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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名不奈何——by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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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侣’,”徐霜策翻过一页书,突然开口道。
  宫惟回过神来,心里一咯噔。
  徐霜策淡淡道:“知道道侣是什么意思吗?”
  宫惟迟疑片刻,谨慎道:“志同道合、缘法相济,可以结伴彼此见证大道,故称道侣。”
  “那你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结为道侣么?”
  宫惟想了想,“灵根识海互补,四柱八字相合?”
  徐霜策不语。
  “灵力阴阳相济,双修事半功倍?”
  徐霜策还是不置可否。
  不知道为什么,宫惟觉得他此刻眼神几乎是阴沉的,但仔细观察的话那张常年冰封般的面孔分明又没有丝毫变化。
  “……名门正派,门当户对?需征得师尊长辈同意?结道侣前需守礼守节,然后通报仙盟,再昭告天下?”
  再说下去宫惟就要搜肠刮肚了,但漫长的沉默之后,只见徐霜策闭上眼睛,呼了口气。
  “忘了。”他轻声道,“你根本不懂。”
  宫惟皱眉回忆自己上辈子念过的道法经卷,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哪里不懂——正当这时只见徐霜策抬头看向他,话锋一转:
  “你知不知道方才为师为何没有把你逐出宗门,放归山下?”
  终于不再讨论尉迟骁这个危险的话题了,宫惟立刻诚恳长揖:“弟子不知,请师尊示下。”
  徐霜策道:“虽然你身为半妖,不能结丹,注定无法在漫漫仙途上更进一步;但为人师者当有教无类,厚德载物,诲人不倦。”
  “师尊英明。”
  “稚子贪玩不知勤勉,当小惩大诫。为师希望你能够以此为动力,从明日起既要劳逸结合,亦需一心向学,明白了吗?”
  宫惟感动道:“弟子明白了!”
  徐霜策“嗯”了声,看着书一摆手。
  宫惟立刻拖着扫帚倒退三步,低头开始扫台阶,瞬间扫出去了十丈远。
  正当这时远处长阶尽头突然出现了温修阳的身影,他大步流星登上雪白的玉阶,一边走一边向着顶端的徐霜策行礼:“弟子拜见宗主!宗主,盛师弟他——”
  温修阳的声音同脚步一齐戛然而止,满面震惊看着台阶上方正拿着扫帚埋头唰唰唰的宫惟,好似自己在做梦:“你……你在干什么?”
  宫惟毕恭毕敬深施一礼:“师兄好,我见师尊这寝殿台阶脏了,我来为师尊扫扫地。”
  温修阳:“…………”
  徐霜策遥遥问:“何事?”
  温修阳赶紧上前,一撩衣袍跪下:“回禀宗主,盛师弟他七日刑罚之期已满,是否可以从寒山狱中出来了?”
  宫惟听见寒山狱,抽了口气。
  大凡仙门名家,都有各种各样以极端严酷手法改造的刑罚之地,一方面惩罚犯了门规家规的子弟,另一方面在惩罚的过程中又能极大精进弟子修为,只是痛苦难熬罢了。沧阳宗所设“八狱”正是为此。
  宫惟上辈子曾经被迫参观过“八狱”之一的寒山狱,那是“徐夫人”不幸身亡以后两人关系极度恶化的时期,徐宗主下令严禁宫院长踏上沧阳山半步,奈何狗胆包天的宫惟就是喜欢三更半夜跑来作死。有一天晚上他又来找徐霜策玩儿,正巧遇见徐霜策在借酒亲手画亡妻遗像;宫惟只不过客观评价了一下“画得不像”以及友善提出“需要我帮你画一张正面像吗”的意见,就被徐霜策大怒之下拔剑刺伤了眼睛。捂着右眼的宫惟还不死心,凑上来捉弄他想亲他一下,结果被勃然震怒的徐宗主一把拎起后脖子,一路御剑飞到寒山狱上方——要不是他溜得快,险些就被丢进去了。
  宫院长如此修为,溜回仙盟后都打了半个月的喷嚏,可见要是有人真进了寒山狱待满七天,又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徐霜策又翻了页书,才道:“看看吧。”
  温修阳立刻顿首,然后回手一扬,喝道:“起!”
  一道显形法阵顿时在半空铺开,对面是阴森幽绿的寒山冰潭,妖风阵阵万鬼哀嚎。一个面盖白霜、全身蓝色血管道道浮现的青年弟子仅着单衣,一见徐霜策立刻发着抖想爬起来,奈何双腿已然结冰,最终扑通一声踉跄跪了下去,哆哆嗦嗦道:“弟子拜、拜……拜见宗主!”
