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气运我一无所有 番外篇——by明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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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张到什么地步?夸张到他那匹极有灵性的爱驹也不肯和他一起出去。
镐京的小娘子心疼他的脸,不肯往他身上招呼重的,只砸鲜花手绢。其余以表爱意的珠钗玉佩瓜果一类,全是虚虚扔着图个声势,遭殃的便是他的追风驹,需时时留神着闪烁腾挪,才能勉勉强强不被砸个满身坑什么。
江景行二十生日的那天,素来有我没你,有你没我的红袖翠翘做了件让镐京所有人跌破眼珠子的事。
她们同台献技,红袖弹琵琶,翠翘跳胡旋,为天下唯一的一人一天。
那时红袖翠翘尚是出水芙蓉般的年岁,如她们的名字一般妩媚娇艳。
红袖挽起她宽袖如红云,指尖玳瑁拨琵琶,清声唱起连夜谱的曲子。
翠翘裙摆如重层复瓣的牡丹,偏又似云舒雾展,托起她重现神仙壁画里的飞天一舞。
等曲罢舞停,红袖抬手,以丝帕掩口一笑:“我在曲子里也说,江郎若诚心答谢,一壶酒足以,那寻常金银珠宝寻常人使得,江郎使则没意思,我和翠翘原也不是为着这个。”
江景行大笑:“岂敢负美意?”
他连尽酒十壶归家后,明日封黄金千两,明珠十斛分别赠与红袖翠翘,贴有他手书纸条“千金于我如尘土,为报欢娱随书抛。”
“今日花好月圆已足乐,偏生绮户琼楼灯红遍,疑将旭日换了这清辉夜。
金樽玉盘如流水,劝酒声不歇。
共衔果丹鹤,为此夜,胜千千万佳节。
良夕尽寻欢,不提那些个悲聚散,哀蹉跎,伤离别。
何况你我尚少年,我绿鬓仍似乌云叠。
浊酒一壶足答谢,不要那明珠如尘屑,千秋功与业。
纵荒岁也难掩美玉质本独绝,何况丰年逢瑞雪。”
江景行不自觉把当年那支曲子的曲词哼唱出来。
三十年后,红袖接过沉香楼,成了楼里其他娘子口中的“阿姨”,她颜色渐衰,琵琶国手的地位却无可撼动,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若非有什么天子征召让她入宫献艺或是楼里来了不得的贵客想一听她琵琶之类的大事,其余时间几乎见不到这位三十年前名动镐京的美人。
今日来沉香楼的没想到,竟能见到这位平康坊里的传奇。
他们压低声音,不敢惊扰台上红袖,小声与同伴议论着是不是有哪个大人物贵步亲临平康坊,方惊动了红袖。
谢容皎不恼他在那里瞎哼害得自己听不清红袖唱词:“师父你哼的和台上红袖娘子唱的曲子好像,唯独唱词好像有些不一样。”
“这才是红袖弹的曲子原来的唱词。”江景行笑道,“想必她是认出我来了,特意再翻出这支曲子改了个唱词给我听。她刚才唱的那个唱词更好。三十年前年轻,满心眼里锦绣金玉,轰轰烈烈,反不如她刚才唱的有味道。”
谢容皎轻声问他:“要去见一见那位红袖娘子吗?”
特意为江景行登台唱一支三十年前的旧曲,他们曾经想必是交情不浅的。
这满场的丝竹交错,彩袖翩跹,熏香缕缕忽让谢容皎心下生了恍惚之感。
哪怕江景行的往事自己听他说过一千遍一万遍,可他离过去的江景行还是太远。
他当时大约也曾在鬓发如云,衣裙叠彩中独得佳丽青眼,名剑好酒宝驹美人圆满无缺,编出一段春风得意的年少风流来。
这种远几让人生出水中探月,镜底捞花的绝望。
你再爱那花月美貌,想要伸手一触明月温度,鲜花柔软,然而花月在水中、在镜底、在命里注定无法跻身靠近。
谢容皎的心绪像是各扇屏风后飘出种种相异的熏香交织,理不清哪段归到哪间,哪段从哪处炉子里出来。
江景行:“我之前不来镐京,就是怕这个。”
谢容皎动了动嘴唇,似是在翻找话语安慰他两句。
江景行颇为惆怅地唏嘘两声:“尤其是这平康坊,我一踏进来就忍不住想起当年我还有钱时一掷千金的岁月。”
一叠银票甩在他面前。
谢容皎凝眉冷声道:“逗我很好玩吗?”
江景行为了钱连自己都不惜卖了,良心算什么?
