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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名不奈何——by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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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惟从容作揖,心里把这姓徐的怒骂了十八遍。
  紧接着徐霜策不疾不徐道:“但你既然是为师爱徒,为师自然是不舍得你杀身成仁的。”
  他一伸手,旋风凭空凝聚,裹挟着金光降落在他掌心,蓦然化作一道通体乌黑、光泽温润、由青绳系起封印的玉简。打开墨玉简一看,里面是无数鲜红小字密密麻麻,抬头赫然是三个字——《定魂注》。
  “此为我沧阳宗秘藏,顾名思义,能将魂魄彻底定在躯壳内。你将此书内的道法融会贯通,任何人即便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再把你的魂魄从这个身体里驱赶走了。”
  宫惟心里一沉,面上却没显出异样来,一边恭敬地接过玉简一边问:“——即便弟子被人蛊惑,或被迫有心献舍,也是不能的对吗?”
  明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徐霜策却不知何故停顿了一下,才避开目光道:
  “是。”
  “从今日起你便住在璇玑殿,不用再回外门弟子居所了,每日专修定魂注,由我不定时抽查。抽查不过必有重罚。”徐霜策扬手一拂,不欲再与他多谈:“退下吧。”
  ·
  墨玉简冰凉彻骨,拿在宫惟手里却像是烫手山芋。一旦被这玩意把魂魄定住,将来怎么把原主的魂魄换回这具躯体呢?
  宫惟站在偏殿窗前唉声叹气,突然只听门外有人冷冷道:“何故在此惺惺作态?”
  宫惟一回头:“哟,师兄!”
  徐霜策自己没收徒,但璇玑大殿门前有八位守殿弟子,受他亲自指教多年,在外人眼里看来与沧阳宗传人无异。二十年前从千度镜界幻世出来后,宫惟屡次来找徐霜策玩儿,都在璇玑大殿前吃了闭门羹,后来有一次宫大院长终于被惹恼了,亲手施法把这八名守殿弟子定在山门前,如棺材板一般直挺挺地,然后每人脑门上给贴了一张黄符纸,上面龙飞凤舞亲笔提着四个字:棺材瓤子。
  来者正是八名外门弟子之首温修阳,如当年一样板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棺材脸,把食盒放在桌案上:
  “奉宗主令,送饭。”
  宫惟叹了口气,吃饭是他在这惨淡人世间最后的慰藉:“师兄遣人叫我一声就行了,怎好麻烦你亲自……这是什么?!”
  食盒里放着一个描银青瓷大海碗,海碗里是满满的清水煮白菜,半点油星不见,如镜面般映照出宫惟空白的表情。
  温修阳道:“宗主有令,参透《定魂注》之前需悬梁刺股,不可心有杂念,每日二两清水煮菜即可。”
  “……”宫惟嘴唇微微颤抖,半晌低声下气恳求:“师兄我想吃点肉……”
  温修阳长得其实并不像棺材,剑眉星目、身量颀长,甚至有几分翩翩少年郎的味道,奈何只要一开口那棺材瓤子的冰冷死板就扑面而来:“没有。”
  “师弟我身受重伤,失血过多……”
  “不行。”
  “师兄……”
  “在下并未如你一般,被宗主收为亲徒,师兄二字并不敢当。”
  宫惟假装没听出他是什么意思:“别那么固执嘛师兄。你看,宗主大人教化一方,全沧阳宗上下都是宗主的弟子,不是亲弟子胜似亲弟子!因此你是我的……”
  “住口!”
  温修阳终于受不了了,扭头就走。宫惟赶紧追了两步:“给瓶肉酱也行啊师兄——”紧接着“砰!”一声,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小棺材瓤子。”宫惟悻悻然搓手,“脑筋如此死板,难怪排行榜上差尉迟骁一位。”
  提起尉迟大侄子,宫惟不由陡生想念,原因无他——至少跟尉迟骁孟云飞他们混的时候口水鸡可以随便吃。那时候嫌人家烦,谁料一朝沦落到住在徐霜策隔壁的地步,便突然觉得连尉迟大侄子都无比慷慨可爱了。
  宫惟忧伤地坐在大海碗前,用筷子挑了两根白菜,长叹一口气又扔回碗里,突然手指碰到了一块温热但生硬的东西。
  玉佩。
  他陡然来了精神,起身从袖中一掏,果然是尉迟骁的婚约信物,麒麟血玉佩!
  当初离开临江都时,他被徐霜策一手提溜着扔进车里,起飞那瞬间透过飘扬的车帘,看见外面尉迟大公子追了两步,冲着他示意腰间的玉佩,迅速做了一句话口型:“——有危险叫我!”
