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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星行 番外篇——by鱼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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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檇林是一片青山绿水的好地方,即便是经过几轮战争,征伐的痕迹依然大半都被曲水环绕的农田所掩盖,周遭依然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水乡。
  随着元久一步步朝乾军逼近,何瑜也在一步步上前朝元久走去,他从城楼檐下的阴影,走入一片平铺开来的阳光之中。天光通透而泻,洒落在他身上,他感到皮肤的温度发生变化,一股油然而生的荣耀,伴随着天光融入他的身体。
  这是一种平静而安详的感动,一切他所追求的都已经得到满足,他将见证他对百越全然的胜利。
  何瑜目不转睛地盯着元久,他要将元久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颤抖铭刻于心:元久将在他面前自杀,带着他的士兵们一起葬身在他面前。
  所有乾军列阵以待,他们放下了武器,屏息观看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任凭他们的君王站在最前方毫无阻拦。
  元久拔刀自刎,他临终前发出愤怒的嚎叫,伴随一把铁刃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他俯身倒在地上,最前面的一批将士仿佛得到了命令,齐刷刷地挥刀自刎。
  “我等不敢有违军令,谨以死谢罪!”
  此起彼伏的叫声响起,人们前仆后继地倒下。
  何瑜目不转睛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将士,没有注意到一支凌厉的弩箭从暗处飞来,射在了何瑜的脚上。
  这是一支暗红色箭镞的铁剑,用百越上等的金石锻造而成,上面锈迹斑斑,像是某种血迹和毒药凝固许久后的颜色,但当它命中何瑜之后,原先陈旧的毒药便被新鲜的血液所掩盖,看不出它已经沉寂了多时,等待了多时。
  何瑜感到一脚踏入玄冰,被射中的地方冰冷刺骨,他低头看见自己的一个脚趾被射伤了,滴滴答答的血渗出来,滴落在地上,迅速渗入泥土之中,成为一种焦黑暗红的颜色。
  何瑜坠下马,倒在地上。


第97章
  乾军们疯狂冲上去,围在何瑜周围,原本倒在地上的元久突然站了起来,他佯装死亡,实则伺机而动,他们挥刀冲向乾国士兵,两军厮杀在一起。
  何瑜受伤,乾军军心大乱,而百越将士们抱着必死之心迎战,一路冲向前,竟然击败了乾军,夺回了檇林。
  何瑜再度醒来,醒来时发现军队大败,已经退后至檇林十几公里处的野外驻扎。他并无大碍,除了脚趾有些疼痛,一侧的军医见大王起身正要上前搀扶,被一侧的周琰使了个眼色,后退下。
  何瑜无视军医和其他人,朝帐外走去。他行动自如,甚至连支撑的木棍都不用,他离开营帐出门走了一圈,醒后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他看到四周是一片充满生机的,绿意浓浓的郊野;他听到鸟鸣声,抬头却看不见鸟儿飞过,就像那支弓箭一样不知从哪里来,飞入云霄无所寻觅。远处是碧水和青山,百越到处都有这样殷绿绵延的丘陵,深深浅浅地衔接在一起,好像一片坚固不可破的屏障。
  何瑜仔细回想着元久是如何击败他的,他明明一眨不眨地盯着,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动作和细节。
  沉思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博取他的注意力,才是元久想要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元久的失败和死亡,因而那支冷箭,才是埋在自己脚下的暗桩,预备在此将他绊倒。
  何瑜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种笑意,这是一种自鸣得意的笑容,好像挫败在他的意料之中,好像一切都依旧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周围并没有人,因此这个笑容并不是展现给士兵们的,不能起到鼓舞士气的效果;他也不是对军官们而笑,因为这并不是一次意外,他的确是被那一根箭镞给击中了脚趾;这只是一个幻想中的笑容,是一个人在想象中扭转乾坤,占得便宜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
  那又怎么样,胜败乃兵家常事。元久使出这样伎俩,也不过就是射伤了他的脚趾,并不能击退他,更不能奈乾军一分一毫!
  何瑜笑着,他无声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站立不稳,脚趾隐隐作痛,那种疼痛侵蚀入骨。
  他笑到最后,感到悲凉一点点地涌上心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衰老,并且大限将至。
  他走向了平庸,属于他的时代已在遥远的身后,他回过头去,看不到自己戎马辉煌的一生,只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营帐,如同一个个生长在田野间的蘑菇,小小的分辨不出模样。
  何瑜回到营帐时换了一副面孔,他两眼暴突,慌张地仿佛被人偷袭。
  他抓住军医猛烈地摇晃,要求追查那只箭镞,又把周琰叫进来,大声怒吼:“给我去查,查到底是谁射伤了本王!”