于是他迅速把银票塞进袖子里,收拾起故作的伤春悲秋,正色道:“是挺好玩的。”
谢容皎想收回甩出去的银票。
恨只恨自己甩得太快,江景行动作又迅雷不及掩耳,他手抬在桌上,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江景行顺势握住拉他起身:“阿辞消消气,消消气。我带你去临仙阁中看看,
说不得好运气还能看到三十年前翠翘那般的胡旋。”
胡旋舞不比琵琶,红袖能老而弥坚,然翠翘凡人之身,没法始终保持少女时的轻盈袅娜,是跳不出当年的胡旋了。
即便是认出他,翠翘也决计不肯再跳一曲,怕被笑美人迟暮,还不如把时光停留在她曾经美如神仙妖魅的身姿上,徒留遗憾,不见惋惜。
谢容皎问:“当真不去一见那位红袖娘子吗?毕竟师父你与她交情匪浅。”
江景行轻嘶了一声:“我怎么觉着我在阿辞你口中变成了轻浮浪荡子?”
谢容皎实诚中肯:“我不知道。但红袖娘子既然肯为你现身弹支曲子,定然不会是一般的泛泛之交。”
“红袖翠翘那时名满京城,我没事时也会去听她们弹个琵琶跳个舞,毕竟有我如此好品貌的人世上难能,我又不吝金银,想来她们是那时候记下我的。”
江景行回忆到过去视金银如粪土的日子,倒带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怀念,“她们两人名气虽大,到底是平康坊出身,世家有些不成器的子弟硬要仗着自己家世不讲道理起来,也没法周旋。我那会儿年轻,热血上头,不按规矩来的见一个丢一个,和她们两人走得近起来。”
很难想象被世人传了那么久,圣人为数不多的一段旖旎风月史竟然是这样的索然无味。
谢容皎的心像是那香烟,从兽口中轻飘飘地升上天去,一下子明快起来,再无先前晦涩纠结之感。
像是桎梏他许久的镜子被打破,清风送到他天上,伸手可及明月。
他终于与他梦寐以求的花月站到一处。
鲜花在手,明月满怀。
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弄什么名堂,只好干巴巴道:“那师父你年轻时挺有任侠之气的。”
江景行:“所以说红袖对着我这个长得好看,曾经有钱,浑身侠肝义胆的人有仰慕之情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他却毫无收获艳压群芳,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仰慕之情的自得。
江景行年轻时孟浪,自认自己品貌修为家世样样不是天下第一就该是将来的天下第一,有人喜欢自己简直是理所当然得不能再当然的情理中事。
后来年岁渐长,他才知喜欢远不止时投花扔帕的表面风光,这世上本没有为你长得好看些,你天资出众些,你修为高超些,你家世多金些就可心安理得收下别人喜欢的道理。
于是他说书时从不收额外打赏,尤其是贴身首饰一类的物事,算姻缘时候看也不看日月动化旬空暗动,铁口直断过自己和无数位小娘没缘。
江景行于她们,是位老来闲暇时和子孙随口一提,自己年轻时曾遇到过一位郎君,平生所见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俊的已足够。
再多,怕是难心安理得。
等他自己陷入情之一字时,方明白其中煎熬心肠,动摇魂魄的销魂滋味。他算卦时算过太多姻缘,见过的痴男怨女拉起来不比玄铠人数少,深知结成善果的终是少数。
但是愿每份喜欢皆被珍重认真对待过。
江景行走出沉香楼门口时足下一停,转头望向熟悉的方位。
楼上韶华不再的女子着绛红衫子束石榴裙,冲他遥遥一笑,红袖似当年招展在秋风里飘摇。
不是不感慨的,她日渐迟暮,容色衰颓,那人仍与少年时并无二致。
更多的是欢喜。
愿君年年长少年,日日皆展颜,无论换几番沧海桑田。
该说的话都在曲词里说尽。
第48章 群芳会(三)
他们前脚刚回到谢家在京中的别院, 后脚姜后遣使相邀谢容皎进宫一叙。
没邀江景行当然不是姜后自觉登临圣后之位,就可把圣人不放在眼里。
是江景行体谅周室的惜命风度,更理解他们哪怕足足花十八年时间仍没从诛杀周帝的一剑中缓过神来的心志,用谢家供奉谢高山的身份入镐京。
圣人有意隐瞒身份, 姜长澜更不敢在姜后面前多嘴。
姜后是皇后之时居于蓬莱殿中,等姬煌登位, 她被封圣后, 未有挪宫之意,将蓬莱殿住得稳如泰山。
层层玉阶, 重重斗拱将蓬莱殿装饰得恢弘华丽,甚至连日光倾泻到琉璃瓦上的反光也泛出森冷冷的威严,姜长澜低声对谢容皎道:“我不太爱皇宫这地儿, 可阿姑居于此, 我亦无法, 只得常来。”
