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不奈何——by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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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而陌生,许久后才见他一点点放下了伸向屋门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不是说自己前尘往事尽忘了吗,”他意兴阑珊地问,“原来你还记得蝶死梦生的真正含义?”
徐霜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认定自己就是北垣的?”
“……”
“我第一次认为自己是北垣,是因为在灭世之战中看到了那个黑衣银剑、冲出天门,不顾一切斩向宣静河魂魄的天神。我对他的愤怒感同身受,但实际上他愤怒的是灭世兵人被毁,我愤怒的是镜仙因为帮宣静河击回雷劫而受了伤,两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第二次加深这个印象,是因为在宴春台听柳虚之提起鬼太子迎亲的传说,北垣上神刚愎傲慢、冷酷无情。但实际上传闻多有不实之处,因为一位企图灭世的神明不管他本身性格如何,民间都只会流传他冷酷无情,不会有其他任何评价。”
“最终真正一锤定音的,是我生来杀障深重,与北垣上神程度相当。”
徐霜策望着应恺,尾音有些不稳:
“所以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杀障会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吗,北垣上神?”
无形的巨石在半空中砸出千仞巨浪,仿佛整整过了上万年,才恢复窒息般的死寂。
应恺终于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你已经忘了,东天。”
“我被贬谪下界时,你对宫惟说,想放弃神位下凡来与我互换命格,好帮我化解对世人无法磨灭的杀障与恨意。”
第73章
徐霜策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沉重地挑了下嘴角:“……原来我是那样无私的人?”
“这辈子唯二尝试过救我的人,只有你和宫惟。”应恺苦笑了一下,道:“灭世之战后, 宫惟不忍立刻履行血誓诛杀我, 想尽办法除我杀障, 疲于奔命却无能为力。恰逢当年你自飞升时见过宫惟一面后,在上天界越待越走火入魔……”
徐霜策疑道:“我走火入魔?”
应恺欲言又止, 神情似乎有些一言难尽,最终只叹着气一摆手,没有解释:“于是你索性当众对宫惟说, 请愿下凡来承担杀障, 直到化尽杀孽再回归天界。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其内艰辛可想而知, 但你还是坚持这么做了。”
“你这个人一向不能用简单的无私或自私来评价,而是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不在意别人的评价, 更不屑于知道世人的看法,是真正意义上的了无牵挂。”应恺摇摇头,眼底全是疲惫:“但我与你截然相反, 所以我活得非常痛苦,不管成神还是当人都是如此。”
“……”
应恺大概很不习惯露出这副姿态, 从门边转过身来正正面对着徐霜策:“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不过我还想问一句——你是从何处开始发现我不对劲的?只是因为蝶死梦生?”
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悄然改变,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徐霜策缓缓道:“不,从升仙台。”
“升仙台?”
“现世要飞升的不是我而是你。还记得尉迟锐在升仙台上呵斥宫惟一派胡言么?”徐霜策顿了顿,道:“那是因为没人相信你是北垣,都觉得宫惟只是想要戕害仙盟盟主的妖魔罢了。相反,若宫惟预言飞升之后要灭世的人换成是我, 怕是所有人都将信将疑,觉得我看上去更像是会干出这种事来的人。”
应恺僵立半晌,才自嘲地笑起来:“没想到破绽竟露在了此处……早知就不该让你看升仙台上的经过了。”
徐霜策一哂,问:“现实中的你想造通天大道,是因为早就记起自己是北垣了?”
出乎意料的是应恺摇了摇头,道:“并没有。强开天门一事,只是当时顺应玄门百家之大势而为罢了。”
千年以来无人飞升,天下修士的焦虑已经到达了顶峰。因此玄门百家合力打造一座通天长阶,再由最有希望飞升的应恺去试,如果真能顺利登天,对所有修士来说都不啻于一个重大的希望。
徐霜策心头隐约升起怀疑:“那你现在又是如何记起自己身份的?”
应恺说:“这段时间一直梦见自己被业火炙烤,隐约有所记忆,但不明所以。”他向圆桌扬了扬下巴,“直到看见了它,才真正想起一切。”
徐霜策低头一看,是那个青铜楔盒。
千丝万缕终归一线,徐霜策脸色猝然变了。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鬼修告诉度开洵“灭世兵人颅脑中埋藏着回归现世的钥匙” ——这青铜楔盒中封印的是北垣的恶念,只有让应恺亲自接触到它,才能恢复这数千年来的记忆,才会想要打破幻境,回归现世。
如果更往深里想一步,把时间推移到更早以前:鬼修利用白霰想要复仇的心理得到了兵人丝,利用兵人丝控制了法华仙尊尸体,利用这具尸体唤起了应恺对灭世之战的部分记忆;然后它把度开洵、白霰、徐霜策、宫惟、应恺等人全部引到天门关深渊下,集齐三滴血,顺利唤醒灭世兵人,最终得到了青铜盒。
每一步都精心计算,每一步都立竿见影。
从最开始鬼修的目标就瞄准了应恺,只有借助应恺的力量它才能打破这个梦境!
