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 番外篇——by青与狸

　　他一走，奈宝尼尔就转身看向尤朵拉。
　　它似乎忽然矜贵起来，缓缓地收起翅膀，并拢爪爪端坐于小几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尤朵拉。那小小的身体散发出骇人的气势，黑暗的气息一点点溢出，悄无声息地爬满整间小屋。
　　一时间连屋外的虫鸣都消失了。
　　地狱的阶级次序十分严苛。就像天使们遵从炽天使一样，恶魔也绝不敢在撒旦的原罪面前造次。地狱生物之间的感应让她清楚了对方的身份，尤朵拉不敢与它对视，本能的恐惧胀满了她的心脏。奈宝尼尔身上的血脉压制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却又不敢反抗，只能低低地求饶，“大人……”
　　奈宝尼尔眯眼看她，歪了歪头。这个动作看上去真是极可爱的，但尤朵拉心里一凉，小腿止不住发起抖来，差点没法坐稳在藤椅上。
　　然后她便听见这位大人奶声奶气地开口了，咬词不清地问她，“骗，阿伊雅？”
　　尤朵拉：“？”
　　什么？
　　奈宝尼尔见她没反应，不高兴地用爪爪拍了下小几。尤朵拉被它拍得一哆嗦，感觉到周围的黑暗气息躁动起来，蠢蠢欲动地围在她身边。
　　魔女被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奈宝尼尔不耐烦了，气势涛涛恶声恶气地冲她吼，“不亚，骗，阿伊雅！”
　　尤朵拉：“……”
　　她的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并不意外它能看穿自己不适的谎言，但心里却有些顾不上害怕了——这听上去真的像是一只奶呼呼的幼崽在发脾气。
　　尤朵拉仔细想了想，发现确实想不起哪位原罪与血族有关。六位原罪就算出现幼生态也应该是羽翼或者龙翼——总之不会有蝙蝠翼。
　　可她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身上原罪的气息……也许，这是哪位大人继承了原罪的幼崽？
　　尤朵拉已经离开地狱有些年了，并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她小心翼翼地猜测着，试探性地回话，“……好的大人，我不会再骗他了。”
　　奈宝尼尔果然满意了，开心地咕叽了声。
　　尤朵拉确定了这位大人只有一个幼崽的心智，不禁松了口气，又惊讶于它与哈尼雅的关系。奈宝尼尔看上去是十足地依赖哈尼雅，甚至会因为她随口一句话便下意识放出本源力量威胁她。
　　这直率的袒护灼伤了尤朵拉的眼睛——它可能都还没到能学会动用本源力量的年纪。
　　她真的，真的也想这样……可她只是一个低阶魔女，甚至都无法隐藏身上的地狱气息——人间的隔离咒是不可能完全屏蔽地狱气息的，而奈宝尼尔的血脉显然足以解决这个问题，即使它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
　　尤朵拉真的非常羡慕这位大人能待在哈尼雅身边，而且……哈尼雅那么喜欢它。
　　如果能待在哈尼雅身边，或者能多见见他，尤朵拉不介意是哪种喜欢，能得到一点点喜爱她就满足了。可是她贪心了，总想要去见他，亲手导致哈尼雅被神殿禁锢起来。
　　“大人……”尤朵拉痛苦地哀求，“我也想跟在哈尼雅身旁。”
　　奈宝尼尔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个。
　　尤朵拉低下头，自己也知道不可能。魔女依附于恶魔而生，在地狱并没有多少地位，能靠自己爬到高层的极少。对于高阶恶魔来说魔女只是手中的一个小玩意儿，只有处女才值钱，为此不少恶魔会抓些魔女从小养起，想要得到她们的初夜。
　　但几乎没有魔女会将自己的初夜献给恶魔。
　　地狱生物本能地渴望光明。恶魔垂涎天使，魔女渴望爱情，她们成年后便会离开地狱，去人间寻找自己认可的爱人，然后在春风一度后回到地狱。
　　她们只偷那一晌欢愉。
　　可尤朵拉的心上人不会要她。她甚至没敢与哈尼雅提过这件事——她知道他不会接受。只要不表露自己的心思，哈尼雅就会把她当成一个普通但安全的朋友。
　　她太渴望他的目光能多在她身上停留一秒了。
　　“……哈尼雅以后会离开你的，大人。”尤朵拉忍不住开口，勉强对奈宝尼尔笑了笑，嘶哑地低语，“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地狱去。”
　　阿伊雅不会离开，小煤球迟钝地想，他说了去哪都会带着我的。
　　奈宝尼尔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有些模糊地觉得自己不想听。于是屋里的黑暗阴影都暴躁起来，残忍地挤压尤朵拉的身体。