  但当时一切都太快,宫惟根本来不及回应。回到沧阳山后又疲于应对徐霜策,连一句话都要在心头掂量再三才敢出口,因此便没想起玉佩这回事。
  “——尉迟骁,”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各大门派世家都有给人随身佩戴的信物,多为玉佩、金环、吊坠等物,上面多附有秘传护身法咒,危急时刻能自动爆出法术,护主挡灾。二十年前徐霜策化身“白将军”进入幻世前,从沧阳宗带走了一枚金环护身,上面密密麻麻篆刻无数法咒符文,后来又赠给了“徐夫人”作定情信物。那金环就是这样的一件法宝。
  不过麒麟血玉佩较之还更胜一筹,因为它附有另一道逆天的防护术——
  当佩戴者濒临生死一线时,它能自动玉碎替死。
  因为这个缘故,麒麟血玉佩珍贵异常,拥有它便等同于多了条命。上一代剑宗临终前将这件法宝交给了幼子尉迟锐,尉迟锐继任剑宗后,又把它交给了自己亡兄的遗子、唯一的侄儿尉迟骁。不过三代人至今没遭遇过濒危必死的危机,因此也没机会让它发挥作用,否则现在已经成一地碎渣了。
  “难怪你成天惦记着要讨回去。”宫惟百无聊赖,拎着玉佩晃了晃:“要是我哪天不小心把它给用了可多罪过呀,是吧大侄子?”
  话音刚落,玉佩陡然焕发微芒,随即红光一闪!
  宫惟一怔,只见玉佩竟然自动爆出了一个千里显形阵,阵法在虚空中纵横交错,紧接着显出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尉迟骁两手撑地,满头大汗,上身没穿衣服,身材肌肉近乎完美,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尉迟骁:“……”
  宫惟:“……”
  尉迟骁一骨碌爬起来,大惊失色地抄起勾陈剑:“你怎么了?!”
  宫惟一手捂眼:“无事,莫慌!剑放下说话!”
  “……”尉迟骁这才看清他身后的背景是沧阳宗璇玑殿,松了口气怒道:“没有危险你召唤我干什么!”
  宫惟略松开一条指缝,从缝隙间露出半只眼睛:“嗐,这不没事找你聊聊天嘛。”
  尉迟骁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瞅,立马触电似地扔了剑,抓起练功房地上的衣服挡在怀里,面红耳赤问:“你在想什么?我只是在练功而已!你就是存心想偷窥我对吧?!”
  “少侠想多了,偷窥你不如去偷窥徐宗主洗澡,还方便点。”宫惟笑嘻嘻拖起腮说:“再说我也不知道你这定情信物上附着召唤法咒呀。”
  “这不是定情信物!这只是我……不对,你不知道这玉佩上有召唤法咒?”
  宫惟无辜地把两手一摊。
  尉迟骁脸更红了,只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什么:“那你刚才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管我叫了什么?!”
  宫惟微笑道:“自然是‘英明威武义薄云天的尉迟少侠’了。”
  “胡说八道!要启动召唤阵,必须要先说出被召唤者的名字,再喊出两人之间真正的关系,再说一遍你刚才管我叫了什么?!”
  “……”宫惟望着他大侄子气急败坏又通红的脸,终于悟了。
  “看来连你家信物都认同咱俩真正的关系呢,”他温柔地回答,“我好欣慰呀,亲爱的道侣。”
  空气一片死寂。
  尉迟骁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如此重复数遍后他终于睁开眼睛,从齿缝间一字一顿道:
  “下次见面时再不把玉佩还给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猛地挥手,白光一闪,千里显形阵化作千万光点消弭于无形。
  宫惟一手扶额,忍笑忍得肩头颤抖。
  所有憋屈都在调戏尉迟大公子之后烟消云散,半晌他才长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收起玉佩一转身,未尽的笑意瞬间凝固。
  偏殿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徐霜策逆光而立,一言不发俯视着他。


第20章
  宫惟退后半步, 笑意瞬间消散,规规矩矩道:“弟子见过师尊。”
  背光看不清徐霜策的表情,良久才见他一抬脚, 跨过门槛, 进了屋。
  宫惟住的地方虽然是偏殿, 但离主殿内室确实只有一墙之隔,格局布置悠然风雅, 完全是徐霜策的个人风格——墨玉为栋、鲸骨为梁、碧纱鲛绡为帘,窗外竹林凤尾森森,风拂过传来簌簌的声响。
  宫惟只见徐霜策那双不染半分尘埃的白色靴底踏在铮亮的桐木地面上, 不紧不慢地绕了一圈, 然后才在桌边坐下了, 竟然完全没看到刚才发生的事一般:
  “让你背的书背完了吗?”
