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星行 番外篇——by鱼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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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轩辕氏临走前找到周琰,那天晚上他喝了一点酒,脸上泛起微红,这一次他并没有重复之前的唠叨,而是真切地流露出一种父辈的关怀。
他问周琰:“周琰,你知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周琰回答:“公子光华的府邸。”
“你知不知道来是做什么的?”
周琰摇摇头。
轩辕氏坐在门阶上,望着天空的星河,他缓缓地说:“乾国的王廖与公子光华是兄弟,但君王那个位置本来应当是属于公子光华的。”
他顿了顿,微微偏过头:“公子光华想讨回他本来的东西。”
周琰点点头。
轩辕氏对他的平静感到惊讶,于是继续说:“在府邸上的只要两种人,一种是死士,一种是幕僚,你记住,薛竺就是公子光华最重要的幕僚。”
周琰反问:“那我们是来当死士的吗?”
轩辕氏没有回答。
周琰看到他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手不安地挠了挠头,周琰不明白这有什么难以启齿。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轩辕氏说,“我打好了招呼,让薛竺大人教你读书认字,你以后要多亲近他。对于其他人你都要恭恭敬敬的。除非万不得已,除非别人把刀剑驾到你脖子上,否则绝对不可以先动手。”
周琰对此表示沉默,他转身走开。
“如果你有余力,多照顾你大哥一点。”
周琰第一次听到轩辕氏用如此恳求的语气跟他说话,他转头看着轩辕氏,隐隐看到他眼底泛起一点点红。
“兄弟之间的感情是非常脆弱的,往往最后要兵戈相向。”
这是轩辕氏对周琰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周琰还不能理解它的意思是什么,只记得那是一个平常的,孤独的异乡之夜,天上有明亮的星星。
两年后他用长剑抵着薛竺的脖子,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才发觉这是一句如此狠毒又准确的预言。
公子光华利用章羽除掉了王廖,他取代自己的兄弟成为了君王,改名何瑜。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在周琰他们到来之前,已经筹划了五年。
由此可知,公子光华痛恨王廖的时间应该更长。除去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这种刻骨铭心的恨意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滋长,在哪个夜不能寐的夜晚成形,终于咬断了兄弟最后一点情分,变成日日缠绕他的心魔。
周琰就此在公子光华的府邸住下来。府邸的后院有一方小池塘,章羽被安置在那里,他在水中不过一条中等鲫鱼的大小,但锋利的爪子很快让水塘中所有的生物化为肉泥,于是整个水塘成了章羽独占的天下。
周琰每天早晚都会来看看章羽,但他禁止章羽从水中钻出来。
府上的一个女婢曾路过水塘,被章羽的触角勾住,章羽的模样吓得女婢当场昏厥落入水中。周琰把她救了之后,那个女婢就借着装疯卖傻的劲头非要嫁给周琰,周琰好不容易才把她甩掉,经历十分惨痛。
周郢藏在周琰的床头,他从不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提及周郢,独处的时候也并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拿出来揣在手里,他就像彻底遗忘了那样让周郢积灰,在偌大的府衙里几乎遁形。
薛竺大人不请自来,他有一张自来熟的面孔,和一张滔滔不绝的嘴,即便是周琰这样不爱说话的小青年,也很快能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搭上话。
薛竺套路周琰的方法很简单,他并不忌惮说别人的八卦,尤其是顶头上司的八卦,想必是野味爱好者薛大人平时吃了不少熊心豹子胆。
周琰在府邸听说的第一个重磅消息,是薛竺大人并不是公子光华最核心的幕僚,公子光华最信任的一个人叫做伍叙,这个叫伍叙的为了掩人耳目正在郊外务农,他原来是大楚的大臣,是从大楚跑来投奔乾国的。
在薛大人夸张甚至堪称一惊一乍的描述中,周琰得知伍叙大人水性很好,简直是百年一遇的游泳健将。他在水中灵活地如同浪里白条,逃亡的时候划着一条小船躲过了几百个追兵;上岸了他依然本领高超,立刻反水当上了乾国的大臣,本来他想利用乾王廖出兵杀回大楚去,但王廖不同意,他就立即再次反水成为了公子光华的幕僚。
说反水就反水,连口气都不换。
周琰立即搞清楚了府邸中最重要的上层关系。公子光华和伍叙大人互相利用,公子光华想当王,而伍叙大人想利用乾国的兵马打回大楚报仇。
“如何复仇?”周琰问。
薛竺大人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伍叙大人表面上在田间种地,实际上到处搜罗可用的人才。他曾在街头看人打斗,发现一个叫做颛勤的勇士,身材魁梧如熊一般,与人争斗时,气势有万夫不当之勇。可双方打得正在兴头上,颛勤的妻子却忽然出现,颛勤立即放弃了打斗,与妻子一同回家去了。”
“伍大人有些诧异,便上前询问缘由,岂料那颛勤竟说,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薛竺捋着胡须发出感慨,“天底下怕老婆的人多,可因为怕老婆找了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做借口,并以此为傲的,却难得。伍大人觉得此人不一般,便荐与公子光华。”
说到这里,薛竺看周琰的目光忽然变了:“但仅有勇士还不行,还要等待时机,以及一件神兵利器。”
周琰笑了起来:“是我吗?”
