂着几丝白的鬓角,轻叹:“那都与我们无关了。”
  六月一过,江南进入苦夏,蝉躲在树荫下吱吱鸣叫,黄昏时分,船桨划开热烫的水波,驶入时清时浑的河道,在阵阵熏暖的江风里往闹市去。
  洪水过去快十年了,扬州城早没了颓涩,废墟上重修起楼屋,市集坊街依旧,烈阳落下去,正是热闹起来的时候,商贩艺人拎着物事占起地方,吆喝声一起,尘俗人味迎面而来。
  街尽头,那座古旧的庭院却冷冷清清,挂在门旁的“流光阁”三字庭匾被摘落下来,随意放在地上,往里望去,往日竹林仍郁郁葱葱,三层小楼隐在树影内,看不真切。庭中小径幽长,宋清声走在前,一身鹅黄的衫,一位富商打扮的白须男人落后他半步跟在后面,两人边走边说话,穿过假山溪流,回到进门处的石子路上。
  门外有两拨人在等候,宋清声停住脚步,对富商说:“陈翁就送到这吧。”
  姓陈的富商望向门外,街旁河道上停渡着一只小船,显然是等宋清声的,有些惊讶,问道:“宋老板,走这么急?”
  宋清声浅笑道:“流光阁已经交予您,我再没什么挂念,也该走了。”
  “可惜了。”富商摇摇头,唏嘘道:“扬州城里再也听不到你的‘娇鹂喉’了。”
  “唱了十几年,想歇歇了。”
  “是有十好几年了。”富商看向宋清声,笑道:“宋老板倒是一点也不见老。”
  宋清声笑着摇摇头,说:“人哪有不老的,您看不出来而已。”
  “不说这个了。”富商捋了捋胡须,问:“宋老板下一程打算去哪?”
  “随便走走,游历游历山河。”
  “还会回来吗?”
  宋清声笑:“应该不会了。”
  富商叹了口气,道:“也好。那就祝宋老板一路顺风吧。”
  “多谢。”宋清声点头,迈出步伐往外走,没走几步却又忽然顿住,猛地回头。
  “如果有个人来这找……”他欲言又止,富商面带询问地看着他,宋清声最后还是收住了这个飘渺的念想,微笑抱歉道:“没事,陈翁,有缘再会了。”
  “有缘再会。”
  他踏上船只,坐进窄窄的乌篷内,黄昏落入远山间,凉风卷着夏夜漫来,桨声灯影中,小船穿过条条水巷,往东边的码头划去。
  河风吹入船中,宋清声捂住嘴剧烈地咳了数下,移开手,整个掌心都被血浸湿了。
  他看了一眼,淡定地从怀中拿出手帕,把血迹擦净,折叠好,重新放入衣袖里。
  船在离码头最近的水巷里停下,宋清声从船上下来,给船夫支了钱,是寻常路费的十倍,船夫道了谢,随口问道:“您怎么夜里来码头?晚上没船开的呐。”
  宋清声回道:“我来找人。”
  入了夜,码头安静,停泊的船只牢牢拴着,除了守船压货的伙计外没什么人走动,江面上只有几点渔火。宋清声走向江岸,往东面眺望,那里是海,百川归处,闭上眼,能听到哗哗的波涛声,闻到淡淡的海咸味。
  他站在岸边,手扶着铁索栏,内心平静,呼吸也平静,半晌,睁开眼,却毫无征兆地落下一行泪来。
  “公子……”宋清声喃喃道,“我等不到你了……”
  他已经快一百三十岁,真的太老了,鸟雀精怪不似妖,可以潜心修行活上几百甚至上千年,他们的寿命是有定数的,放在青史长卷上,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宋清声的这一百三十年,已经远超寻常,再无流转之地了。
  一阵风掠过,把泪珠往身后洒,是海风。宋清声无声地笑起来,仰起头,张开双臂,任那风吹走他的发、他的皮、他的肉和嶙峋的骨头,吹走他的一切、一切。
  黄鹂在树上啼叫,灵魂振翅高飞,飞向遥远无边的东海。
  而他的身体,则永远葬在了盛夏江岸边的泥土里,和无数落叶落花一起,深埋进腐朽的地底。
  许多许多年后,天下改了姓,新朝兴了又亡,扬州城经历过战火摧残,也不再是老样子。十里街拆了又建,闹市换过地方,那河水旁的竹庭与戏楼毁在炮火中,被时光逐渐遗忘。
  它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西域到江南,路好长,长到僧人走走停停近百年,还是没有走到。他读懂了很多佛法,悟到了很多禅理,一日比一日得道,却一日比一日不安。
  走到扬州时,是一个寒冬,万物凋零,冷得彻骨。他总觉得心里失落,晨起沿着运河大江一路向下走,目光能望见临海码头时,忽然听见清脆的莺鸣,突兀而美妙,绕耳不绝。
  他仔细听,却听见声音来自脚底。僧人蹲下去,用手刨开岸边冻硬的泥土,在半指深的土里,挖到了一副小巧的骨架。
  有一双展开的翅骨,像是某种娇灵的鸟雀。
  莺鸣不见了,耳畔是瑟瑟的寒风。僧人把这副骨头收拢,用衣袖包裹住,可他还未来得及站起身,袖上的鸟骨却在瞬间化作了灰烬,随风飘散,了无痕迹。