  宫惟低头道:“弟子愚钝。”
  徐霜策好似没听见, 道:“背来听听。”
  像《定魂注》这样的仙门卷宗,凡人是无法阅读的,因为每个符文都必须灌注灵力才能阅读, 灵力不足者连对着卷宗原样诵读一遍都做不到,更遑论是背了。
  宫惟镇定地背了开头两句,停下来想了想, 才背出第三句。紧接着越往后磕磕巴巴,直至四五句后他彻底顿住了, 羞惭道:“师尊见谅, 弟子修为浅薄,只背出这么多。”
  “没有了?”
  “没有了。”
  徐霜策四根手指在桌面上轮流叩了两下,好似在沉吟什么,突然道:“过来。”
  宫惟温顺地俯首上前,还没来得及抬头, 突然下颔骨一凉,被徐霜策有力的手指硬生生扳起来,被迫撞上了面前那双黑沉的瞳孔:
  “为师只让你学定魂注第一卷 ,而你却连第一段都没背下来,该如何责罚呢?”
  宫惟纹丝不动:“弟子愚钝,但请师尊问罪。”
  “你真的愚钝么?为师看未必吧。”
  “回禀师尊,弟子多年不能结丹,全宗门上下皆知。弟子实在惭愧!”
  “……”
  两人距离不到咫尺,连最轻微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徐霜策突然道:“你跟我来。”
  宫惟手腕一紧,踉跄着被拉出了门,径直往主殿而去。
  徐霜策身高腿长步伐快,宫惟连走带跑才跟得上他,沿着百转千回的青石长廊走了足足一炷香工夫,视野陡然开阔,山风扑面而至,竟然来到了璇玑大殿正门前!
  一排排宽阔的汉白玉长阶次第而下,徐霜策收住脚步,站在台阶最顶端,风呼然扬起他威严宽阔的白金袍裾:
  “资质愚钝又不知努力,令为师满腔期望尽付东流,该当何罪?”
  “向小园”嗫嚅半晌,眼眶一红,心说你这便宜师尊什么时候对我满腔期待了:“弟、弟子错了,求师尊饶恕,下次再、再也不敢了……”
  徐霜策冷冷道:“为师当赏罚分明,绝不可轻易饶恕。”
  ——不可轻易饶恕?
  宫惟余光瞟见徐霜策身后那一望无际的玉阶,气势恢宏层层叠叠,尽头穿过桃花林,便是直通下山的路,心头陡然浮现出一个好到令人震惊的猜测。
  “……师……师尊难道要将弟子逐出师门?”
  宫惟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紧接着膝盖一软,扑通跪地,眼眶里迅速涌上逼真的泪水:“千万不要啊师尊!虽然弟子名声不好、亦不中用、庸懦偷懒、在外人人皆以为耻……但弟子是真心仰慕师尊威仪的!求您千万别把弟子除名赶下山去啊!”
  徐霜策在宫惟充满希望的注视中垂下眼睛,表情无动于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然后他略一顿,道:
  “且罚你把这九层长阶打扫干净吧,扫帚在那。”
  “…………”
  长久的静默后,宫惟颤声:“啊?”
  ·
  半个时辰后,宫大院长拿着长扫帚面无表情地:
  唰——唰——
  璇玑殿大门外共有玉阶九段,每段九层,每层九级,莹白如雪无一丝杂色,如镜面般映着近在咫尺的天穹和苍茫巍峨的山巅。远处桃花浩瀚似海,一阵风吹来,便纷纷扬扬飘在檐角、长廊与他脚下。
  徐霜策天外飞仙,其寝殿也落英缤纷,不似人间。
  于是宫惟唰唰扫了半个时辰,都没能把不停飘来的桃花瓣给扫干净。
  “这里,”徐霜策示意自己脚下。
  徐宗主竟然移了张桌案到大殿门口,坐在长阶顶端看书,在翻页与品茗的间隙亲自指导工作。他大概是习惯了当所有人目光的中心,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疏远或轻忽;只要宫惟拾级而下扫出去三丈远,就会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惜字如金的: “这里——”
  然后宫大院长的满怀怨气顿时像被戳破了的球,呲溜一声蹿了个干净,提着扫帚乖乖凑到他身边,去打扫徐宗主尊贵的脚底。
  徐霜策身上有种冬日初雪后冰晶覆盖着白檀木的味道。宫惟年幼时不懂事,经常凑过去闻,有一次徐霜策来岱山仙盟做客,被他两手吊在脖子上挂了半个时辰。徐宗主涵养耐力惊人,期间一直该喝茶喝茶该干嘛干嘛,挂件一般的宫惟最终被闻讯而来的应恺徒手硬撕下来才了事。
  这个人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耐性。那年他手把手教宫惟写自己的名字,反反复复教了十余遍,虽然要求严苛,但没有半点不耐烦。后来宫惟一直觉得徐霜策要是肯收徒的话,一定是个耐心很好的师尊,可惜直到他死那年都没见到徐宗主收入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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