“如果是你呢?”
“那你们的计划会失败。”
周琰把地上一块石头踢进不远处的水塘:“因为颛勤不会信任我,他可以接受死亡,但不会接受另一个帮手。比他强的他会嫉妒,比他弱的会遭连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他要的是与全天下为敌,仅此而已。”
周琰知道薛竺此刻一定惊讶地看着自己,他自顾自地低头玩着,将另一块小石头也踢进水中。
薛竺在周琰身上感受到一股决绝的冷酷,他沉默片刻后发问:“周琰,你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薛大人,我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谁教我的啊。”周琰发出一声轻笑转过来,“薛大人,我要是反咬一口是你教的呢?”
薛竺的脸变了,他一时愣在原地,面色铁青地看着周琰,周琰非常愉快地举起手投降:“薛大人不要紧张,我只求自保。”
薛竺感到事情变得很麻烦,这个少年似乎并不好管教,但他还是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你拒绝了我的试探,但我却因此更加了解你了,周琰。”
薛竺大人亲切地告诉周琰:“我以后会经常来找你的。”
第9章
薛竺的确经常来找周琰,周琰并不排斥,薛竺有时候教他写写字,周琰只是看跟着写,学会了就当着薛竺的面写情诗。
薛竺越发琢磨不透周琰了,他无法理解年轻小伙的思路,若是真有爱慕的对象,那也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这一首首的充斥着弃妇的哀怨,有一些还是悼亡诗,但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似乎是一个身着蓝色绵帛,戴着绿松石耳坠的人。
薛竺只好理解成周琰故意搞恶作剧跟他作对,他感觉更加头疼了。
几个月之后,周琰忽然见到一个身形高大,面目凶狠的男人和薛竺一起到来。
“你就是周琰?”伍叙凌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周琰察觉伍叙目光不善,他并未回答。
伍叙发出狂笑,他的笑声震得周琰浑身上下隐隐作痛,伍叙笑罢什么都没说,往水塘中看了看章羽,便转身走了。
薛竺追了上去:“伍大人因何发笑?”
伍叙紧握住薛竺的肩膀:“薛大人,我们的机会来了,此人可用。”
薛竺面露难色:“伍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周琰性格难测,还不到用此人的时候啊。”
“薛大人何必在一根绳上吊死?”伍叙冷笑,“为何不把周琰送给王廖?”
薛竺震惊:“伍大人的意思是?”
“君王对公子一直有所提防,这五年来我不得不退避乡野,公子也一直在默默等待时机。周琰的名声天下皆知,自从轩辕氏将他送到了公子府上,王廖就加强了对我等的防范。若将周琰献给王廖,他必觉得拔去心头一根刺,我们再派颛勤寻找机会,杀了他。”
薛竺的目光一沉,随即他也冷冷地笑起来:“伍大人好手段。”
“薛大人,我的话还没说完。”
伍叙的手从薛竺肩上挪开,眼却紧盯着薛竺:“公子早就告诉我,周琰性格顽劣难驯。按照薛大人这样温吞的教法,要教他到几时才肯听话?恕我直言,薛大人未免优柔寡断!”