  他愣了愣,脸上滴落一道冰凉,转瞬即逝,他抬头看天,冬日天色灰蒙,没有云,不似要雨。
  那仿佛只是谁的一滴眼泪。


第47章
  余下的岁月变得格外漫长。
  须弥山终日是晴昼,时间漫无际涯,缓慢地流来、淌去,如此珍贵的东西忽然变得可挥霍起来,让人始终难以适应。
  白则坐在无色瀑旁,脱了鞋,脚浸在冰冷的潭水中,腕子划开一道道涟漪。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了,盯着水面发怔,眼前茫然,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风吹过松林,引来松涛阵阵,鹿鸣呦呦,一小方天地间水云翻卷,自成世界。白则抬起头,看见邈阔的天空闪着紫金色的灿霞,向东望,有道红光被包裹在祥云间,徐徐腾升。
  那光芒炽热、浓烈,像要燃烧尽一切似的不断涌动,白则心口一颤,从水潭中站起,直直地凝视着那火光。
  另一边,自在天仙乐齐奏,迦叶尊者拂衣而来,金色婆罗华绚烂绽放,脚下步步生莲。他在云外停住,微笑着伸出右手,婆罗华的花瓣从指缝间掉落,飘散在空中,化成几抹灿金的飞絮。
  红光闪耀,渐渐幻化出一个人形,一个眉心朱红的白衣僧人从光里走出来,垂目不语,一手持佛珠,一手抬起,伸向迦叶尊者。
  两只手交触的那一刹那,极乐界天地震动,红光破散陨落,刺眼的烈火炸开,白则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可还是疼得止不住地流泪。
  光芒消弱,红龙幻影翱游于天,赤睢低眉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浮现金色佛印,沉沉地盖住一切爱欲痴嗔。
  他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颗朱红的痣已经消失不见,黑发垂下来缠绕着指尖,他又是那个红龙了。
  可好像又不是了。
  白则在很久以后才第二次见到赤睢,那时他坐在亭中与自己对弈,赤睢从自在天上踏云而下,落在他身后的小径中央。
  红龙还是以前那个模样,黑发束起,红衣翻飞,面容俊美无铸,眉眼秾丽,神情却寡淡,似古井无波,深且静。
  “弟弟。”
  赤睢开口唤他,声音沉稳干净,毫无杂质。
  白则有些恍惚,站起来,喃喃地轻喊了一句:“哥。”
  两人面对面坐下,隔在中间的是无涯银河、匆匆的人世时光,百年,抑或千年?白则不记得了,只觉得有一丝荒唐。
  “哥。”白则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久没见了。”
  赤睢平淡到:“快七百年了。”
  白则一愣。七百年,竟然已经这样久了?
  赤睢似乎看懂了他的惊讶,简短道:“在须弥山呆着,你会忘了时间流逝的速度。”
  白则自嘲道:“我不知道还要再呆多久。”
  赤睢的眼睫微微颤动,很快又恢复平静,轻声道:“快了。”
  白则沉默了一会儿,问:“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赤睢摇摇头,说:“我只是猜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赤睢显然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聊。
  白则却依旧穷追不舍,问:“是不是沈渊他……”
  “好了。”赤睢打断他,皱起眉,“我只是来看看你。”
  风乍起,吹皱潭水,松涛在响,月亮身前飘过一朵彩云,遮盖几缕清光。白则低下头,将一直攥在手上的棋子放回棋盒里,留一桌残局。
  天色橙黄,日光洒下金辉,落在每一株草木上,转瞬融散。
  无色瀑哗哗流淌,溅起水浪。一切都还是那样,一切都没有改变。
  白则心中困惑,有太多问题需要一个答案,但他知道,赤睢不会回答他。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放弃了,往后一仰,倒在冰凉的石砖上,看头顶亭子的构架,看余光中耀眼的天空,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随口问道:“哥哥,你喜欢过人么?”
