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不奈何——by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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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恺也以为自己听错了:“长生,向小园虽然不能下船,但他毕竟是沧阳宗的弟子,怎能跟你回谒金门?”
徐霜策坐在一旁,神情半嘲不嘲,缓缓道:“向小园是我沧阳宗弟子,怎能跟你回谒金门?”
“…………”
可怜不善言辞的剑宗再一次被无助笼罩了。他迎着四面八方的瞪视,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强行挤出一句话:
“因为他……他跟我侄子有婚约,要回去完婚。”
周遭静默良久,尉迟骁发自肺腑地颤声问:“叔叔?!”
应恺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霜策,可真有此事?”
徐霜策眼底那看戏似的微妙终于完全收了起来,淡淡道:“不真。”
尉迟锐简直被逼急了:“徐霜策你……”
“临江都事发前半月,谒金门少主亲自上沧阳宗退还命契八字,此为第一次退亲。定仙陵事发前夜,小徒将定亲信物麒麟佩呈交于我,并由我再转交回谒金门,此为第二次退亲。”
徐霜策端起茶盅,道:“名门子弟结为道侣,当先征得师长许可,再呈报仙盟懲舒宫。今日当着应盟主的面,我便做主把这道侣之事取消了,且作第三次退亲。从此之后我爱徒向小园与谒金门再无瓜葛,一言既出,覆水难收,诸位宗师皆是见证。”
说罢他扬手一泼。
半盅残茶洒在桐木地上,映在了所有人瞳底。
徐霜策站起身,居高临下道:“我有事发信同温修阳商量,先回避片刻,稍后就来。”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见徐霜策径直走向大门,似乎是真有什么要事,也不用医宗弟子匆匆赶来,自己抬手一掀帘,便消失在了长廊外。
应恺莫名其妙地转回头:“长生,你们这是……”
话音未落尉迟锐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有事跟你说。”
“啊?”
尉迟锐仿佛没看见其余两人如见怪物的目光,坚定而凝重地加强了语气:“让他俩赶紧走,我有事单独跟你说。”
穆夺朱:“……”
长孙澄风:“……”
应恺再次挤出来一个字:“啊?”
·
徐霜策快步疾行穿过游廊,直至转过拐角,身影蓦然消失在虚空中。
下一瞬,他出现在了船舱内病房所在的那一层,收住脚步,站在空空荡荡的白玉台阶上不轻不重地——
“咳。”
是徐霜策!
宫惟元神一动,蓦然睁开眼睛,脊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按照计划他一直躲在剑宗屋里,等着长生带师兄来解救他,但没想到等了半天,长生没把应恺这尊大佛搬来,倒是徐白先一步回来了,天空阁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应恺他们紧随在后头吗?现在应该怎么办?
紧急关头容不得多想,宫惟冒险捏了个窃听法诀,对面隐约传来天空阁里的声音,正是钜宗不紧不慢道:“……既然如此,我就带白霰告辞先去砂海了,如有任何发现再传音符联系……”
怎么大家还议着事,徐霜策倒先回来了!
眼下哪怕夺路狂奔都来不及,徐霜策已经把船舱这一层通往天空阁的唯一要道给扼住了,而且正不紧不慢地向台阶下走来。
宫惟内心感觉无以言表,起身迅速推门而出,脚步轻得像是片随风刮走的羽毛,眨眼间便熟练地穿过了好几条错综复杂的走廊。徐霜策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的同一时刻,他已经赶回了自己醒来时的那间屋,推门直接冲了进去,脱衣蹬鞋一气呵成,直接上床拽过外袍把自己兜头裹住了。
沧阳宗主衣袍上清淡的白檀香霎时扑面而来。
这时咔哒一声,徐霜策推门而入,走进了房间。
宫惟全身都缩在那件白底黑边镶金的宗主衣袍里,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感觉徐霜策走到床边,站定不动了。
噗通,噗通。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喉咙里跳,好似一张口就要直接蹦出来似地,每一瞬息都突然变得无比漫长。
可能人紧张的时候反而好胡思乱想,就在近乎窒息般的空白中,无数刚才来不及细思的杂念突然都一股脑地冒了出来,纷纷扬扬地出现在宫惟脑海里。
徐白为什么要去杀度开洵呢?
徐白为什么没有戮我的尸骨?
徐白怎么突然对一个低阶弟子小魅妖这么好,只是因为不想看向小园死吗?