鬼修的身份至此已经呼之欲出,寒意自徐霜策心底油然升起。
“……我不会让你们打破蝶死梦生的。”他轻轻地一字字道。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应恺眼底似有一丝嘲意,“只有彻底毁掉阵眼,这个梦才能平安结束,天下修士包括宫惟都能活着回到现实。否则梦境一旦彻底坍塌,所有人都会魂飞魄散——你要不要我再提醒一遍这‘所有人’里都包括谁?”
“……”
“包括柳虚之,包括温修阳,包括尉迟骁,包括你看着长大的长生,也包括你自己。”应恺顿了顿,道:“还包括正在禁殿中等着你回去的……宫惟。”
徐霜策脸色从来没这么难看过,应恺扬起眉梢:“这天下仙门上万修士都要为我一人陪葬,真的值得吗?”
两人久久对视,徐霜策终于闭上眼睛,道:“总还有其他办法的,应恺。我去找宫惟,劝他自己解开蝶死梦生术,所有人也一样能活着回到现世。只要你愿意向玄门百家说明情况,此事尚有转圜余地,至少通天大道已经被完全摧毁……”
“没有摧毁。”
徐霜策神情一凝。
应恺惋惜地道:“你上升仙台杀宫惟时机刚好,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毁掉法阵的根基。所以回归现世后,我仍然可以设法再造出一座通天长阶来。”
徐霜策袍袖中五指攥紧,少顷睁开了阴沉锋利的眼睛:“梦境中境主是不会真正死亡的,你以为破境只需捅宫惟一剑那么简单?”
应恺平静道:“那只是你没找对毁掉阵眼的方法。”
阵眼?
徐霜策突然想起一事,脑海中闪电般意识到了什么:宫惟的眼睛!
就在这时,殿外高空中毫无预兆响起一声巨响。
轰隆——
整个地面霎时剧震,桌椅纷纷移位,瓷器摔倒粉碎。徐霜策疾步来到窗前往外一探,天穹赫然露出了一道史无前例的巨大豁口,猛烈的阴风向人间席卷而来。
“妖风来了,妖风来了!”
“救命啊!”
“娘,娘!”
……
奔跑的民众在哭叫中纷纷化作桃瓣,闪着绯红的灵光,一蓬蓬飞上天际,消失在了幽深的天洞后。但这点灵力对整个天地来说于事无补,更远处高空还在接二连三坍塌,恐怖的黑洞一直向地平线延伸而去!
砰地一声,应恺拂袖合拢窗户,呼救哭号顿时消失了。
“忘了告诉你,”他淡淡道,“其实我一直很讨厌听到人们的哭喊,如今终于可以关上窗了。”
徐霜策牙关一紧,转身奔向屋门,却被应恺伸手拦下:“想去为宫惟灌注灵力?没用的,马上就要彻底坍塌了。”
“让开!”
应恺一笑:“你猜这波会有多少人恢复现世的记忆?”
徐霜策眉宇一紧,瞬间出手伸向应恺掌中的不奈何。但应恺反应更快,两人闪电般交手数十招,气劲纵横交错,墙壁、石柱、地砖纷纷爆成碎块。轰隆巨响中徐霜策后背砸上屏风,沉重的玉石屏风顿时化作齑粉,他连顿都没打就飞了出去,重重砸塌了半边墙!
“你这灵力怕是连平时三成都不到吧。”烟尘蓬然散去,应恺一步踏上前:“你再这样下去,幻境坍塌之前怕就要魂飞魄散了。”
徐霜策食指拭去嘴角的血,瞳孔冷沉,对视的刹那间应恺突觉不好。
但他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疾风已然来到,直直扑向他掌中不奈何剑——又是徐霜策!
身前那个以指拭血的“徐霜策”砰一声消失,竟是替身术!
