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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名不奈何——by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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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动作让刚平静下来的少年身体向后一悚,似乎随时准备逃跑。但应恺笑容不变,毫不设防的掌心平摊向上,足足半刻工夫后少年终于慢慢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靠过来,犹犹豫豫地抬起一只手,然后偏过头来看了看徐霜策。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但徐霜策看见年轻的自己只是站在那里,微微眯起眼睛,一言不发。
  少年终于扭回头,把手放在应恺掌心里。
  ——就在相触碰的那一瞬间,他全身皮肤那罕见的透明感突然消失了,变成了异常白皙但具有温度和实感的模样。但这变化实在太微妙且难以察觉,应恺撑着手把人扶起来,发现他根本无法用脚站住,只能把他打横抱起来往山下走。
  徐霜策跟在后面,看见少年越过应恺的肩膀,歪着头看向自己,许久嘴角动了一动,像是生涩模仿着刚才应恺的表情,小心翼翼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那应该是宫惟学会的第一个表情。
  在那之前他并不知道怎么用神态和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因此徐霜策也无法确定,当他蜷缩在水潭边看向自己的时候,是不是想要跟自己说,想继续留在有着那片桃林的沧阳山。
  徐霜策睁开眼睛,黑夜正从一层层帷幕中流泄进床榻。
  他从榻上坐起身,走下九级青玉台阶,挥开了厚重的寝殿门。左右弟子竟皆不见,月晕一圈圈映照星河,桃花林如月下飞雪,纷纷扬扬。
  远处林梢簌簌,魍魉般的窃窃私语正从风中传来:
  “……咱们宗门的桃花真盛啊,怎么就从来不凋谢呢?”“你听过那个传闻吗?”“什么传闻?”“就是十六年前……”
  徐霜策眉头一动,觅声望去。
  “十六年前宫大院长死的时候,咱们宗主发了狂,千里扼尸御剑至此,在此林中毁坏了尸身,血飞溅到枝杈花蕊中,因此才有这桃花终年盛开不败的奇景,都说这千万花海是宫院长十六年不散的怨恨凝成的呢!”
  一人发出低低的惊叹:“为什么?两位仙门宗师,何至于此呀?”
  后面那声音轻轻的,细细的,月夜下带着说不出来的诡谲:“那么多年前的往事,如今谁还敢提呀?谁知道二十年前,徐宗主欲娶一哑女为妻,红烛高悬拜堂成亲当日,宫院长却突然赶到,将新娘一剑杀了!”
  树海摇曳簌簌作响,吸气声四下响起。
  林中空地上,两名弟子头对头凑在一处,但似有无数鬼魅随着他们争相私语,在风中远远传向四方:“可徐宗主娶妻这么大的事,世人都没听说啊?”“徐宗主不是一直待在沧阳山吗,何时有传说娶妻?”“为何要娶一名哑女呢?”……
  那尖尖细细的、带着得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璇玑殿内室墙上供奉一幅红衣女子像,便是宗主亲手所画。宗主少时命中多有杀障,传说……啊!”
  风中无数魍魉喧嚣戛然而止,两名弟子同时跪下,发着抖道:“宗主!”
  徐霜策一言不发,月下眼底如布寒霜,良久一闭眼。
  两名弟子七窍同时流出鲜血,却连求饶都发不出来,便噗通两声闷响,双双痛苦地倒在地上,树下厚厚的落叶都在他们的挣扎扭动中被碾碎,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细响。
  徐霜策转身踏过被血浸染的碎叶,跨过一段段闪烁着月华的长阶。
  玉柱高耸、寝殿宽广,墙上一幅女子画像在重重纱幕后隐约显出端倪,她背对着人,只能见嫁衣下的身姿极其窈窕绰约。
  徐霜策站住了脚步,静静地望着她。
  “这是你画的吗,徐白?”他听见身侧虚空中传来宫惟轻佻的笑声,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地浮现出来,背着手站在画像前,探身仔细打量半晌,然后笑嘻嘻回过头。
  他说:“你画得不像,一点也不像。你是故意这样的吗?”
  宫惟生得非常单薄,总是给人一种要随风而去的错觉。但他每次出现却都很鲜活生动,像是从未离去过,每个带着笑意的音节都一下下敲打在人心尖上。
  徐霜策问:“谁让你上沧阳山的?”
  宫惟轻盈一转,那燕脂色绣着枫叶的外袍在月光下滑出弧线,像是熠熠生光的羽翼,下一刻他从徐霜策另一边身侧探出头,兴致勃勃地说:“徐白,徐白,你这个人可真奇怪呀。看上去这么冷酷,私下里又那么多情,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
  宫惟琉璃似的眼珠一转,又靠近了些,右瞳不易察觉地慢慢变红,嘴唇几乎贴着他耳朵问:“我帮你再画一幅吧,我知道正面长什么样。你想要一张正面像吗?我……”
  徐霜策猝然拔剑,寒光冲天暴起。
  电光石火间宫惟急速飞退,脊背砰地撞上寝殿石柱,紧紧捂住自己的右眼,血从他指缝间一下渗了出来!
