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姑苏花未拂——by陌上看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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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拂,未拂,你在哪里呢?他在黑暗中摔倒了,床上的身体最后抽搐了一下,他呵气成雾,泪光冰冷,意识涣散。怕已是坠入寒冬深窖,再也等不到春天了,再也无法和爱人花前品酒,赏月数星了。
我今生所爱,今生期待,终不可得。
夜寻的斗篷掉落在地上,在门外蹲身哭了半宿,一直在等着天亮,每一时每一刻都是来自内心的煎熬。
日初升,天破晓,息绝一如既往,早早地端了药过来,龙泽川陪同在身后,但在两个人看到夜寻落泪时,息绝便知大事不妙,手上端着的药摔在了地上,消融着清寒夜里才刚结出的冰霜。
一向傲骨的息绝没站住脚摔在了地上,霎时间头晕目眩。他难以接受爱徒离世的事实,前一天还在嬉笑蹦跳着的徒弟,今日一早,人便没了,息绝坐在冰冷的地面失声痛哭起来。
“绝儿。”
“我们回……回渰域吧。”他的心火热交加,他哽咽不能语,急需冷静一下。
剩下的事情交给花未拂了,龙泽川和息绝已经仁至义尽了,萧世言的死对息绝是个不小的打击,他们留下只会惹得花未拂更加伤心的。
一觉醒来的花未拂还有些发懵,面容慵懒,揉了揉太阳穴,挥手收起了九霄炉。他必须尽快从美梦中清醒过来,起床照顾枕边人,他习惯性地推了推身边的公子,轻声唤道:“世言大人,该起床了。”温柔的嗓音,和善的语调,都没能把萧世言叫醒,这个素衣公子没有一点儿回应。
花未拂怅然若失,迟钝片刻,他还是选择了再试一试,轻轻推了一下,“世言大人。”
没有回应,什么都没有,像个死人一样。花未拂坐在萧世言身侧手无足措,“世言大人……”他双手撑着床面,榻上的公子不动声色,死气沉沉。
“哐。”夜寻终于忍不住进来了,晚上守夜时,萧世言疼了一晚上,安息香难解半分痛意,那个笑靥如花的风流浪子终究是没能撑过这晚,在花未拂熟睡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主,我去让人过来收拾一下吧。”夜寻擦干净脸上的泪渍。
花未拂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摇头示意夜寻退下。他的四肢变得僵硬,花未拂柔和地按着他平躺在床上,头伏在他原本怦怦直跳的心口,许久许久,花未拂细细听着,可那个地方再没了一点儿动静。叩住他的五指,关节僵化,手指发冷。他的突然离开让花未拂怎么接受得了呢?“世言大人……”
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儿,心口的珠子有节奏地震动着,花未拂眼里的泪水迟迟没有落下来,盈满眼眶,直到溢了出来,迅速地往下坠落着。
就这样感受着他的冰冷,感受着他的离世,花未拂难以割舍,抱他入怀,甚至把发热的九霄炉放进他手里,花未拂紧紧搂着,可是小炉子从他手里滚落了出去。
“世言大人,乖一些。”
“家主。”夜寻再一次进来了,想要劝说一下,让花未拂认清现实,萧世言已经死了。
猩红双眼,目光惆怅,“绝望”两个字已经刻在魄灵珠上了,好了,这算是解放了吗?一直想要守护的公子就这么死了。花未拂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擦着萧世言消瘦的面容,他哽咽了一下,放萧世言躺在床上,“夜寻,取一身干净的白衣来,替世言大人换上,备好车马,将世言大人的尸身送回姑苏。”他每一个字都带着极度的不舍、无奈与绝望。
“家主。”夜寻无法接受,也不明白,萧世言都已经死了,他竟然要把爱人的尸身送回姑苏?“你不是答应过萧公子,会将他葬入花家陵墓,为什么在他死后食言了?”送回姑苏,岂不是等同于出妻?