  那支箭沾了新的血,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深紫色,何瑜在烛光下久久地观察它,发现箭尾还有凹槽,可以插入羽毛维持平衡,并不是乾军中的兵器。他愤而想把箭给折断,却发现根本无法扭断,于是扔进火盆中。
  几天后的深夜,何瑜的惨叫声在大营中响起,这是一种沙哑又凄厉的惨叫,像是病重的肺痨病人那样,时断时续地拖着。士卒军医们紧张地在营地中奔走,周琰在帐外捕捉着萤火虫,这些萤火虫在灌木丛中闪烁,好像一片星光落在地上,他抓起一把握在手中,微光从指间的缝隙中洒落,随着惨叫声闪烁,徒增了一种凄凉怅惋的哀伤。
  何瑜的伤口在受伤之后,迅速被清理包扎好了,军医小心照料着,但伤口并没有愈合,几天后的这天晚上何瑜在剧痛中苏醒,看到自己的被褥浸在血泊之中。
  他大叫着叫来军医,但又不给军医开口说话的机会,冲他大吼大叫说着听不懂的话,军医面露惶恐之色,何瑜于是便叫嚷着,要士卒把军医拖出去斩首。
  “杀了他,割下这名奸细的耳朵和鼻子,让他去报信吧!把周琰叫来,快让他过来!”
  何瑜胡言乱语地咆哮着,被拖出去军医也跟着尖叫着求饶,他面如死灰,刚巧碰见周琰迎面走过来。
  “怎么了?”
  士卒面露难色:“将军,大王有令将……将军医斩首。”
  “将军救我,救我!”军医抓着周琰的衣袖不肯松手,“大王病情凶险流血不止,我以前从未遇到如此情形,绝非我不尽心救治之故呀!”
  “大王病中说的胡话不能当真,再者,军中只有一名军医,杀了他今后无人给大王治病,你只有过而无功。”周琰一把拉过士卒,顺带着军医往偏僻的一隅指了指,“把军师绑了听候发落,什么都别说,等大王下次召见军医的时候,将他放出来便是。”
  士卒面露为难之色,此时大王的咆哮声又从大帐里传来,士卒想了想,扯下一块破布塞进军医嘴中,将他押往一处偏远的营帐。
  周琰走进何瑜的营帐,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帐中燃烧着通明的烛光,此时却显现出一种凶险的红色。
  在烛光的映照下,何瑜的脸颊泛起两块诡异的红斑。
  “你,你来啦?”
  何瑜亲切地朝周琰招手,他先是靠在床榻上,看到周琰走进忽地坐起。他像一只进攻的野兽背脊拱起,头发凌乱,两眼死盯着周琰,用一种疯狂的声音对周琰说:“来,快,快,把这支箭砍了!快砍了!”
  周琰看到那只箭躺在燃烧的火盆之中,几日几夜过去,它依旧是深紫色,没有丝毫变化,连一点烧毁的迹象都没有。
  “快点!快点啊!”
  何瑜叫着要扑上来,身边几个仆役赶紧将他按在床榻上。周琰看到何瑜大张着嘴,头歪在一边,他的半张脸好像瘫痪似的倾斜着,眼睁睁看着那个火盆。
  周琰蓦地抽出剑,将火盆劈成一堆木柴,火苗登上窜得老高,随即又低沉下去,那支箭发出丁零一声清脆的响声,折成两半。
  何瑜像是被摆脱了恶鬼一般,从喉咙口发出一声欣慰低沉的声音,他的嘴角拉扯着勉强露出笑容,缓缓平躺下来,望着营帐上方一眨不眨。
  几天后,何瑜的创口开始腐烂。


第98章
  一切都是从那个细小的伤口开始的,就像是一块冰面被一榔头敲下去出现的第一条裂缝,看似微不足道,实际已经将整体毁坏,并会慢慢扩大,直到全部崩溃为止。
  何瑜看到自己身上像是青筋和血管突然暴凸出来一般,出现了许多歪歪扭扭的痕迹,这些痕迹奇痒无比,一抓便流血不止,随后化脓溃烂。
  他的军医和士卒昼夜不歇地清理他的伤口,但这些伤痕,简直就像是春天的树苗一样,迅速生根发芽,做什么都无法阻止它的快速扩散。
  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那根被周琰斩断的箭并没有消失,而是化作一片箭雨,每每在深夜从梦魇中惊扰何瑜的营帐。何瑜每天深夜,都会在睡梦中忽然厉声尖叫起来,哭嚎着大营遭到突袭,要所有人立即保护他撤退。几日过后周围的将士们士气大损,即使当着何瑜的面,也不再掩饰脸上那种担忧和颓丧,所有人都察觉到何瑜命不久矣,已经病入膏肓。
  周琰看着何瑜一天天衰老下去,看着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邋遢地黏连在一起,看着他眼下滋生出一片青黄的斑纹;看着他的嘴角迅速干瘪下去,变得像个掉光了牙的老头子,那张冷酷的嘴,如今只能发出嘶哑的呼吸声,仿佛是暴雨前夜席卷巷道的风,忽而乍起,拖长音调地盘旋一阵再消失,什么都不会留下。
  周遭的将士们与周琰商量:“君王不可丧命于百越。”
  他们无法征求何瑜的意见了,众将士商议之后,便派出快马给太子凫休写了急信,然后统领所有兵马撤退。
  乾军撤出百越,但来不及回到姑苏,停滞在了湖城。何瑜的病情进一步加重,再难以承受行路的劳苦,只能暂居湖城,从姑苏赶来几位大夫,整日围在何瑜身边,尽全力救治他。
