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不奈何——by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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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惟铿锵有力:“弟子无一字虚言!”
“那法华仙尊呢?”
很好。
大佬刚才逼着他溜须拍马大半天,现在要逼着他痛骂自己了。
宫惟心中默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然后深吸了口气:“法华仙尊枉顾玄门法度,无视沧阳宗威名,竟然妄想刺杀宗主,罪行罄竹难书!法华仙尊平素为人轻浮,不堪为一代宗师,弟子为之而不齿!”
徐霜策问:“你当真这么认为?”
“当真!”
偌大车辇一片安静,许久才听徐霜策悠悠道:“宫徵羽,刑惩院大院长。”
他四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在桌面上轮流叩动,发出如金叩玉般的声响。
“自幼年入仙盟,不曾修道、不曾筑基,根骨魂魄与凡人无异,一夜之间却遽然突破金丹后期,天下玄门莫不震动。上古三大幻术失传已久,全天下唯独宫徵羽一人通晓其二,其来历、背景、法力都深不可测,实力一度压过举世公认的第三人剑宗尉迟锐,仅屈居我与应恺之下。”
徐霜策顿了顿,略微俯下身来,轻声道:
“但我一直以为,如果宫徵羽露出本相,天下无人是其对手。”
他俩靠得太近了,宫惟不引人注意地向后微仰,下一刻徐霜策却从鼻腔里轻轻冷笑了下,冷冽的气息直直扑在了他耳侧:
“——你说,堂堂的法华仙尊宫徵羽,怎么会看上向小园这个半妖呢?”
那瞬间两人几乎相贴,宫惟的头皮都快麻了。
咣当一声他站起来,退后半步,抱着徐霜策的手“扑通!”就跪了下去,情真意切地朗声道:“师尊!”
徐霜策动作一下定住了。
“弟子虽然身份卑微,但对沧阳宗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当年法华仙尊行刺师尊,其行为丧心病狂,令人齿冷,弟子誓与此人不共戴天!宁死也决不能把身体让给这种人来还魂!”
“……”
宫惟低头跪地,声情并茂:“请师尊明鉴!!”
徐霜策一动不动盯着自己那只被宫惟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的手。
空气像是冻结了一样,半晌他终于就着这个相连的姿势抬起手指,扳起宫惟的下颔:“……你管我叫什么?”
但凡脸皮稍微薄一点的此刻已经丢盔弃甲了,但宫惟斩钉截铁:“师尊。”
“……”
“宗主教化一方,全沧阳宗上下都是宗主的弟子,不是亲师尊、胜似亲师尊!”
徐霜策那双漆黑的瞳孔直直盯着他,良久突然古怪地一笑,说:“好。”
好什么?
任凭宫惟脑子转得奇快也来不及揣测圣意,这时巨禽接二连三发出尖唳,随即向下俯冲!
整座车身一斜,宫惟猝不及防松脱了徐霜策的手,哐当一下向前撞到了案上,紧接着整个身体顺桌案边缘向左一溜,啪叽撞上墙,再随着倾斜向右一溜,哗啦又撞上了立地大花瓶。车身陡然拉平,宫惟猝不及防向后仰倒,眼见要叽里咕噜向后顺地滚远,突然手腕一紧,被扣住了。
徐霜策面无表情地把他摁在原地,但冷不防这时巨禽又俯冲向下,惯性骤然改变方向,宫惟整个人以头抢地,额头“咚”一声磕在了徐霜策面前的桌案上。
轰隆——
四头巨禽平稳降落,车辇缓缓落地,不动了。
“……”宫惟保持着这个向徐霜策磕头拜年的姿势,内心苍凉,一动不动。
“平身吧。”徐霜策冷冷道,放开手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径直下了车。
天光已然破晓,巨车降落在沧阳山首峰之巅,如同披着黄金般的朝阳。各位长老、真人已经带领各自的入室弟子在此恭候,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齐齐顿首:“恭迎宗主!”
众人的视线只能看见徐霜策鞋底踩在白玉砖上,向前走了几步,声音才从上方传下来:
“临江都之祸已解,但此事确认与法华仙尊有关,已交由仙盟处置。”
——竟然真是法华仙尊!长老真人们纷纷色变,又齐齐顿首:“宗主英明!”
“宗主,”最前列的静虚真人起身低声问,“桃祸将至,事关重大,不知您现在是先回璇玑殿稍事休息,还是召集各位长老上天极塔议事,我等也好……”
他的话没说完,只见徐霜策突然回头看向巨车。
正掀帘试图溜走的宫惟一下定在了半空。
场面仿佛完全静止了,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徐霜策伸手一招,平静道:
“过来,爱徒。”
第19章
如果说刚才场面只是凝固的话, 现在应该就是轰一下猝不及防,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谁?