  宫惟上下打量他几眼,心说这小哥真有点惨,寒气已入肺腑,虽然在极端痛苦的外界环境催动下功力必然精进,但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必然伤痛缠身,搞不好还得有几天生不如死的日子。他认出这人是八名守殿弟子之一,应该是个排位第七还是第八的年轻师弟,不由暗暗好奇,这得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施以如此重罚?
  徐霜策问:“你可知错了?”
  年轻人舌头冻木了,连话都说不完全:“弟……弟子愚钝,一连三日不能背下整本洗剑集,辜负宗主厚望。弟子该罚!!”
  宫惟:“………………”
  徐霜策道:“既知愚钝,更该勤勉。回去好好念书吧,三日后再行考校。如再不成,刑罚加倍。”
  年轻弟子立马磕头,结果这一磕下去就硬是爬起不来了,被几名侍从赶紧上前架了出去,显形法阵随之消失。
  徐霜策目光一转,不紧不慢地问:“爱徒,你怎么了?”
  “…………”
  宫惟一脸青白地站在那,欲言又止。
  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满面真挚俯身拜下,动情道:“——师尊!弟子突然求知若渴,极想回去背定魂注,弟子觉得这次一定可以不负师尊重望!”
  徐霜策皱起眉头:“爱徒何这样逼迫自己,不是才说要劳逸结合的么?”
  宫惟立刻:“不不,师尊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委实不敢辜负!!”
  站在一边目瞪口呆的温修阳:“……”
  徐霜策这才唔了声,欣然地一摆手:“爱徒如此勤勉,为师心怀甚慰。去吧。”
  宫惟不用他再多说一个字,拎着扫帚落荒而逃。
  ·
  宫惟从小学任何东西都很快,他被应恺捡上岱山时连话都不会说,但后来修习仙门秘卷却触类旁通,仿佛生下来就对玄门道法有种天然的亲切感。当年北陵有个邪修创立的“伏鬼门”,秘密修行一道专门用来召唤鬼魂、淬炼厉鬼的禁术,叫做密通阴阳混沌大法咒。应恺得知后亲自清剿抄家,那邪修狗急跳墙之下,竟然一把金火烧了整架马车的禁术经卷,妄图以此毁掉证据。谁料宫惟当时闲极无聊,在起火之前偷看过所有竹简,过目不忘转瞬成诵,回仙盟后拿笔一气呵成默写出了所有经文,以此为证据才定了那掌门的罪。
  但他学东西快,不代表“向小园”学东西也快。
  宫惟挑灯夜战,呕心沥血,辛苦诵读,余音绕梁。深夜的璇玑大殿空旷而安静,徐霜策在灯下默然写字,只听偏殿里抑扬顿挫的念书声远远传来,时高时低时幽怨凝绝时慷慨激昂,仿佛二百只青蛙在荷塘里扯着嗓子乱嚷;立于大柱后的温修阳咬牙忍耐半晌,终于忍不住了:“宗主,要不要弟子去——”
  “不用。”
  徐霜策侧影如剑锋般年轻挺拔,烛火中看不清神情,只听见狼毫着于纸端时沙沙的细微声响。
  温修阳脑内默念静心咒三遍,奈何远处那叽叽呱呱的魔音一个劲往耳朵里钻,终于再次忍无可忍:“宗主,不如弟子……”
  徐霜策眼皮一抬,目光冰冷彻骨:“何事?”
  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突然从心头窜起,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无、无事。”温修阳喉咙用力一滑,那数秒间绞尽脑汁,急中生智道:“就……就突然想起宗主仿佛不再随身佩剑了。”
  头顶没有传来回答。
  “好、好像从临江都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不奈何了,不知宗主是将神剑奉于天极塔了吗,弟子只是想着……”
  “是么,”徐霜策打断了温修阳越来越干巴巴的解释。
  而后他静默片刻,才道:“你要是听不下去就先走吧。”
  温修阳哪敢再分辨,一言不发地行了礼,后退着出了高深空旷的主殿。
  远处偏殿灯火通明,遥遥传来向小园情绪饱满、奋力朗读的念书声,这音量一人能抵一整座学堂,任谁来了都要忍着牙疼赞一声这孩子刻苦用功。温修阳顺着长廊走了会儿,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老是在想这些天来一件件的小事情,越想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影影绰绰地,却什么都理不清。
  他忍不住站定了脚步,向偏殿看去,目光突然凝住了。
  月光下的重檐琉璃顶反射着青色光晕,汉白玉长廊边的一道道石柱由近而远。长廊尽头偏殿外,槛窗格透出模糊的灯火,映亮了门阶下一道沉沉的侧影。
  是徐宗主。
  徐霜策面对着虚掩的殿门,一声不吭立于阶下。月影中他的脊背、肩线乃至于下颔骨似乎都绷得非常紧,紧到让人突然生出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但上半边侧脸却完全隐没在了暗处。
  良久他袍裾终于动了动,缓步踏上台阶,伸手似乎要去推开殿门。
  ——这一动,他藏在阴影中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温修阳视线里。
  当啷!
