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不奈何——by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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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呢,”宫惟笑吟吟地,话音陡然一转:“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梦中的蝴蝶是快乐的,梦醒后的人可就未必了。所以如果让我选,我还是愿意做梦里的那只蝴蝶,开开心心在梦境里永远活着不好吗?”
徐霜策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就是想反驳他半句:“那如果在梦里死了呢?”
宫惟不以为意:“被拖进梦境里怎么会真死?除非是被境主驱逐出去,那自然是脱离梦境,在现实中醒来了。”
徐霜策道:“那如果境主自己死了呢?”
这个问题把宫惟问住了。
他起身坐正,想了想道:“梦境不破则循环不断,境主在自己的梦中应该是不会真正死亡的……除非一种情况。”
徐霜策问:“哪种情况?”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猜出了答案。
宫惟赞许地“唔”了声:“对。虽然境主在梦中不会死,但如果境主的身体在现实中死去,那么被他拖进梦中的对象亦会随着梦境崩塌而神魂俱灭,从而迎来真正的死亡——这大概就是梦术最恐怖的地方了吧!”
随着他坐正的动作,那丝丝缕缕的桃花芬芳也随之远去了,像是个旖旎无痕、又短暂仓促的梦。
广受世人畏惧的沧阳宗主静静地坐在那里,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半晌他呼了口气,从宫惟手中取回那墨玉简,道:“这种法术玉石俱焚,你还是不要学了。”
宫惟对一切幻术都有种本能的亲近,其实内心里是想学的。但他脾气好,且对任何事都不太执着,既然自己最喜欢的徐霜策不让学,那也就算了,笑嘻嘻托着下颔挑眉道:“我不用学,我本来就能梦见你,只要我想梦见就能梦见。”
徐霜策指尖正一碾,便把墨玉简无声碾成了齑粉,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少顷后他垂下眼睛,不知是对宫惟还是对自己轻嗤了一声:“胡言乱语。”
深红丝缎拂过空气,下一刻宫惟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仍然托着腮,眉眼含情带着笑意,好像在悄悄诉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你知道吗,徐白?我昨天晚上梦见你啦。”
“……”
“只要我白天看见一只蝴蝶,那天晚上就一定会梦见你,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你曾经也梦见过我吗?”
沧阳宗主仍然端坐着,面容俊美冷漠,一言不发。
宫惟更贴近了,柔软的唇角几乎贴在徐霜策耳边,轻轻地含笑问:“我在你的梦里,通常会做什么呢?”
砰!
其实是一声闷响,宫惟后脑勺直接撞在了沧阳宗主腿上。
徐霜策一掌重重钳住了他下半张脸,令他被迫仰天摔倒,被捂住的口鼻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就着这个仰卧的姿势,看见徐霜策终于俯下身,每个字都轻而狠:
“我自然是梦见你和人游遍大江南北,好友遍布天下。”
宫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徐霜策蓦然放开他,似乎连多待一瞬都做不到,起身拂袖而去,快步消失在了层层林立的书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徐宗主:一张爱我的嘴,和一百个不爱我的细节.jpg
第68章
“临南天穹轰然坍塌, 妖风从黑洞中来,民间百姓不论男女老少,触之即刻化为桃瓣。仙门修士但凡小于十六周岁者, 亦化为桃瓣消失无踪……”
“妖风肆虐时过三刻, 黑洞遽然不愈而合。此时民间已有数千百姓凭空消失, 附近仙门亦损失了二十八名小弟子。”
“此番死伤惨重,人心惶惶, 天下都盼望仙盟懲舒宫施以援手。”
天穹坍塌之处离谒金门不过百里,事发时剑宗尉迟锐第一时间带人驰援,天洞消弭后又协助当地仙门处理善后, 因此众门生到现在才接二连三御剑而回。
天空中不断划过御剑飞行长长的气劲, 谒金门一反平日宏大肃穆之景, 各处都显得有些喧杂。应恺穿过长长的游廊, 沉默地一挥手,身后那名低头汇报的门生才深施一礼,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只是开始而已, ”应恺站定脚步,望向天空轻声道。
身后尉迟锐亦站定在了栏杆边,狐疑问:“什么意思?”
应恺不答反问:“你还记得柳虚之醒来后, 断断续续转述了冰川深渊下度开洵的只字片语,提到‘幻境’、‘现世’等字句吗?”
在这方面尉迟锐的思维与常人是一样的:“将死之人, 胡言乱语罢了!”