　　尤朵拉仿佛连灵魂都要撕裂了。她鼓起勇气看向奈宝尼尔，蚀骨的嫉妒与怜悯参杂。她那么那么想留在哈尼雅身边，奈宝尼尔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还得到了他毫无保留的宠爱——相对的，神殿的圣子也只能给它宠爱。
　　圣子承载神的意志，需要与天使一般断情绝爱。
　　可谁会不爱他呢？哈尼雅那样好，又那样温柔，单只是那张脸，就足以让任何人溺毙在他的美貌中，更别说那满身裹挟着的纯粹干净的光明气息。他是具象化的天堂，是九重天上的水晶花，是跌落凡间的神之美。
　　是地狱无法言说的妄想。
　　没有恶魔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他们天生为那一丝光癫狂。他们生活在黑暗里，便不会放走任何一点光亮。恶魔天生就贪得无厌，从不分享，疯狂的占有欲会把所有正面的情感催化成病态的痴迷。这位大人现在就如此依赖哈尼雅，那以后呢？
　　魔女勾了下唇角，有些痛快地想象这位大人以后在哈尼雅面前将如何自处。
　　奈宝尼尔看见了尤朵拉眼里细碎的水光。她自嘲般喃喃着，目光中含着感同身受的怜悯和悲伤，“……你也会爱上他吗？”
　　下一章崽崽就有人形啦


第5章
　　从魔女的小屋离开后，奈宝尼尔就格外地粘人。
　　——甚至都不飞出去给哈尼雅找小树叶了。
　　年轻的圣子忧心忡忡。他拿着黑水晶回到木屋时一魔女一毛球看着都挺正常，并不像吵过架的样子，一直到他们回到马车上哈尼雅都没发现小家伙有什么问题。
　　可奈宝尼尔确实不太对劲。它似乎被什么吓着了，比在神殿时还黏糊人，午后缩在哈尼雅怀里小睡时还被噩梦惊醒了，哭得直打奶嗝，哈尼雅问它怎么了，它也只抽抽搭搭地小声哼哼。等小煤球好容易清醒了再问，它又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哈尼雅，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理直气壮地冲哈尼雅发小脾气，“牛咕！”
　　它又饿了。
　　哈尼雅无奈，摸了摸鼻子下车去给奈宝尼尔热牛乳。说实话他都快怀疑尤朵拉是不是吓唬小煤球了，但又觉得对方真的不像这种人，只能唾弃了一下自己阴暗的思想。
　　森林里的气候对乳制品并不友好，好在队伍里有一名冰骑士。哈尼雅道谢后接过牛乳用掌心火烤了一会，起身回马车准备去哄哄自家情绪不太好的小煤球。
　　结果一进马车他就顿住了。
　　这锦被里裹着的鼓鼓囊囊的一团，是不是……大了点儿？
　　哈尼雅实在没反应过来，犹豫着低声唤了一句，“奈尔？”
　　被子包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探出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那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儿——皮肤白皙细腻，微卷的头发又是极黑的墨色；眉眼干净利索，淡粉色的唇轻抿着，一双绿水晶一般的眸子圆溜溜湿漉漉地望着人，尖尖的耳朵也微垂着，就像一只无辜无害的小鹿。
　　奈宝尼尔有一点……慌张。
　　可能是被尤朵拉的话刺激到了，他始终有些不安，折腾了一下午才终于摆脱自己浑浑噩噩只有记忆没有心智的幼生态，堪堪化出了人形。幼崽身体无法负荷的精神力也随之而来，这种变化是极突兀的，但他的记忆并不会因此出现问题，所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还缩在哈尼雅怀里耍赖，冲他发完无理取闹的小脾气。
　　撒旦啊……奈宝尼尔几乎想就地消失回地狱去。要知道他比哈尼雅大将近二十万岁，就是在他真的还是个幼崽的时候，也没有人会这么……这么毫无原则地娇惯他。
　　他有些局促，简直想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算了。
　　但哈尼雅一叫他，他还是下意识钻了出来。半年的朝夕相处已经让身体记忆十分牢固，奈宝尼尔看到对方脸上惊讶的目光才回过神来不妥，又不能再缩回去，抿了抿唇有些忐忑不知所措地望着哈尼雅。
　　这怂怂巴巴又可怜又娇气的表情哈尼雅可太熟悉了。他松了口气，稳住手放下碗，上前把男孩儿罩在发顶的锦被掀开了些，揉了揉他仍然摸起来毛茸茸的脑袋，声音含着笑意，“我们奈尔长大啦。”
　　奈宝尼尔哑然。
　　这个人类真的温柔得让他头疼。奈宝尼尔无意识地习惯性蹭了蹭哈尼雅的手，往他怀里钻，小小声嘀咕，“……我本来就不小。”