  徐霜策铿一声把长剑钉在他身侧的地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宫徵羽。”
  不奈何剑锋雪亮,映得宫惟侧脸森白,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从手腕没进宽大的袍袖里。
  “他们都说你是人,但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徐霜策俯身盯着他,声音轻而狠:“你那些非人的伎俩,要是再敢往我身上用,就别怪我往后不把你当人对待了。”
  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大殿石壁反射出清冷的幽光,徐霜策那双黑沉的眼睛深不见底。宫惟抬头怔怔望着他,良久突然一笑,松开了沾满鲜血的手,只见他那只妖异的右眼已然恢复如常,眼角下却有一道不奈何剑气划出的伤,伤口极深,还在不断涌出血丝:
  “徐宗主,你弄疼我啦。”
  他仰着脸,抱怨里带着少年特有的娇憨,懒洋洋拖长的尾音就像月光下飘扬的轻纱。
  徐霜策俯视着他,梦境重复无数次之后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最后一丝意识在尖锐地警醒他立刻抽身离开,但实际上他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纹丝未动——
  一阵春晓桃花清冽的气息,向着他的嘴唇扑面而来。
  就在这刹那,徐霜策猝然从床榻上坐起身。
  `
  “宗主!”“宗主!”
  徐霜策挥开重重帷幔,走出九重深殿,外面广阔夜空深蓝,两三星子寥落,远方地平线上正泛起朦胧的鱼肚青。
  两名守殿弟子白衣银甲,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出现在了梦境中,慌忙单膝俯身行礼。半晌才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一个人梦醒的时候,怎么分辨自己所在的世界是现实,还是另一层梦境呢?”
  两名弟子都愣住了,忍不住面面相觑,更高阶些的那个迟疑道:“回宗主,人做梦的时候……应该是感觉不到悲伤和疼痛的。若是受了伤也不痛,那应当就是梦境了。”
  破晓前的大地一片安静,唯有山风簌簌穿过树林,拂起徐霜策的袍袖。
  两名弟子紧盯着自己面前的青砖,各自脊背不由绷紧。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徐霜策低哑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隐隐带着嘲讽的尾音。


第5章
  “邪祟精魅修不出金丹,因而不能炼出仙剑;妖修虽能炼出剑来,但昨夜出现的断不会是妖修。”孟云飞皱眉疑道:“难道在临江城内作祟之物是鬼修吗?——那得要下鬼垣十二府才能继续追查,怕是麻烦了。”
  临江王那口如释重负的气还没出来,直接就吸了回去:“鬼、鬼垣什么?”
  孟云飞道:“鬼垣十二府。就是黄泉地府。”
  临江都昨夜破天荒地没死人,消息一经确认,全城都轰动了,挤在修仙门派前的歌姬名伶们又一窝蜂地来围堵王府,长街上嘤嘤之声不绝于耳。可怜的王爷更是喜极而泣,一大清早就从城外别庄飞奔而来,拉着诸位仙君非要设宴酬谢。奈何以尉迟骁与孟云飞这两位的境界,都肯定是已经辟谷了的,只有宫惟一人津津有味啃着一大盆口水鸡,筷子已经不够他使了,两只手上沾满了红油。
  “若要捉拿鬼修,必下黄泉地府。”孟云飞叹了口气说:“但活人肉身如何下黄泉?除非徐宗主、应盟主或三宗四圣这样的当世大能,以折损自身寿元为代价强闯鬼垣大门,否则绝无任何可能办到。”
  临江王仿佛被一桶凉水浇了头:“那如今怎么办?那鬼修今夜还会回来吗?”
  孟云飞道:“不好说。鬼修作乱百年罕见,而且他为何专门单挑绝色美人这一点,我怎么也想不……元驹?你怎么了?”
  圆桌另一侧,宫惟整个人已经埋进了小山般冒尖且还在不断增加高度的鸡骨头之后,尉迟骁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半晌才表情空白地回头问:
  “在下心中十分好奇,王爷。请问你现在对你心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君是什么看法呢?”
  临江王对着鸡骨头山坚定道:“仙风道骨!出尘脱俗!!”
  “……”
  “……”
  尉迟骁小声对孟云飞道:“要不还是把人送回沧阳山吧,那鬼修不是只挑绝色美人么,应该是看不上这小子了……”
  宫惟从上辈子起就特别喜欢人间美食,且尤其爱吃鸡,当世修仙大能中只有他一人死活也不肯辟谷,为此被各大门派世家明嘲暗讽了好久——唯有挨过辟谷,方能修成仙身,五谷轮回是不洁净的。因此各大门派收徒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能忍受辟谷之苦。堂堂刑惩院长自己整天没个正形,一顿零食能吃两斤卤鸡爪,揣一把瓜子走到哪嗑到哪,甚至把当世剑宗也给拖下了水,还拿什么规束别家犯错的子弟?