应恺却摇了摇头:“度开洵的话应该是真的, 眼下天塌便是佐证。”
从尉迟锐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来看,他应该是没听懂。
应恺叹了口气:“如果我们所在的天地当真是一座大幻境,并且幻境开始的时间是十六年前升仙台,那么这十六年来出生的所有孩子,都不是境主从现世中拖进来的真人, 而是幻境根据凡人繁衍规律所推演出的产物。”
“境主灵力即将耗尽,天地自然会开始坍塌,因此幻境首先收回这些假人。”应恺向上指了指天空:“所以当这些孩子化作桃花飞入天洞,它们其实是重新变回了灵力,借此延迟幻境坍塌的进程罢了。”
尉迟锐愕然微张着嘴,突然反应过来:“可山下平民不论男女老少,都化作桃花了啊?”
“对。”应恺平静地道,“因此只有一个更加可怕的答案能解释这种情况:这世间的真人其实并不多。”
“从现世被拖进幻境的,只有各大仙门修士,约莫数量过万。其余千万黎民,全是幻境化物。”
周遭一片长久的沉寂,半晌尉迟锐才挤出一句:“应恺,你疯了?”
应恺转身皱眉道:“我看着像疯了?”
“……”
“能想到么?你每天看到的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人是假的。”应恺背在身后的双手指甲紧紧切入掌心,但他一贯的涵养仍在,俊朗温和的面容并无太大变化,只声音沉了两分:“这世间的情谊……怕也是假的。”
尉迟锐头脑嗡嗡作响:“这谁干的?!”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尉迟锐不愿去信,应恺也不愿。
但不同的是应恺身为盟主逃避不了,沉默良久才终于艰涩地道:“这世间我所知幻术最强的,除了宫惟……没别人了。”
尉迟锐掉头就走,应恺一手把他提溜了回来:“你上哪去!”
“去找宫惟,他现在——”
“见不到,我刚从沧阳宗回来。霜策建了一座禁殿,把他关起来了。”
尉迟锐脱口而出:“这又为何?!”
应恺在他纯直又诧异的瞪视中欲言又止,然而眼下实在不是委婉迂回的时候,只得道:“霜策待宫惟……颇有情谊。”
尉迟锐拧起了眉头:“不能吧。我看这天穹塌陷之事十有八九跟徐霜策有关,保不准就是他在幕后胁迫诱导了宫惟那小子,不然他干嘛把人关起来!”
应恺竟无言以对,想了想又道:“此二人已有结发之谊。”
尉迟锐一脸狐疑:“结发束冠?当年我们结发束冠仪式不都是你给操持的吗?”
空气安静半晌,两人面面相觑。
应恺终于只能说:“……他们双修了。”
只见尉迟锐的眼眶一分分张大,眼底写满了震惊。
良久他难以置信道:“徐霜策竟是如此慷慨心善之人!他分了多少灵力给宫惟?!”
应恺望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剑宗,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两人觅声望去,只见拱门外数名年轻门生一窝蜂般扎在一处,有人在不知所措惊叫:“师叔!师叔您怎么了!”
应恺眉头一皱,凌空飞身十余丈,落地疾步上前。
那几个门生赶忙向盟主与剑宗行礼,他们身后的空地上有一名金丹修士,正蜷缩在拱门下的角落里,视线涣散全身发抖,面容惊恐万般,仿佛正沉浸在极其可怕的幻象中。
尉迟锐一眼就认出了他,疑道:“景辉真人?”
此人正是谒金门下的一位大修士。边上年轻门生手足无措,见着家主如见救星:“师叔带我们去临南救援当地仙门,中途险些被天洞后吹来的妖风刮走。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拽回来,可当时人就已经昏迷了!我们立刻护送师叔回来,谁料还没来得及禀告剑宗大人,师叔突然醒来就……就变成了这样……”
“盟主?”混乱中景辉真人突然望见应恺,颤抖着迸出两个字。
紧接着他像溺水挣扎的人猛地发现了浮木,飞奔而来一把死死抓住应恺,视线却仿佛直接穿透应恺,望见了虚空中更加恐怖、更加血腥的景象:“——不、不好了盟主!那个杀神他要上来了!他就要杀上升仙台了!!我们根本拦不住他,这世上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众人面面相觑,尉迟锐疑道:“……杀神上了升仙台?”
应恺却仿佛从对方这番语无伦次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加重语气向门生确认:“景辉真人是吹到了天洞后的风才变成这样的?”
“是!”
应恺立刻转向尉迟锐:“十六年前升仙台祭礼,你家这位景辉真人也在?”