那要是他知道了我不是向小园,他还会不会……还会不会想杀我呀?
没人能看见衣袍之下,宫惟的手指紧紧攥着一边袍角,用力到指关节发白。他眼前似乎再次浮现出自己尸身手臂上那鲜明惨烈的抓痕,一个埋藏在意识最深处、仿佛假装看不到就可以若无其事的念头,终于难以遏制地浮出了脑海——
徐霜策没有屠戮我血肉遗骨。
那璇玑大殿前的桃花海,到底为什么十六年不败呢?
突然宫惟整个人一僵,感觉一只熟悉的手隔着衣袍覆在了他鬓发上,顺侧颊一滑而下,动作轻柔又不容拒绝。
周围安静得可怕,他听见徐霜策俯身在耳边,隔着那层衣料温和地道:“爱徒。”
“为师已经替你退了谒金门道侣之约,从此你就不必担心任何外人再来纠缠了。”
宫惟呼吸停住,连闭拢的眼皮都紧绷到了极致。
不过下一刻他便不自觉放松了。
徐霜策的话音里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伴随着最后一字落音,难以抵御的睡意突然铺天盖地袭来。
他最后一丝意识感觉自己好像身体腾空,贴在一个有力的怀抱中向门外走去,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半刻钟前,甲板。
应恺蹙眉问:“白真人何必行此大礼?”
甲板尽头藏尸阁外,白霰深深俯首,额头触地,对着冰存法华仙尊遗体的方向拜了下去。起身后再度一丝不苟顿首触地,直至三拜九叩礼毕,才站起身呼了口气。
“十七年前刑惩院中,宫院长为阻止我剖心,曾力竭而受裂指之伤。此后我欲登门拜谢,奈何缘悭一面,直至阴阳两隔。”他低下头道:“我内心一直愤懑,如今才终于夙愿得偿。”
从刚才起尉迟长生就寸步不离跟在应恺身后,几次欲言又止想憋出来什么,但所有人都没理他。应恺喟然道:“细枝末节而已,白真人不用太过介怀。”
“白某此生,唯有钜宗大人与仙尊二人为救我这微末之躯而流过血,恩德永志难忘。”白霰顿了顿,轻声道:“奈何好人没得好报。”
这就等于是在明着谤议沧阳宗主了。
众人一时都神情各异,只见长孙澄风眼神微闪,咳了声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带白霰去砂海裂谷了。若是有任何发现,再传音符联系吧。”
应恺有些黯然,也向他与白霰拱手回礼作别。
钜宗与白霰这边一御剑离开甲板,那边尉迟长生立刻拽住应恺的袖子,甚至不顾远处一众医宗弟子目瞪口呆的视线,直接一掌推开藏尸阁大门,把应恺推进去,反手砰地把门一关。从这番动作来看他真的已经要被憋崩溃了:“我必须要把向小园……”
应恺厉声训斥:“长生!大家今天已经忍你几次了!刚才还对医宗与钜宗如此无礼,你怎能——”
尉迟长生:“宫惟他回来了!!”
话音未落,应恺脸色剧变,定山海应声出鞘,回头看向圆形大厅正中冰床上的尸体。
尸体一动没动,周遭安静无声。
“他就是向小园!!”这时尉迟长生才来得及补上后半句话。
“……”应恺一寸寸转回头,表情仿佛正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你说什么?”
尉迟长生:“向小园走火入魔,被宫惟占据身体,醒来已有月余,徐霜策还不知道!不能让他去天门关!”
剑宗高度凝练的总结就像火炮,每个字都轰得应恺头晕转向,半晌他终于挤出了发自心底的质问:
“为何不早说?!”
尉迟长生满心震惊:“明明是你们几个……”
应恺不待他说完,推门就冲了出去,招手叫来一名医宗弟子:“快去请徐宗主,就说我突然有急事与他相商,让他赶紧——”
“应兄?”这时穆夺朱正巧走来,疑道:“你要找徐兄吗?徐兄刚给我发了张传音符,说他已经携爱……携弟子下船去天门关了,你是有什么急事?”