宗主叫他什么?
我的耳朵没听错吧?
嗡嗡议论声迅速穿过人群,甚至连长老、真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不论谁的惊恐程度都比不上宫惟:
“那个……宗主……”
徐霜策那只手停在半空, 重复了一遍:“过来。”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视线都落在宫惟身上, 而宫惟整条脊椎都在嗖嗖冒寒气,硬着头皮走上来, 随即肩头一重。
徐霜策那只手落在了他肩上,就这么沉沉地按着,好似完全没注意任何人的表情, 转向静虚真人:“回璇玑殿。”
·
“宗主带回来那少年是谁?”“向小园?向小园是什么人?”“你说宗主叫他什么?你再说一遍?”
……
沸沸扬扬的私语就像被风吹一样, 半日间便传遍了整个沧阳宗。
而所有人议论的焦点——璇玑大殿此刻却空旷而安静, 建筑高深壮丽, 摆设帷幔华光熠熠。徐霜策一掀衣袍坐在案后,言简意赅:
“脱。”
宫惟动作僵在半空,半晌才委婉道:“宗主, 这不太合适吧。”
徐霜策问:“为何?”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弟子唯恐宗主清誉有损,个人名节倒是不大要紧……”
“咳——”远处石柱后两名守殿弟子同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随即一个寒战收声站直,喉咙痉挛却硬生生忍住了, 半声不敢出。
徐霜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 但出乎宫惟意料的是竟然没有动怒叫他滚,半晌淡淡道:
“你我二人至亲师徒,不要紧的。”
宫惟立刻:“弟子惶恐,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区区一介外门——”
“本宗主教化一方,沧阳宗上下都是本宗主的徒弟, 不是师尊胜似师尊,有这回事吗?”
宫惟:“……”
宫惟哑口无言,强迫自己直视徐霜策,拱手真诚赞叹:“师尊所言极是!”
他在对面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中慢吞吞伸手解下衣带,更加慢吞吞地脱下外袍,又仿佛剥葡萄皮似地磨磨蹭蹭脱下里衣;足磨叽了一盏茶功夫,直到上身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他终于发现对面竟然还完全没有要叫停的意思。
难道要叫我脱光?
要不是宫惟深深了解徐霜策此人有多严厉禁欲,以及他清修了上百年的无情道有多么坚不可摧,可能此刻就真要往某些龌龊的方向去猜想了。
“……”
不管了,反正他又不知道我是谁,再说在徐霜策面前脱光了算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说呢。
宫惟把眼一闭,咬牙抬手就去解裤带,冷不防这时却听对面传来一个字:“停。”
只见徐霜策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瓶药膏,冷淡道:“为师只是想给你上药而已,不用着急脱裤子。”
“…………”
不远处石柱后鸦雀无声,大概是守殿弟子因为惊恐而活生生吓岔气了。
宫惟用尽全身演技才绷住了表情,感激涕零地伸手去接:“师尊大恩大德,弟子无以为报,区区小伤怎敢麻烦师尊?弟子还是自己……”
徐霜策拿着药膏的那只手略微一抬,道:“过来。”
……好吧,徐白今天兴致突发,要演师徒情深。
宫惟吸了口气,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什么戏都能接,当下面色一整:“谢过师尊!”随即恭恭敬敬地上前跪坐了下去。
他左肩被鬼修一剑贯穿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概因在临江都时被医宗弟子抹水泥一样抹了半桶千金圣药的缘故——那药价换成钱,能一比一打造一个真金的向小园。
但徐霜策手里这瓶药应当更加珍贵罕奇,也不知道那闪烁着珍珠光泽的药气是什么做的,刚沾上皮肤便一阵冰凉,紧接着创口疼痛完全消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干涸、结痂,内里筋骨生长带来难以言喻的麻痒。
“——别动。”徐霜策突然抓住了宫惟忍不住要去抓伤口的右手。
徐霜策的手看起来就冷,实际上也确实很冷。他指节经络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强硬气劲,宫惟的右手一下就被握住了,不上不下定在半空,进退不得。
只听他平淡地吐出两个字:“药贵。”
上辈子宫惟曾经在徐霜策面前脱光衣服玩水,但那是年幼不知死活时的事了,至少他被任命为刑惩院大院长之后就再没有过。眼下虽然只脱了上衣,但不知怎么的宫惟还是非常尴尬,余光偷瞟了徐霜策一眼。
徐霜策的眼睛形状很锋利,因而垂着视线的时候,尾睫如同一片锐利而有弧度的刀锋。可能是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原因,那张脸给人的第一感觉往往不是俊美,而是无法忽视的、扑面而来的威压。
一丝寒意突然从宫惟心底窜起。
“你……不能……这么对我……”他听见幻境中自己带着哽咽的喘息突然在耳边响起。
“你不能这么对我,徐霜策……我……我喜欢你……”
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象?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宫惟跪坐原地一动不动,瞳孔却无声无息地缩紧了,视线不自觉落在徐霜策身上,顺着他手臂一路向上,着魔般定在了那近在咫尺的咽喉间。
他都那样对待我了——那道清晰的、充满了悲伤和绝望的声音再次从潜意识深处缓缓浮现。
这么近的距离,只要一伸手……
只要一伸手……
“怎么受的伤?”