姜后看上去三十左右, 是位长眉细目, 温婉秀丽的妇人,瞧不出半点言官口中“狐媚惑主,野心勃勃”的模样。
她端坐在榻上, 抬眼见谢容皎先赞一句:“世子好俊的模样。”
且不说她今日接见谢容皎多少敌意多少示好, 这句话倒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
谢容皎本生得殊丽夺目,在华服之下, 更压过一殿璀璨生光的金翠珠宝, 满室生辉。
说罢扶住欲行礼的谢容皎, 笑道:“我特意不下诏,为的是邀你前来闲聊两句,不必落了刻意隆重,行礼自是一并免去。”
姜后语气亲昵,姿态异常平易近人,用以自矜的自称全部省去,像是寻常的长辈见晚辈。
谢容皎在榻边落座,平淡道:“多谢圣后体贴。”
姜后欣然笑纳了这一句,指着毫不见外自顾自喝起乌梅饮的姜长澜嗔道:“造次的人在这儿呢!你看看人家谢家世子进退有度,才是谢家家教严谨。你出来就是给我和姜家白白丢脸的。”
姜长澜是被姜后数落惯的,姜后无子,待他犹如亲子一般,姜长澜厚着脸皮道:“那阿姑不如放我回北疆?就不会丢阿姑的脸,说不定能个军功回来,阿姑也不算白疼我这一场。”
姜后被他气笑:“我只怕阿澜你这脸啊,要丢到北疆,乐子可就大了去。”
姜长澜悻悻收口,听姜后悠哉道:“恰好阿澜提及北疆,和我今日叫世子过来的目的有些关联。”
谢容皎:“陛下请说。”
姬煌封她为圣后,一应仪仗同天子,称呼起来也是以唯独天子所享的“陛下”尊称,而非是通常尊称皇后太后的“殿下”。
姜后随意一整本无一丝褶皱的袖口,微微而笑:“近日凤陵谢家家主,改立其长女为谢家世子。南域北周互不相干,谢家家务事,我本不该多问一句讨人嫌。奈何谢家居南域龙头,我今日的嫌,却是不得不讨。”
在凤陵城时谢容皎便萌生有让谢桓换一少主人选的念头,不料后来他直接被牵着走去北疆,这念头只等部首身死后他方有空告知谢容华与谢桓两人。
谢家换少主是大事,饶是如今尚未有明确定夺,仍闹得九州好一片沸沸扬扬,人言哗然不觉。
谢容皎早料到姜后会有这一问,缓缓道:“实不相瞒陛下,改立世子是我主动向阿爹请求的,亦有为南域天下的考量。”
姜后静待下文。
这番说词他先用在谢容华身上,接着又在书信中说服过谢桓一回,早早驾轻就熟
“陛下应熟知,自古来继承家业逃不过一种。一种循古礼,立嫡长。另外一种则认为我辈修行者,应以修为论高低。
阿姐与我为同胞姐弟,皆为嫡出。以年岁来论阿姐长于我,以能来论阿姐军功赫赫,不知胜我多少。何况阿姐天赋出众,有望圣境。以嫡以长以贤论,阿姐该接掌凤陵城主府才是。”
姜后眼中有异光,拊掌而笑:“世子透彻远超常人,只是家业向来传男不传女为多数,凤陵城与普通权贵不可同日而语,,说放手就放手,气魄当真叫人钦佩。”
“不叫人钦佩。”
谢容皎没他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虚荣自得心性,自然觉察不到圣后亲自戴高帽是何等的风光荣耀,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冰雪模样。
“我欲心安理得,这便是我该做的。”
谢容华即便褪下南域公主的华服凤钗,依然是敢自字归元的谢归元。
所以她不把凤陵城那份家业放在眼里,愿意为着对谢容皎的疼惜拱手相让。
那与谢容皎无关。
他只知道谢容华爱惜他,他一样爱重谢容华。
怎么敢因着谢容华对血脉亲情的重视,厚颜无耻夺走她应得的东西?
谢容华不在意是谢容华的事情。
谢容皎在意是谢容皎的事情。
风波初定,百废待兴,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姜后不过分,她与谢容皎聊了一会儿,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便让身边女官送一送谢容皎。
至于一道来的姜长澜——想必是有一肚子的话攒着等他回来劈头盖脸摔他脸上,看看这倒霉孩子还敢不敢一个人跑北疆去。
蓬莱殿门外站着个年轻人。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身为北周至尊至贵之人,姬煌却不讲究什么排场,仅带着恭敬立在他身边的一位宦官,宦官身上气势藏而不显,唯独修为有成之人方能感受到一二可怕气息。
姬煌先笑着向谢容皎招呼:“在北狩时见过世子不想,不想这么快有缘再见,当时还未来得及谢过世子身边前辈出手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