薛竺的笑容变得更加谄媚,他拱手道:“还请伍大人指点一二。”
“将他送予王廖,等我们大功告成之后,再把他抓回来。那时他就是王廖的旧臣,我们便以此为由对他动刑。我就不信,几百棍子打下去,他还敢不听话。”伍叙的目光像是钉子一样穿透薛竺,他伸出一根手指,戳着薛竺的肩膀,“要让他明白,这里谁才是主人,他要听谁的话。”
薛竺的嘴角轻轻抖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待到那时,一切都好办了。”
伍叙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他对公子光华抱有很大的期望,为此他愿意奉献出一种铁血的忠诚,不顾及任何人的情面。他根本就没有把周琰看做一个活人,而是一件随时可以用的兵器。他说要将周琰交给王廖,当晚子时,一伙士兵忽然就闯入了他的房间,把周琰连夜押送进了皇宫。
薛竺大人赶来了,但他看起来很无力,他阻止不了周围的兵士,只好小跑着追着周琰,反复跟他说:“周琰,你进了皇宫千万不可以动手,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动手!我们一定会马上想办法救你出来。”
第二天早上在朝堂上,周琰见到了王廖。王廖是个面色红润但个子矮小的男人,胖墩墩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幼态,嘴角有一颗巨大的黑痣,他走到周琰面前,比他要矮半个头。
王廖对周琰笑起来,周琰对那个笑容印象深刻。他看到王廖咧嘴的时候,黑痣上的一根毛翘了起来,那种笑容就好像土匪抢到了一批珠宝,是一种朴素单纯的快乐。
王廖把周琰当成了一件摆设,让他跟另外一堆摆设待在一起。那是一个既远离后宫,又没有人烟的偏殿,周琰不得不睡在一堆绢帛和珠宝中间,眼前堆满了各种夜明珠和稀奇古怪的珠宝藏品。
周琰很后悔没有把周郢带在身边,他不愿让周郢到处磕磕碰碰,但要是早知道会来这种地方……
满周身都是琳琅满目的珠宝,他唯一的珍宝却不在身边,周琰报复性地在那些甲骨上乱涂乱画,还在竹简上写满了到此一游。
周琰的心里念想的都是二哥,他在被抓前慌乱地把周郢藏了起来,忘了去看一眼他的大哥。
事过之后周琰想过来,发现这是他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生离,它毫无征兆地在那个夜晚发生,他只记得那天深夜月光依然明亮,天上有无数闪烁的星辰。
那时他还不懂,不懂再美的夜色都始终逃不开凉薄的底色,不肯对孤单的人表达一丁点的慰藉。星辰的流光在多年后变成一首诗,变成“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的悲凉。
周琰因此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大哥。
公子光华选择了章羽,他对颛勤说:“请君务必以命助我,我必替君赡养父母,照顾家人,为君免去一切后顾之忧!”
颛勤穿透死亡看到自己的名字刻在史书上,看到自己的妻儿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义无反顾地答应了。
伍叙便送颛勤去一个专门的老师傅那里学习做鱼。
王廖喜爱喝酒吃肉,尤其喜欢太湖的青鱼。等到第二年开春的四月,太湖的青鱼接二连三跃出水面的时候,那个名叫颛勤的勇士说,他已经准备好了。
公子光华于是设下了一场盛大的宴席,摆满了酒宴和鱼肉,邀请王廖赴宴。
王廖虽无大志,但对于自己这个兄长,他依然十分警惕。
王廖询问大臣姜尤:“公子光华具酒请我赴宴,这其中是否有诈?”
姜尤直言:“君王万万不可去,我看光的脸色中时常有悔恨之色,其中必定有阴谋!”
“可若是我故意推辞,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兄弟嫌隙?”
姜尤说:“若是吾王执意要去,请披棠铁之甲三重,列士兵三百人,皆手持长戟,自宫门至光之府邸把守,可确保万无一失。”
姜尤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绞尽脑汁想到的防范也到此为止,他和他的所效忠的君王在思想层面上始终保持着的统一的朴素,从不会反向思考问题,这最终导致了他们的失败。
公子光华在府邸下方挖出了一条长长的洞穴,让士兵们埋伏在其中,为了让整个计划万无一失,他甚至还打断了自己的腿,伪装成了一个瘸子。
酒宴摆设得十分盛大,当酒喝得正酣时,光以要给腿伤换药为理由临时退场。他来到后院将章羽从水池中捞出,装入大瓮,悄悄潜入隧道,将装有章羽的大瓮交给了洞穴之中埋伏着的颛勤,要他将章羽塞进青鱼的腹中藏起来,然后端给王廖,用章羽杀死王廖。
颛勤履行了他对光的承诺,他假借烹鱼的身份来到了宴席上,在王廖面前剖开鱼腹,以极快的速度将章羽抓了出来,用力将章羽扔到了王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