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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名不奈何——by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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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师尊安乐才是弟子心头大愿,怎敢以卑微之躯打扰师尊起居?”
  “你若是真被法华仙尊夺舍,为师才不得安乐呢。”
  宫惟立刻肃容长揖:“弟子宁可杀身成仁,也绝不令其得逞!”
  徐霜策冷冷地反问:“爱徒既然如此孝顺,为师怎忍心看你身死?”
  “回禀宗主,”这时温修阳快步上来,低声道:“已经收拾妥当了。”
  徐霜策锋利的眼尾向宫惟一扫,负手向外走去:“走吧。”
  短短十余丈从寝室到殿门的路,此刻却变得无比艰难,好似人间通往地狱的不归途。
  向小园的同门师兄弟倒也罢了,露馅可能性很低,且就算露馅也无所谓,但徐霜策可不同。宫惟深知自己只要跟徐霜策同食共寝超过三天,连底子都能被他那双波澜不惊的利眼看得清清楚楚,到时候恐怕连速死都能成为奢求。
  宁愿去沧阳八狱,也决不能进璇玑主殿半步!
  盛博抱着比他人还高的枕头床褥从身侧经过,宫惟深吸一口气,电光石火间忍痛做出了决定,在错身的刹那间伸脚一绊。
  “——啊!”
  盛博猝不及防一个扑地,稀里哗啦带倒了板凳,手里东西咣当撒了出来,一本深蓝色的书册贴地打旋,“哗啦!”一声撞在了徐霜策脚边。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见徐霜策低头望去。
  “黄泉不了情”五个浓墨重彩的大字,以及封面上卿卿我我的徐宗主与法华仙尊,就这么光明正大亮在了所有人眼底。
  “……”
  死寂。
  温修阳表情凝固,倒在地上的盛博眼珠险些夺眶而出。
  扑通一声宫惟跪地,痛心疾首:
  “师尊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徐霜策那张脸上什么情绪波动都没有,哪怕用矩尺来量,都不会见那雕刻般的眉眼、薄而冷淡的嘴唇有丝毫移位。他就这么定定地盯着脚下那本书的封面,良久才俯身把它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翻了几页。
  “师尊……”
  “何处得的?”
  宫惟诚恳道:“临江都买的。”
  “为何买它?”
  “弟子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
  “为何不扔?”
  “……”宫惟露出了羞愧之色。
  徐霜策点点头,不动声色说:“看来是情节精彩,舍不得扔。”
  盛博终于合上了因为震惊过度而不断战栗的嘴巴,拼命使眼色示意宫惟磕头认罪,但紧接着只见徐霜策抬手一招,说:“过来。”
  他那只手简直跟招魂幡无异,盛博条件反射把眼一闭。
  然而下一刻,预想中流血漂橹尸横当场的画面却没有出现。
  徐霜策那只手落在了宫惟头顶,还摸了摸,和声道:“稚子年幼,课业沉重,受旁人口中的奇闻轶事引诱也不为怪。”
  “……”宫惟一句“求师尊别把我关进寒山狱”就这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你背书太慢,正好应当多加练习。”徐霜策顿了顿,把《黄泉不了情》放到宫惟手上:“从明日起你便去熟读此书,每天背一章,每章大声背诵给为师检查。记得需字句顺畅、诵读如流、心领神会,明白了吗?”
  如果说刚才只是死寂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地狱般可怕的窒息了。
  所有人的喉咙都像被滚烫的石头活生生堵死了,良久只见宫惟长吸了口气,再深深地、徐徐地吐出来,原地站定平静片刻。
  他毕生的演技都在此刻发挥到了巅峰。
  “扑通!”一声宫惟感激跪地,双手将书高举头顶,字字情真意切:
  “师尊用心良苦,弟子铭感五内,定谨遵师嘱!!”
  徐霜策淡淡道:“去吧,爱徒。”
  ·
  与此同时,谒金门。
  “已经快丑时了,少主上哪去?”“少主!”……
  殿外传来侍卫们声音的时候,尉迟锐正盘腿坐在宽大的桌案后看书。
  当世剑宗尉迟锐,字长生,从外表看年不过二十许,多年来状态一直保持在最巅峰的时候。论长相而言尉迟骁与他颇有相似,但剑宗本人眉骨更高、鼻梁更窄,因此总给人一种冷漠桀骜,且不太好打交道的观感。
  此刻他的深金轻铠已经脱了放在案边,一身鹰背褐滚金边长袍,威名赫赫的神剑“罗刹塔”静静立在身侧,无声散发出巨大的压迫感。
  他正一手拿书一手向前伸去,紧接着殿门就被哐当推开了。
  ——啪!