  目睹这一刻的瞬间,温修阳悚然之下倒退半步,腰间玉佩撞在石柱上,徐霜策的动作霎时顿住!
  “……”
  世界仿佛都凝固了,温修阳瞳孔紧缩,脑海一片空白。
  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要他立刻避开,但事实是他连转开视线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见徐霜策转过头来,那对黑沉沉的眼睛意义不明地望了自己一眼。
  然后他就这么走下台阶,步伐从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直到那背影完全消失在了长廊尽头,温修阳才猛然回过神来,又向后踉跄了半步站稳。
  深夜的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个人,远处朗朗读书声还在继续。夜风吹来,温修阳骤然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透重衣,撞碎的玉佩裂成几块落在脚边。
  他俯身捡起碎玉,手指因为惊疑而微微发颤,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刚才徐霜策向那虚掩殿门伸出手时的眼神——
  若不是因为知道这是沧阳山,他甚至会以为堂堂的沧阳宗主被某种邪物附身了。
  那眼神仿佛是一头在囚笼中绝望到了极处,而濒临发狂的魔兽。


第21章
  翌日清晨, 一名白衣银甲、面如冠玉的年轻人站在璇玑大殿门外,剑眉深锁,似有憔悴, 上前半步又退下, 走了两步又站住, 仿佛迟迟下不了决心。
  守殿弟子终于忍不住了:“——您这是怎么了,温师兄?”
  此人正是温修阳, 闻言长长呼了口气,一咬牙说:“没事。”随即面色僵硬地上前推开了门。
  晨光穿过青翠竹林,透过黑玉雕花窗, 映照在殿内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徐霜策不论什么时候都面无表情且身形端直, 象牙白衣袍滚缀黑边, 绣有金色的沧阳宗徽。他对面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 侧脸在晨曦中透明得仿佛能泛出光来,正磕磕巴巴地背着书,正是宫惟。
  温修阳不敢抬头, 站定施礼道:“宗主,弟子来当值了。”
  徐霜策并未看他,只一摆手。
  宫惟倒是从蒲团上爬起来要向师兄行礼, 但他一动就被徐霜策拦住了:“背你的。”
  温修阳低垂视线退到大殿内石柱边,只听宫惟“喔”了声, 坐下来继续背书。
  大概是昨日徐师尊的深情厚望感动了上苍, 天资愚钝的爱徒发奋苦读一晚上,竟然把《定魂注》第一卷 背了个七七八八。虽然背诵中途时有错漏,但徐师尊只要眉头轻轻一皱,察言观色的爱徒便立马改口自动纠正。如此重复了个十八九遍,终于磕磕绊绊地背到了结尾, 还剩最后两三句实在力有不逮,反复纠正拖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背完,长长松了口气。
  徐霜策道:“虽能背诵,太过生疏。”
  宫惟只是想拖延时间,并不想被他随手送进寒山狱关个三五天,马上道:“弟子不敢辜负师尊的谆谆教诲,昨晚明明已经背熟了,只是眼下见到师尊便心情紧张,所以才顾此失彼。弟子回去再苦读两日,一定能把第一卷 全篇流利背诵下来,请师尊明鉴!”
  徐霜策皱眉问:“为何紧张?”
  宫惟郑重道:“此乃宗主大人神威慑人之故。”
  “但本宗主是你师尊。”
  宫惟立刻:“是。”
  “所以你一见为师,便该心生亲近,为何会被神威所慑?”
  “……”
  徐霜策道:“所以还是不够勤勉的缘故。”语气中已透出了一丝微微的不满。
  “……”
  宫惟僵立良久,竟无言以对。
  “——师尊慧眼如炬,弟子实在佩服!”半晌他猛吸了口气,叩首沉痛道:“弟子方才背诵生疏,确实是另有难以启齿的原因!”
  徐霜策“哦”了声:“什么原因?”
  “弟子昨晚苦读整夜,一心只想着不能辜负师尊的辛勤教导和殷殷厚望,因此无心饮食,连早膳都没好好吃。弟子刚才不能流利背诵第一卷 ,概因腹中饥饿难忍之故,只需回去用过午膳保证就好了。请师尊明鉴!!”
  大殿一片安静。
  “……”
  徐霜策定定看着宫惟,那张从来罕有表情的面孔不动声色,宫惟甚至能从他深井般的眼底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半晌才听他开口说:
  “很有道理。”
  如果刚才温修阳只是不敢出声的话,那么现在他胸腔中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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