“……”
应恺慢慢回过头,与尉迟长生面面相觑,两人都一副遭了雷击的表情。
第46章
来不及了, 宫惟。
你就要来不及了。
半梦半醒间宫惟的意识仿佛被放置在烈焰上炙烤,昏昏沉沉中他不舒服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就被脑海深处更强大的神识强行压平了。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从灵魂深处响起, 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洪亮, 直至震荡响彻四方——
杀死徐白。
很快就要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尉迟锐奇怪地问。
谒金门会客的小花厅外, 红枫掩映,流水淙淙, 小火炉上煮的茶散发出袅袅清香。宫惟蓦然回过神来,轻轻地啊了声:“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来不及了。”
宫惟似是没反应过来,怔忪片刻才问:“有吗?”
“……你最近没事吧。”尉迟锐皱起眉头打量他半晌, 说:“怎么老自言自语的, 应恺也说你心神不定, 走火入魔了?”
宫惟懒洋洋地笑起来:“你走火入魔我都不会走火入魔。”他站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笑道:“刑惩院今晚有事,走了!等你家那盆墨梅开了我再来找你玩儿!”
尉迟锐简洁有力回答了他一个字:“滚!”
宫惟大笑而去。
来不及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虚空中仿佛出现了一瓶沙漏在簌簌流动, 那细沙粒粒坠落的声响始终回荡在耳畔,但宫惟并不知道倒计时的流沙还剩多少,也不知道当时间走到尽头时会发生什么。
无形的压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叠加累积。
他在等一个答案, 但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希望那个命中注定的时间早点来,还是希望这一刻就此静止, 不再向前。
初冬深夜, 一轮白月映进高高的窗棂,如风将皎洁的薄纱拂进大殿中。床榻上宫惟蓦然睁开眼睛,仿佛感应到什么似地起身望向殿外,随即披衣下床,推开了雕花窗。
他没有穿鞋, 柔软的光脚踩在竹林中,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走了多远他才停下脚步,只见远处大殿兽首飞檐,檐角上伫立着一道挺拔人影,于月下越发生冷疏远,正从高处投来视线。
极北冰原遥远的风雪气息尚未在他袍袖间散尽,风吹来不奈何剑身隐隐的血气。
宫惟笑起来,仰着头问:“你是来找我玩儿的吗,徐白?”
那身影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刚杀了人呀?”
少年的面容是那么天真,身上柔软的白缎寝衣反射着月华,又被剔透肌肤辉映得黯淡无光。
徐霜策终于开了口,淡淡道:“宫惟。”
“嗯?”
“世间千年无人飞升,两个月后升仙台祭祀,应恺准备叩问天道,以求重启天门。”
宫惟的神情微微变了。少顷他才问:“徐白,你要飞升了吗?”
世间修道求仙,概以沧阳宗主为首。如果飞升之路当真能开启,第一个能羽化登仙的显然是徐霜策,不会是别人。
但徐霜策没有回答。
这个时候沧阳宗主与刑惩院长之间的矛盾已经很尖锐了,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是不能共存的宿敌。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在这样一个冷月高悬的深夜遥遥相对,言语平和,秋毫无犯。
也没有人知道徐霜策袍袖之下还凝固着万里之外冰川之巅,度开洵人头飞起那一刻溅上的血。
“如果有一天,”徐霜策猝然道。
这话来得非常突兀,他顿了顿,才又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宫惟一眨不眨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下面的问题。
不论是谁被宫惟这么看着的时候,都会产生一种仿佛自己正被全心全意地关注、被完完全全放在心里的错觉。他天生就像一团又轻又软的美梦,快快活活地包裹着你往下坠,虚幻、甜美、漫长而无尽头。
但那只是错觉。
徐霜策的话音止住了。良久突然说:“算了。”
他转身欲走,但就在这时身后地面上传来宫惟清亮的声音,说:“我会哭的!”
徐霜策停下脚步回过头。
只见少年笑意盈盈地踮着脚,一手拢在嘴边,抬头补充了一句:“真哭!”
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长久地俯视着他,既没有说出任何刻薄的言语,也没有再一剑斩来弄伤他的眼睛。他挺拔的鼻梁将侧脸隐没在了月光之后,眼底似乎微微闪动,但看不清是什么神情,半晌削薄的唇角才掀起一丝冷笑,说:“做梦。”
然后他没有再给宫惟任何说话的机会,闪身消失在了广袤的长空中,一瞬就不见了。
宫惟笑意渐渐消失,踮起的脚跟放下了,血红色如漩涡般在瞳底旋转。
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终于看清了命运从脚下延伸出去的路,尽头通往两个月后苍穹之下的升仙台,元神深处那个与生俱来的声音一遍遍回荡以至轰响——杀死徐白。
那是你降临于这世间的唯一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