  尉迟锐闪电般合上手里的书,洗剑集封面完美盖住了里面夹着的那本小册子——《开元杂报八卦特辑:当世宗师战力比拼之行走的炮台,剑宗尉迟长生篇!》——面无表情一抬头,只见亲侄儿尉迟骁大步挟风而入。
  “禀剑宗,”尉迟骁欠身作揖,肃然道:“弟子有要务在身,需即刻启程,特来请辞!”
  “……”
  尉迟锐头顶整齐地冒出三个问号,少顷一声不吭把那只伸向瓜子盘的手收了回来,镇定地嗯了声。
  尉迟骁转身就走。
  “别死了啊。”就在他一脚跨过大殿门槛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句。
  尉迟骁无奈地回过头:“为什么从小到大每次我只要出门您都得提醒这一句,叔叔?”
  剑宗头也不抬,右手一挥,示意他可以走了。
  沉重高大的殿门轰一声再次合上,尉迟锐翻书的手停住了,良久低声道:
  “因为人容易死。”
  ——二十年前岱山仙盟,懲舒宫外的河水淙淙流过青苔岩石,石头上那道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光,盘腿垂钓,笑嘻嘻的声音却把小鱼吓得四散游走:“对了长生,我昨晚又溜去沧阳山找徐霜策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姓徐的竟然下了一道法令说法华仙尊与狗不得上山,真正气煞我也!”
  年轻的剑宗垂着钓竿,冷静地说:“不可能。”
  宫惟道:“怎么不可能?”
  “狗又没有做错什么。”
  “尉迟长生!”
  尉迟锐一缩头躲过鱼钩,说:“你这狗倒总有一天要被姓徐的弄死。”
  “胡说八道,他死了我都死不了,信不信真打起来我未必会输给他?”
  “你不会输。你最多被打死。”
  “尉迟长生!!”
  ……
  “你没事吧?”十六年前升仙台下,巍峨的懲舒宫隐没在无边云海里,尉迟锐终于忍不住偏过头问,“你的剑呢?”
  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身侧的宫惟同他一样礼服隆重,燕脂色绣金枫叶的宽袍广袖,腰封上缀着两枚金光灿烂的小钱币。不知是不是腰封太紧的原因,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反常的紧绷,侧颊如冰雪般苍白,一双眼睛却黑洞洞地,直勾勾盯着高处山涧中的升仙台。
  “宫惟?”
  “……没事。”宫惟如梦初醒般,猝然别开视线:“没事。”
  尉迟锐眯起眼睛,顺着他方才的视线方向望去,只看见远处高台上一道背影迎风而立,是负责主祭这次仙盟盛会的徐霜策。
  “你俩最近不是休战了吗?”他狐疑地问。
  这句话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尉迟锐一回头,却见宫惟一只手死死扣着袖口,似乎袖中藏着什么东西,用力到手背连青筋都暴了出来。
  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突然窜起,尉迟锐压低声音:“宫徵羽!”
  宫惟突然问:“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完成某一件事的?”
  “什么意思?”
  “……”
  宫惟在他的瞪视中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突然仓促地笑了下:“你说我会不会死啊。”
  死这个字在他俩互相挖苦的时候出现过成百上千遍,但唯独这一次,尉迟锐眼皮无来由一跳:“宫徵羽你这……”
  “开玩笑的,”宫惟猝然打断他道。
  少顷他又笑了笑,尽管看上去只是勉强勾起苍白的唇角,深吸了一口气:“……玩笑而已。”
  “时辰到——”
  “请法华仙尊——”
  尉迟锐眼睁睁看着宫惟擦肩而过,走向云山雾绕中华美、广阔的高台,那深红色迎风扬起的衣袍渐渐消失在了寒风深处,再不留丝毫痕迹,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毫无来由地出现在这世间一样。再接下来一切都好像漩涡般的噩梦,细节和图像都在无数次的重复中渐渐模糊、夸张以至怪诞,最终被一道由远及近的嘶喊仓惶划破:
  “禀报剑宗!台上惊变!”
  “宫院长已仙逝了!!——”
  那尖利的尾音仿佛一声重锤轰然而下,将太乙二十八年的深冬、天下仙盟的局势、乃至于很多年轻修士们对求仙问道的认知都砸得四分五裂。
  也就是从那时起很多人才意识到,哪怕自己能修炼得呼风唤雨、移星转斗甚至是手眼通天,最终也都是会死的。
  旦夕祸福,大道无常。
  生死与离别都只在一瞬间。
  ·
  谒金门大殿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良久尉迟锐站起身,刚向“罗刹塔”剑伸出手,突然半空中——嗡!