  宫惟终于啃完最后一块鸡骨头,意犹未尽地擦了擦手指头,问:“还有吗?”
  实在太丢脸了,他上辈子是不是只狐狸!
  尉迟骁眉峰一竖刚要呵斥,“向小园”突然捂住右眼,语气虚弱道:“我眼睛疼。昨晚那鬼修打得我好疼。”
  “……”英雄气短的尉迟少侠立刻凭空矮了三寸。
  临江王忙不迭吩咐下人:“鸡都杀了!传厨房!”
  孟云飞银冠束发,一身月白底色嵌银丝箭袖长袍,身形精悍而气质温文,闻言俯身亲自查看了下宫惟那只其实连根睫毛都没掉的右眼,愧疚道:“向小公子仗义相助,我等应当一力保全,却将你连累到如此险境中,是在下的错。下次绝不会了。”
  宫惟感激地望着他,心说你看上去是个谦谦君子,实际也是丧心病狂把我找来当鱼饵的罪魁祸首之一。要等你俩来救,小魅妖的肉身昨晚就凉了,动手的事情下次还是本院长亲自来吧!
  “王、王爷!”这时门外传来喧哗,少顷一名长随疯了般狂奔入内:“王爷不好了!外面又死人了!”
  满屋人瞬间色变,尉迟骁霍然起身:“在哪?”
  “府府府外,那、那群姑娘!”
  王府朱门轰然大开,尉迟骁率一众门生快步走下石阶,只见青石长街上嘤嘤哭声震天,一众花魁歌姬的轿子纷乱挤攘,中间让出一大片空地,三四名女子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一名湖蓝衣裙女子疯了般挥舞金钗,几个惊惧的丫鬟竟拉不住,只听她满面赤红哭喊:“小婊子!我岂是你们能欺辱的?!”又哀哀道:“甄郞,甄郞!你既不爱我,又为何要赎我?你误了我啊!”说着将那滴血的锋利钗尖往自己右眼狠命一刺!
  她竟也刺自己右眼!
  宫惟疑云顿起,说时迟那时快,尉迟骁隔空劈手一挥,金钗脱手而出,女子刺了个空。她还不罢休,一头向王府门前拴马桩撞去,眼见就要血溅当场,尉迟骁站在几步外反手向下一压,女子瞬间萎靡倒地,兀自大张双眼不住抽搐。
  尉迟骁低声喝令:“去拦住她,她要咬舌!”
  王府下人恐在自己门前出事,几个人同时扑上去扳她的下巴。这时门里突然“铮——”一声琴弦回响,初听如松间明月、石上清泉,再听又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之气扑面压来,剧烈挣扎要咬舌的女子瞬间直挺挺向下一倒,珠玉钗环竹扇香囊撒了一地。
  是孟云飞!
  孟云飞一手托琴一手拨弦,举步跨出王府门槛。他平素都非常斯文,但此刻满面寒霜,微微侧耳聆听,似乎在琴声无形的音波中仔细分辨着什么,突然道:“不好。”
  尉迟骁心神一凛:“怎么?”
  “它来了。”
  ——它来了。
  尉迟骁身后,宫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回头向巍峨的王府望去。
  这时街上尖叫四起,只见离那女子最近的几名王府下人突然齐齐僵住,紧接着表情扭曲起来,一个发着抖奔向侍卫,夺了腰刀便横刀自尽,旁人甚至来不及阻拦,便咕咚一声头颅落地;其他几个则疯牛般抄刀冲向人群,场面顿时轰然而炸,眼见要酿成大祸!
  所有人都在仓惶奔逃、四散踩踏,然而宫惟却仿佛置身于一切混乱之外,眯起眼睛望向高处。
  远处王府琉璃瓦顶,一个无头、无脸、手持长剑的灰袍鬼影居高临下,穿过暴乱的长街,静静地与他对视。
  没人能看见它,仙家符箓也感应不到它。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宫惟眯起眼睛想道。
  鬼影兜帽内无数转动的猩红光点一闪,像是个诡秘的笑容。
  轰一声重响,孟云飞猛地将琴拍在身前,十指重拨,音调陡变,刹那间如滔天巨浪当头压下,几个发疯砍人的男子同时两眼一白,恍恍惚惚停下脚步,当啷几声砍刀落地。临江王挣脱侍卫阻拦,从朱门内匆忙狂奔出来,见状一声“好!”还未出口,突然不远处另一侧又爆发出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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