应恺瞳孔一缩,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徐霜策指尖已触到不奈何剑柄,眼见神剑便要解锁出鞘。
但就在两人错身刹那,风扬起应恺衣袖,露出了深嵌进他手臂血肉中的一块碎镜片,霎时映在徐霜策眼底,上面赫然用血刻着半个字——曲。
电光石火间徐霜策认出了它。
幻境太乙二十八年深冬,宫惟“死”后大半年,一具巨型镜棺被发现遗弃在岱山深处的松林里。镜棺高达半丈,重逾千钧,棺盖上用血字刻着古老的封印符,斑驳不清的棺主姓氏只剩下一半,“曲”!
一只烟雾般的尖锐指爪从镜中升起,抓住了徐霜策碰到不奈何的手,紧接着喀嚓!
剧痛蔓延而上,徐霜策猛然挣脱,退后数步,手肘已然反向弯折。他面不改色咬牙正骨,又是咔嚓一声将手臂接回,这时只见一大股冰冷邪恶的黑烟从镜中升腾而起,如有生命,滚滚落地,变幻出了一道并不陌生的身影。
灰袍兜帽、无头无脸,原本该是面孔的地方闪烁着无数猩红光点,袍袖中握着一把妖异血剑,正是那鬼修!
“……”徐霜策转向应恺,每个字都带着寒意:“你打开了定仙陵里的镜棺?”
应恺回之以平静的回视:“还没完。”
只见鬼修的身体还在逐渐发生变化,烟雾凝成实体,灰袍下伸出白皙的双手,身躯拉长挺拔劲瘦;兜帽中浮现出五官与头脸,竟然是一张十八九岁少年面孔。
他皮肤苍白,容貌俊俏,诡异的猩红光点隐没在眼底深处,嘴角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这副相貌与宫惟起码有五分相似,但身量更高,肩宽腿长,慵懒中有种冰冷强大的压迫感。
灰袍当空落下,化作一身黑衣,腰带袍角绣着绚丽的彼岸花。
与此同时,他掌心中那把剑终于褪去了不自然的红膜,闪现出真正的血色寒光。
“总算被放出来了,真是不容易啊。”他声音懒洋洋地,却有种低沉华丽的腔调:“蝶死梦生发动的那一刻连我都以为要完蛋了呢。”
徐霜策面色如冰,轻声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被宣静河打入黄泉最深处了……鬼太子。”
少年用指尖弹了弹衣袖,闻声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然后蓦地眼睛一弯。
“我师尊骨头之硬天下罕见,当初将他请进我精心打造的牢笼中,确实是花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过他现在求生不得,亦求死不能,我总算能放心了一点。”
鬼太子背起手,他明明是那种极有攻击性的长相,笑容却十分愉悦亲切,这强烈反差让人更加毛骨悚然:“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东天上神?”
徐霜策心念电转,袖中无名指蘸血在掌心迅速写了个字,面上却不动声色:“现世中仙盟那么急切想要打造通天大道,是不是有你在背后暗中操纵?”
鬼太子眼睛弯弯地:“你觉得呢?”
“你跟宫惟是什么关系?”
鬼太子表情不变:“你猜?”
这时轰隆剧震贯穿天地,却是从北方天际传来——就说话这须臾间,天地竟然又塌了一块,而且是在沧阳宗方向!
徐霜策最后一划落笔,飞身抢步上前。应恺机变之快无与伦比,抽手便将不奈何掩到身后,谁料徐霜策却是虚晃一枪,写着血字的掌心在他胸膛一按,赫然是个“禁”!
应恺动作戛然顿住,全身僵立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鬼太子一剑斩来,徐霜策紧擦剑锋闪身避开,沧阳宗主袍裾被无声无息削掉一角。
就差那么千分之一须臾,此刻已绝无可能夺回不奈何。徐霜策闪电般退向殿门,同时一掌按向鬼太子天灵盖,掌心禁咒红光氤氲,岂料下一刻手掌却直接从他头颅穿过,按了个空!
“啊,不好意思。”鬼太子想起什么似地歉然道,“担心师尊无人照顾,我的身体已经丢在黄泉下陪伴他左右了。”
他剑势狠辣与表情截然相反,血剑自下而上斩向徐霜策咽喉,眼见便要身首分离!
当!
血剑被重重挡下,亮响震耳欲聋,是定山海!
场面一瞬静止,两把交错剑身上映出了徐霜策意外的眼神。
只见应恺竟然硬生生挣脱了血字禁咒,尽管因此而筋骨开裂,嘴角溢血,紧握剑柄的那只手血肉寸寸崩裂见骨。
“徐霜策是我唯一的兄弟,”应恺盯着鬼太子,目光森寒犹如剑锋:“你忘了吗,曲獬?”
鬼太子一直很愉快的表情到此刻才有了微许变化,不过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彬彬有礼做了个请的手势:“噢,那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