  桌案上一道传信令牌突然自动飞起,爆出纵横交错的千里显形阵,一个深蓝布衫、腰挂金钩的男子立于其中,青铜剑柄上刻着定山海三个古朴的篆体字,竟然是应恺。
  三更半夜有何要事?
  尉迟锐一句“干嘛”还没出口,只见应恺锵一声重重用剑撑住身体,喘息道:“千度镜界没有损坏。”
  尉迟锐眉梢一跳,“什么意思?”
  紧接着他看见应恺左手举起一物,半个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刻满了奇特的铭文,正是徐霜策在临江都时从鬼修心脏里硬生生掏出来的青铜镜片!
  “我回仙盟打开了禁地镜宫,千面幻镜无一破裂,证明这块镜片不是从千度镜界流传出来的。”
  “……”尉迟锐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然后一指他手里那块镜片:“长得一样。”
  应恺似乎非常疲惫,喘得很厉害:“我知道,通过对比铭文我甚至找到了这块碎片理应所属的那面镜子,但它是完好无损的,因此我只能想到复制品这一种解释。但千度镜界本身是太古神器,绝无可能被任何人复制出——”
  咚!咚!
  咚!!
  对面突然传来声响,由远及近且越来越重,打断了他的话。
  尉迟锐疑道:“你在干嘛?”
  应恺仓促地回了下头,但通过显形阵看不清他身后到底有什么,只能隐约分辨出他周围环境极其黑,震动让地面也渐渐开始摇晃。
  “……徐霜策说临江都的鬼修与宫惟有关,而我不相信。我想下来亲自验证这一点。”应恺喉结上下一动,应该是吞了口唾沫:“不过今晚大概是八字走背运了。”
  尉迟锐提起剑:“你到底在哪?”
  咚!
  咚!!
  地面猛烈一震,只见应恺转身将右手按在了剑柄上,回头道:“如果十二个时辰后我还是没消息,按照仙盟律令,传沧阳宗主代行盟主权责,‘三宗’共同从旁协助。”
  尉迟锐喝道:“应恺!”
  话音未落,应恺决然一挥,显形阵应声而散——
  尉迟锐的身影同法阵一起化作千万光点,随即迅速消失。地宫中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应恺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成了周遭浓郁到化不开的尸臭中唯一的气流。
  咚!
  像无数重物同时砸地,近了。
  咚!!
  更近了。
  咚——
  地面骤然剧震,随即恢复死寂。
  “……晚辈应宸渊,不巧打扰各位前辈。”应恺瞳孔压紧,轻声说:“得罪。”
  下一刻定山海出鞘,剑光唰然炸起,瞬间映亮了周遭无数双浑浊腐败的眼睛——
  黑暗中一张张青白面孔已逼近应恺身侧,全都直勾勾地盯着他,膝盖僵直不能弯曲,放眼望去密密麻麻。
  那竟然是揭棺而起的无数死尸。


第24章
  “彼时法华仙尊尚且年幼, 见了如此俊美伟岸之奇男子,不由心向往之,便探头远远张望。旁人道:‘此乃天下第一人, 沧阳宗主是也。’忽见那沧阳宗主似有觉察, 驻足回头向他一笑。法华仙尊蓦然见此情景, 内心震动,不由——”
  殿内静默半晌, 徐霜策一根修长的指节敲了敲书,道:“不由什么?”
  璇玑主殿晨光清明,紫楠书案两侧, 师徒二人端坐, 笔墨玉简井然有序。
  如果忽略宫惟那只当自己已经死了的表情, 这情景真当得上一句良师高徒, 教学相得。
  “……不由。”宫惟顿了顿,麻木道:“羞红了双颊。”
  殿外一片安静。
  徐霜策将书翻过一页,问:“然后呢?”
  当啷一声桌椅撞响, 只见宫惟起身长拜:“禀告师尊,然后弟子没背下来 。”
  “为什么?”
  “弟子不忍看那些市井刁民胡言乱语编排师尊,心中气愤, 五内俱焚!”
  “是吗,”徐霜策又自顾自翻了一页, “但你之前看完了还压在枕头底下, 也没见扔啊。”
  宫惟:“……”
  “再说既是市井流言,自然不必当真,更不必气愤了。”徐霜策将书合上,啪地一声轻轻丢在宫惟面前,说:“拿回去继续背, 午膳后需将第一话初识篇背完,否则便当着为师的面大声诵读百遍。去吧。”
  少顷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台阶上的盛博觅声回头,只见宫惟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慢悠悠地跨过了门槛,腋下还夹着那本令人闻风丧胆的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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