宫惟蓦然回神,闪电般打了个颤:“什么?”
徐霜策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我问你怎么受的伤。”
宫惟如梦初醒,潮水般的后怕一层层从背后蔓延到脑顶,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在生死线上走了一个来回。
但他来不及平定惊悸,瞬间已露出了一脸羞惭,俯首道:“回禀宗主,弟子在临江王府外遭遇鬼修,实在惭愧修为低微,因此才……”
“不是有尉迟骁么?”
“尉迟公子力战不敌,实在无奈,所以……”
“力战不敌,”徐霜策似有一丝嘲意地重复道,终于上完药,掌心松开了宫惟的那只手,向后坐回原处。
两人之间的距离总算拉开了。
宫惟难以察觉地微出了口气,立刻披上外衣,杀意、遗憾和恐惧混杂起来的强烈情绪一阵阵冲击耳鼓,轰击着他平静的表面。
“尉迟骁名义上只是家主亲侄,但因为尉迟世家情况特殊,剑宗此生不敢有后。尉迟骁注定是谒金门的继承人,自年幼时便被剑宗亲自抚养教导。”徐霜策把手指沾的药膏慢条斯理擦在丝巾上,道:“如果连他都‘力战不敌’,那么整个剑宗世家,大概也都是废物了。”
——你这打击面可真够广的。
徐宗主这目中无人的德行果然十六年没变,宫惟定了定神,俯身心悦诚服:“宗主所言极是,剑宗世家如何能与我沧阳宗相提并论!”
“哦,”徐霜策话锋一转问,“那依爱徒之见,是什么造成了剑宗家比不上沧阳宗?”
宫惟掷地有声:“师尊法力冠绝天下,剑宗本人远远不及,故有此天壤之别,请师尊明鉴!”
哪怕是向小园本尊在这里,都不能把马屁拍得如此诚恳、坚决又真情流露。宫惟内心对尉迟锐连道了好几声对不起,心说谁叫你当年一剑劈碎了人家石碑,你看徐大佬这千方百计逼人骂你的架势,分明是还在深深地记着你的仇……
徐霜策道:“尉迟锐,字长生,当年与法华仙尊交情极好,过从甚密。”
可能是宫惟多心,刹那间他感觉最后四个字里有一丝森然的戾气。
“尉迟家小儿大多桀骜不驯,眼高手低,不值得相交。离他家远点。”
宫惟心说这世上最桀骜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徐霜策,一脸难以言喻地起身应是,但被徐霜策摆手制止了。徐宗主把抹完了的白玉药瓶丢给他示意收起来,突然问:“刚才在路上的时候,你说你与法华仙尊不共戴天?”
宫惟正色道:“法华仙尊竟然妄图刺杀宗主,实在令人发指,弟子生生世世忠于沧阳宗,绝不与其为伍!”
徐霜策道:“你还说你宁死也绝不把身体让给法华仙尊还魂。”
“绝不!”
“很好。”徐霜策眼光向他一瞥,悠悠道:“但法华仙尊一代宗师,若是他强行夺舍,而你无法阻挡怎么办?”
“……”
好问题啊徐白,你不如去问被歹徒霸凌的少女如何自保名节好了。
宫惟在徐霜策似笑非笑的注视中欲言又止,开口又闭上,开口又闭上,重复数次后终于呼了口气,调整好情绪。
然后他拍案而起,凛然道:“那弟子便杀身成仁!”
啪,啪,啪。
徐霜策缓缓抚掌,道:“不愧是我沧阳宗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