  赤睢闻言顿了一下,垂眼看着棋盘,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后,才回答说:“没有。”
  深溟涧底传来一声凄厉尖锐的悲鸣,划破海水,震动山石,浅湾处的灯笼鱼受惊乱窜,可除了它们外,再没有谁听见,这里就像是宇宙的末端,隔绝光亮,被人默契地遗忘。
  浓稠的黑暗里,沈渊像条死狗似的趴倒在地上,浑身都在抖,脸上青筋凸起,骨头嘎吱作响,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咕声,在四周一片静谧里万分突兀恐怖。
  上身的衣服被撕碎了,布条飘在水里,沈渊裸着半身,露出精瘦的脊背,上面浮现出一道莹绿色的光,如同叶脉交叉散开,描出的是整副脊柱与肋骨。
  光嵌在皮肉里,每扩散一下,就像在啃食一寸皮肤,又往下渗,渗进骨头里。沈渊叫不出声,手指死死抠住地面,指甲断裂,迸出鲜血,两只手血肉模糊。
  耳朵一阵阵地发鸣,他在剧痛中隐约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是脊柱断了。
  疼,疼得恨不得马上死掉,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击中在了脊背上,数条肋骨齐齐断裂,惨叫卡在喉头,天旋地转。
  沈渊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程度的疼痛,比抽筋更甚,逼人发疯,他痛得受不了,拿额头撞地,砰砰两下,血流如注。
  骨碎之后,疼痛攀升至巅峰,整个背像被狠狠撕裂开,眼前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漆黑,而是反常地泛起白光,脊柱处燃起一团灼人的热度。
  莹绿光芒忽明忽暗,汇集在其中一点,倏然涌开。
  火在身体里烧,烫熟血肉,融化骨头,沈渊的四肢都被禁锢住,他动不了,只能受着,让泼天的疼痛浇贯全身,忍耐这场看不到尽头的刑罚。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疼到几乎喘不上气的时候,黑暗中闪烁出一道暖白的光,柔软轻绵得像细腻的丝绸,将伤痕累累的沈渊仔细包裹住,拥入怀中。
  碎裂的脊骨正在慢慢地愈合,烧灼感与疼痛舒缓些许,但仍然锥心刺骨,沈渊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不清楚这是不是幻觉,可还是伸出了手,想要碰一碰他。
  龙麟幻化的白影朝他笑了笑,转眼消散在漆黑的海水中。
  他视线一晃,跟着失去了意识。


第48章
  数月后,东海北缘。
  日光如焰,洒在层层翻涌的海面上,映出浅水之下晶莹碧蓝的色泽。海底深处仍笼罩着一团黑雾,渊涧藏在无边的暗影中,静默如谜。
  然而忽然之间,水位骤降,呈漩涡之势灌入裂口中,同时海上涌起一阵大浪,天色瞬间昏暗下来,如置深夜,云层躁动不安地翻滚着,哗然一声巨响后,四方海水轰轰烈烈向此奔来,高达数米的浪尖镶嵌着明显的白线,势如破竹,狠狠砸进那急流涡口中。
  黑云挡住白日,只有几柱青光从云间缝隙里逃出,变换着投在海上。浪潮汹涌,海底传来恐怖的闷响,轰隆隆,地动山摇,风暴席卷,海水激烈地颤抖着,吞噬目所能及的一切。
  在那巨大的漩涡两旁,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黑金色的光芒,起初不甚真切,然而随着暗流波涛涌动得越来越快,那黑金光芒渐渐显出轮廓来,蟒状的庞然身躯在水下不断躁动地游窜,掀起更大的风浪。
  北边如此响动,整座东海都如地震般晃撞,搅浑海底的白沙,珊瑚脱落,成群的鱼类失序乱窜,震感沿山脉传来,龙宫亦受到牵连,金柱颤动,一片白琉璃瓦不堪重负,掉落下来,磕在水晶的石台上,发出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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