　　“嗯，不小。”哈尼雅心情很好，小家伙现在就能化形让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活到奈宝尼尔成年——成年吸血鬼能力在地狱不算弱，就算他去天堂了，傻乎乎的小煤球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他展开手臂让光溜溜的男孩儿窝进自己怀里，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奈尔都可以说清楚话了。”
　　奈宝尼尔被他亲得身体一僵。虽然他早就被哈尼雅亲过无数次，但被一个比自己小二十万岁的脆皮人类亲吻，这简直……而且奈宝尼尔忽然发现他已经被这个人类抱住了，自己还没穿衣服。
　　即便在地狱也从未与人亲近过的小原罪缩紧了手指脚尖，窘迫得头都不敢抬，“哈尼雅……衣服。”
　　“哇，奈尔都会害羞啦。”年轻的圣子并未多想，在他眼里奈宝尼尔仍是个需要照顾的幼崽——就算是他的人形，看上去也才十四五岁的样子，哪怕在人类中也不算成年的。哈尼雅笑眯眯地揉了两把怀中浑身泛红的小家伙，揶揄地逗他，“害羞什么呀，我前两天还给你洗过澡呢。”
　　“……”奈宝尼尔的尖耳朵都要烫熟了，可怜巴巴地扯了扯男人的袖口，“衣服。”
　　哈尼雅都快憋不住笑了。之前小煤球怂归怂，但还是有点小脾气的，多逗两句还会不高兴地叽叽咕咕，没想到人形反而这么软，好像连发脾气都不会。他实在没忍住，又开始哄孩子一般逗弄对方，“叫声哥哥就给你衣服好不好？”
　　奈宝尼尔不叫。他年纪够给哈尼雅当祖宗。
　　哈尼雅到底舍不得逼自己养大的崽崽，长吁短叹地去给它找衣服了。
　　圣子阶级的服饰自然不能给小家伙穿，奈宝尼尔缩在被子里看着哈尼雅一脸头疼地在包裹里翻找他的私服，耿耿于怀地感叹，“唉，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宝贝儿，连声哥哥都不肯叫；不叫就算了，我还得蹲这儿给小宝贝儿找衣服，我真是历代最没有尊严的圣子了……”
　　奈宝尼尔：“。”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问题，于是心安理得地蜷在被窝里打了个哈欠。
　　哈尼雅看着他就乐。他本来只是无意间捡到了一只幼崽，便留下来养着消磨时间。但这小家伙又乖又粘人，实在是讨人喜欢，还这么顺顺利利地化成了人形，太让人惊喜了——哈尼雅已经预料到以后他不用再一个人忍受那难熬的孤独。
　　奈宝尼尔会陪着他的，他可是他的礼物呢。
　　奈宝尼尔确实没有离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他在人间待了这么久，地狱积攒的公务足以让撒旦念叨自己好一阵，既然恢复了神智，他自当回归七罪之位。
　　但一看到哈尼雅含着笑的眼睛，奈宝尼尔就没法提起离开的兴致。
　　他似乎笃定自己养大的幼崽不会离开，看着奈宝尼尔的眼睛干净澄澈得像个初生的小天使，满溢着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的憧憬，似乎在期待某种让他感到愉悦的未来。仿佛谁要是破坏了这样的憧憬，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
　　——他是神的宠儿，连原罪都不忍心让他失望。
　　而哈尼雅也依旧把奈宝尼尔当成一只娇气的幼崽，宠着哄着，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什么都不让他经手，有时还笑着逗他，“看我们宝贝儿娇气得，要是没有我奈尔该怎么办哟。”
　　奈宝尼尔便看着他不做声，心想，那他就回地狱当宰相去。
　　但他到底是没有回去。
　　圣子在人间的地位太高了，高得让人发冷。奈宝尼尔看得出来哈尼雅不爱独自待着，他只是个人类，本不该这样孤独的。
　　他身边也就他一个呢。
　　地狱狡诈，神殿清冷，奈宝尼尔不习惯这样，他想要一个同伴。哈尼雅也是。
　　所以他留下了。
　　在极偶尔的时候，看着哈尼雅绝艳的脸，他会想起尤朵拉的质问。奈宝尼尔有些好奇，因为他想不通为什么这句话会让幼崽时期的自己感到恐惧不安，甚至提前化形。
　　“你会爱上他吗？”
　　不会。他想。
　　人类天生带着原罪，寿命短得可怜。就像是从指缝中漏出去的一点点时间，哈尼雅这一生在奈宝尼尔眼里都不过是个稚嫩的孩子，稍纵即逝得几乎让人看不见——地狱确实有只争朝夕的欢愉与欲爱，可奈宝尼尔从不接受。
　　何况他早就不再对众生一视同仁。
　　如果是在从前，像哈尼雅这样的人，哪怕违背禁令违背七美德，哪怕他的寿命够不上自己生命的零头，奈宝尼尔都会瞒着整个九重天试着去爱他。但现在……黑暗已经完全侵占了他的身体，他连曾经唯一的骄傲都失去了。
　　哈尼雅值得任何人爱他，但不是一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