  乾军撤出百越第二天,一只青鸟飞越青山抵达羽渊池,将一封书信传递到了苏砚棠手中,苏砚棠看完,把这封信交给了夙鸣。
  何瑜双手被绑在床榻上,这是大夫为保何瑜性命,不得不做出的举动,伤口溃烂不止,一旦抓挠就会溃烂腐坏。何瑜全身上下裹满了布条,感到身体一会儿很痒,一会儿很痛,他只能一抖一抖地抽搐着,时常发出咯咯的笑声。
  所有见过大王模样的人,就算不怆然泪下,也会感到一种由衷的不忍。盛夏的病房中放置着冰块,何瑜静静躺在其中,他听着冰块消融的声音,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在逐渐消融。
  他慢慢地有一种身体变得很柔软的感觉,他好像回到了以前,回到了自己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这种柔软无骨的感觉,让他无端想起了周琰带过来那个美丽的女子,那个女子的面目,因过于艳丽反倒让人记不清,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阴影,那个阴影慢慢扩大,最后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巨大身躯。
  何瑜垂死梦中惊坐起,他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呼唤:“周琰,周琰……”
  周琰被叫到何瑜的病床前,何瑜变得清醒了一些,他的目光又恢复到了以前,沉沉地,深刻地落在他身上。
  “周琰……”
  “大王,怎么了?”
  “你过来。”
  周琰站起来重新跪在何瑜的床榻前。
  “你……替本王看看……本王病情如何?”
  周琰轻轻地回答:“大王,您要听大夫的话,姑苏来的大夫说,您需要在这里静养一段时日。”
  何瑜凝视着周琰,他的目光混浊不堪,黄斑和血丝交织其中,像是眼球要裂开一般,他干瘪的嘴剧烈撕扯,随即缓缓地笑了起来。
  “周琰啊……你为什么……到现在都还在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周琰直视着何瑜的目光,何瑜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得意:“本王……已经……想起来啦。”
  何瑜像是发现了一个秘密要跟周琰分享,低声隐蔽地说:“我……的病……像章羽当年腐蚀的那些人……跟他们一模……一样……我都知道。”
  周琰的眼里既无惊讶也无惊恐,他只是平静温柔地看着何瑜,低声地回答:“大王,您多虑了。”
  “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何瑜脸上浮现出一种市侩的狡黠,他咯咯的笑着,“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啦。”
  周琰低下头,凑到何瑜面前:“章羽多年前被您送至深山郊野,那附近无任何人得以生还,它已经久居世外很多年了,我在离开您作为公子光华的府邸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它。”
  “大王,您千万保重身体。”周琰轻轻地劝慰何瑜,“不要多想。”
  何瑜像死鱼一样抽搐了一下,喉咙口发出古怪的吞咽声,眼底涌现出悲凉:“为什么?为什么到如此地步,你还不肯告诉我真相?”
  周琰看着何瑜:“大王,我从来没有,向你隐瞒任何事。”
  “你这是让我死……”何瑜的气像是突然断绝了,过了很久才缓缓地接上,“死,死不瞑目。”
  “大王,何出此言。”周琰轻声说,“比起章羽,您更想见的,是您让我去大楚找的人,不是吗?”
  何瑜的嘴大张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琰,周琰发出叹息:“我替你找了很多年,把他带来见你。”
  周琰转身离去,片刻之后他回来,身边跟着一个人。何瑜看到一个清瘦的男人映入他的眼帘,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耳畔一点绿色勾人心魄,谦恭有礼,对他轻轻颔首微笑。
  何瑜在那一瞬间的目光中品出许多种滋味,他对这个人完全陌生,无法看透,也失去了看透的能力。但周琰熟悉他,像一堵墙将这位君王挡在外面。何瑜的目光所及,是周琰握住了他的手,那两双交叠着的手上各有一枚戒指,那戒指发出一种妖冶的光,美丽又充满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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