花未拂瞑目许久,深呼吸,胸口的珠子不再动弹了,脸上的泪痕也干了,甚至都不再多看一眼床上的尸体,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花家不干净,他不会安心的,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办吧,一定要将世言大人的尸身送回萧家,烦请岳母大人好生安葬。”
花家一天下来,前几日的红装改换了一片缟素,家里一切如旧,只是又一次少了个人。花未拂心灰意冷,神情冷漠,花家上下都在给刚过门的家主夫人治丧,花未拂在严寒的冬日只着薄薄一层白衣。站在栏杆前,清冷的北风吹拂着夺命伞垂下的红绫,花未拂形销骨立,呆滞地看着光秃秃的冰池子,原来一句“不上兰舟只待君”,是这番孤独孑然。
他撑着一柄红伞,是行尸走肉的真实写照。每天都在等着生活多一点惊喜,每天都没有。他身侧的人去了哪里呢?回了姑苏吧?姑苏可是世言大人的极乐世界。
房间里的久长像是知道萧世言去世了一般,让花未拂怎么都哄不好。以前花未拂是爱笑的,他的笑渲染得久长也爱笑,可如今他一天之内变得这么冷漠,久长几乎整整一天都在哭。
他变了,变得麻木,心口的珠子发冷,让他心疼。“不哭,不哭。”他坐在席上,语调冷漠,手指逗弄着摇篮里的小公子,可久长哭个不停,花未拂没有抱在怀里哄,神情淡漠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孩子还在嘶哑地哭喊,花未拂一动不动,毫无怜悯之心,最后还是夜寻看不下去,擅自抱起婴儿哄了哄。
花未拂起身离开了,外面冷,夜寻不便把孩子抱出去,只得放他先出去了。
☆、逆天改命是救赎
等到哄睡了久长,夜寻远远看到花未拂一个人在亭子底下坐着,冷冷寒风呼啸着,他像是感知不到温度。夜寻回去取来赤龙斗篷,悄悄过去给他披上了,很快一阵风吹来,斗篷掉在了地上。
待夜寻正要捡起,花未拂的声音响起了,“你回去吧,我不冷。”早在他起身看到萧世言一动不动的时候,他的那颗珠子就凉透了。
萧世言的尸体被送回了姑苏,痛失爱子的息云哭昏过去好几次。不久之后,姑苏的丧事传开了,萧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让才刚参加过天枢喜事的那些人为之震惊,都觉得是歹人谣传,可人死了就是死了,谁会拿这种事造谣生事呢?
在襄阳,隐孤云和小徒弟的婚事打算定在这年的花朝节,可以把萧世言拉过来顺便给这家伙庆贺生辰,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萧世言去世的消息。
“他骗了我们,他的毒根本没解。”余祭当即意识到,本就害怕生死的他心口跳得剧烈,一双含水明眸望向了隐孤云,“师父……”
“天意如此,谁也没办法。”
那个公子活泼爱笑,身上一层潇洒气,一层君子气,能在情场上兴风作浪,面对正人君子,也能坦诚相待,怎么就突然香消玉殒了呢?
天枢里,花未拂在书房里坐了许久,门外长廊上,夜寻双手捧来了从萧世言房间取来的八卦书。他难道打算动用这本邪书了吗?夜寻不得而知,只是听命从事。
门开了,夜寻递上了八卦书。
八卦书上叠放着许多陈旧的书信,上面写着花显的名字,“父亲?”他诧异,但更让他震惊的是,书信是母亲甘昭写的。
事到如今,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每个人都有贪念,而八卦书能让翻书的人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揭露黑暗,然后再用最美好的事情诱惑别人,让人血祭八卦书。
其实,早在花未拂才刚出世的时候,甘昭无意间翻开了这本书,从中看到了爱子即将夭折之事,所幸甘昭知道这本书的可怕之处,抵制住了心魔,加倍小心地保护着孩子。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孩子两岁时大病了一场,就连当时名动天下的医仙息乐都说没救了。甘昭心系幼子,疯疯癫癫地篡改了八卦书的内容,花叶发现此事,包庇着夫人,以至于两个人一同遭到了八卦书的反噬。
看到这里,花未拂才对花君迟的话恍然大悟了,怪不得花君迟说他害了许多人,原来是他害得自己双亲俱亡。那这么说来,息绝父亲医书记载的那两个友人,正是他的父母了。
在夫妇二人篡改八卦书之后,为了不泄露此事,夫妇二人自导自演,上演了一出八卦书被毁的戏码。甘昭同花叶相继病重,在大限将至时,托心腹把年仅五岁的花未拂交给了当时的花家家主花显抚养,于是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至于事情原委,甘昭都写在了信里,托人带到了花家。花显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大概是想烧毁八卦书,一了百了,但八卦书能够自卫,花显一直无从下手,就连后来,八卦书落到了萧世言手里,萧世言想要烧毁,也没能得逞。
花未拂的痛苦丝毫不流露于表面,沉着气闭上了双眼,这些事情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些书信中,还有一封信是花焉知留下的。因为八卦书无法被毁,花显在死前将书信和八卦书都带进了棺材,恰巧被花焉知看到了,当时并未在意。但是在花未拂死后,失去一生挚爱的痛苦让他无法忍受,他打破所有禁忌,打开了父亲的棺材,只为取出里面的八卦书。起初他是不信邪的,只是抱着一丝希望,想让爱人再回到他身边,可是花未拂就是没有回来。