各位大宗师出席升仙台祭礼时,通常会带上自家德高望重、修为深湛的门人,尉迟锐一点头:“是啊。怎么?”
应恺脸色止不住地难看起来,仿佛内心想到了某些极其不妙的猜测。
“他来了……他来了!”这时景辉真人猛地一抬头,眼睛直勾勾望向半空,好像当真看到了一位满身鲜血、拾级而上的杀神,连瞳孔都因为惊恐而剧烈颤抖:“绝不能让他过来,站住!站住!!”
铿锵一声剑鸣,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拔剑,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斩去!
轰隆!
应恺果断出手,定山海连鞘挡下了景辉真人乱砍的剑锋,又在他天灵盖上重重一拍。
景辉真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颓然倒下晕了过去。
应恺摆手示意众人退开,然后用灵力催逼指尖鲜血,迅速在景辉真人额头上画了个无比复杂晦涩的符箓——入魂符。随即他分出一魄离体,猛地扎进了景辉真人体内。
这是为了救治身中幻术的被害者,进入他们的魂魄,去探查他们看到了怎样恐怖的景象。不过一魄离体到底脆弱,哪怕对应恺这样的强者来说都是有风险的。尉迟锐眉头紧锁,半蹲在边上握紧了剑柄,随时准备一有不测就强行出手救人。
谁料眨眼间隙都不要,便只见应恺全身一震,双眼睁开,分出去的那一魄又被迫退回来了。
“看不到。”应恺急促喘息,起身摇头道:“他魂魄不够强,意识太混乱了,我根本看不清他脑子里的幻象是什么……如果霜策在,也许能冒险一试。他在入魂符这方面钻研精深,胜过我许多。”
一般当人站到了巅峰上,也许能虚怀若谷地夸赞某个下位者的某方面才能比自己强,但大概率会忌讳承认与自己同一高度的强者某方面才能比自己强。
然而应恺坦坦荡荡,哪怕当着一众人的面也毫不避讳。尉迟锐亦起身问:“那怎么办,把徐霜策找来?”
应恺目光落在人事不省的景辉真人身上,斟酌片刻后一摇头:“眼下临南当地诸事杂乱,你既是谒金门家主,还是应当留下来安定人心。”
“那你呢?”
“我回仙盟懲舒宫请盟主印,召沧阳宗主徐霜策觐见。”应恺望向头顶阴霾的天穹,咬了咬牙:“我必须找他好好谈谈了。”
·
诡云遮天蔽日,隐隐摧动大地,山雨欲来风满城。
所幸谒金门回岱山并不远,定山海神剑速度极快,天黑前应恺便回到了懲舒宫。天塌之事令各地仙门人心惶惶,早已有大大小小十余位掌门家主在此急待觐见,然而应恺挥退了所有人,独自疾步跨进书房,反手又关了门,从暗柜中取出了一方白金青玉所制的盟主印。
此印长宽各寸余,虽然小但颇有分量,轻易不示人。应恺把它放进袍袖中,刚要转身出去,指尖在怀里却突然触到了另一样沉甸甸的东西,取出一看,微微一怔。
是沧阳宗禁殿前,从徐霜策袖中滑落下来的那个青铜楔盒。
吱呀——
窗棂不知何时竟然被吹开了,桌案上书卷翻动,笔架上狼毫微摆,阴冷风中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和哨声,细听却是尖锐的哀泣。
是什么人在哭?
不知道为什么,应恺内心突然涌起一阵烦躁。
他不假思索上前关窗,想把那无休无止的哭求驱赶出去,但窗扇合拢那瞬间却压出一股更强的风,直直扑到了他脸上,那丝苦味随之骤然清晰起来——
分明是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
噼啪!
噼啪!
火星在房梁上炸裂,哭喊人影攒动,大火在城中熊熊燃起。
轰隆一声城墙坍塌,无边业火蹿上天际,吞噬了应恺的四肢百骸!
啪嗒一声亮响惊醒了应恺,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好端端站在紧闭的窗边,冷汗早已湿透重衣,刚才不知不觉间手一松将青铜盒摔在了地上,亮响便是它发出的。
“……”应恺踉跄退后靠在书案边:“怎么会……”
鲜血、惨叫、无边业火……四面八方萦绕不去的哭声。
那天在金船上,他用元神为众人开道,进入灭世之战幻境,看见了巨型兵人屠戮众生。出来后他就开始隔三差五梦见类似的惨景,且近来梦魇越发频繁,让他一旦入睡就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