实际上,在花焉知逆天改命之后,花未拂被息绝复活了,一直留在姑苏,所有这一切,都早已被八卦书注定了。
直到那天,为了救萧世言,花未拂回到了花家,这件事向花焉知证实了八卦书是真的可以修改天命。他也曾逼迫自己试着去接受萧世言的存在,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留在他身边的只不过是花未拂的躯壳,心还是在萧世言身上。他恨极了花未拂和萧世言,计划了这一切,血祭八卦书,一定要让萧世言去死。
他对花未拂再了解不过,对于八卦书的反噬,没有丝毫惧怕,反而铁了心地要弄死萧世言。
花焉知有多了解花未拂呢?他知道花未拂疼爱久长,深爱萧世言。他知道花未拂不会陪他去埋酒,所以刻意把八卦书埋藏在两个人一起埋过酒的地方,知道花未拂不会再吃他找人做的糖,所以他引诱萧世言吃下放了断肠散的糖。他故意留下了和离书,成全花未拂跟萧世言的好事,让花未拂在最美满的时候,失去一生的挚爱,让花未拂尝尝那种失去爱人,痛苦到发疯的滋味。
他留下了这本八卦书,如果花家再上演一出逆天改命的好戏,花未拂和萧世言还是生离死别,花未拂必死无疑,正好可以下去陪他,他的男人死都是他的。更何况,久长的出生牵绊住了花未拂的心,让花未拂不能轻松死去,到死都得担心那个孩子。这是花焉知对花未拂最狠的报复!
“这个人已经疯了。”可萧世言已经死了,花未拂阅毕最后一封书信,冷淡淡地说道。他不恨萧世言的离开,也不恨花焉知的老谋深算,所有事情正如花君迟所说,都是因他而起。
夜寻拱手又告诉他,萧世言曾经挂着两行泪水这样说过:“为了未拂那么多人都死了,上天给了他三条命,他是花家的救赎,更是天枢的救赎,他不能犯错,一旦犯错,所有一切都完了,世间将乱。炼尸术虽然不曾流传于世,但是他的存在,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久长需要他,花家也需要他,天枢更是。我虽只是花家的夫人,但我希望他钟爱的花家越来越好,不要颓败。”
花未拂久久不能平复,脑海里想的全是那个白衣公子。君颜若辰,亘古不变,卿意如华,至死方休。
死在花家的人不少了,越来越多人的离开,让花家更加冷清了。
自从把萧世言的尸体送到姑苏后,那个穿着一身青墨衣裳的公子总不爱说话,任是谁的到来,谁的到访,他都不加理睬。他的冷漠让息绝担心,让余辰诚担心,让苏冷担心,也让徐淑吟担心。
他常常一个人望着夜空,即便天上有时候没有星星,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有人说他痴傻,可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闲暇之时,他一个人去了乱葬岗,把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打理成一片生机勃勃的花海。
事情过去多年,夺命伞悬浮在他身侧,总想为心里的那个人遮风挡雨,他一身青墨衣裳,在花苑里修剪花枝。
他心口藏着魄灵珠,那颗珠子使得他容颜不衰,风华无限。襁褓中的婴孩已经长大了,花久长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爹爹花未拂跟自己亲生父亲花焉知的事情,年仅十八岁的他怒气冲冲地跑去质问花未拂:“我不相信什么清者自清,如果他们说的不是真的您就应该站出来反驳他们,而不是任由他们胡言乱语,爹爹,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亲生父亲是谁真的那么重要吗?在他面前淡定修剪花枝的花未拂冷漠反问:“你是要爹爹站出来告诉他们,那些都不是谣言么?”
“爹爹!”花久长出落得越发像他的爹爹花焉知了,清俊面容,平和之中又多了些洒脱,但显然这个时候花久长面上不见和善,全是对花未拂的愤恨,“您教过我,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可是您自己的行为合乎礼法吗?您充当一介妇人嫁给我亲爹爹,然后又娶了姑苏的一个男人,您究竟有想过自己在干什么吗?”
若当年,若当年三思而后行,兴许有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兴许花家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兴许就不会有人排挤久长了。花未拂沉思片刻,用木瓢舀了些水浇在花朵上,面对孩子这般气势汹汹,花未拂仍旧从容镇定。“我年轻时走错了路,所以才把这句话告诉了你。久长,你能记住这句话,爹爹欣慰不已。爹爹曾经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害得两个人死在了爹爹面前,如今爹爹悔过,可又有什么用呢?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教好。”他放下手里的木瓢,坐下休息,身子靠在了石桌上,目光看着那些鲜艳的花儿,“我确实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爹爹就是花焉知,你娘亲是花府的一位侍女,地位虽然低下,但是她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