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星行 番外篇——by鱼不弄

　　周琰低头，他轻轻握着薛大人的手，许久他才说：“可我仍然很多事不明白，不能放下，薛大人，没有您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薛大人喟叹：“没关系，你慢慢的都会明白。唯一你不会经历的，可凡人总不免有个山高水低的时候，有的人一辈子很长，有的人短，活到最后，没什么人能只为自己活着。”
　　“先王是为这个国家活着的，他贸然出兵攻打檇林，以至兵败，病逝于湖城。老夫年纪最长，本来应当做第一个的。”薛大人说到何瑜的事，目光变得怅惘起来，“普通人生不由己，死亦当然。死后一抔黄土埋了便是，死了的活着的都清净了，惦记在心上念念不忘的，哪怕只残留个念想，都要痛苦百倍。”
　　薛大人，你想念先王吗？周琰在心中问。
　　从公子光华到君王何瑜，这就是那堵宫墙倒塌的原因吗？这就是你，以至不愿意离开雪堰的原因吗？
　　薛大人见他沉默不语，于是开口：“我看着你从小到大，想来常常觉得感慨，我担心你明珠暗投，但又觉得是上了年纪多虑了。大王既已有精兵十万，又整肃水军，想必伐越在即，我想问问你，你想怎么办？”
　　仆役端来汤药，周琰伸手去接，被薛大人自己端了过去。
　　周琰想了想，他低头，轻声回答：“这是大王的命令，攻打百越我不会留情。”
　　周琰说罢，：“薛大人，如果我不能对大王奉献全部的忠诚，你是否对我失望？”
　　“失望？”薛大人摇头，他恍惚片刻，宽容地回答，“你以后去别的什么地方，老夫也不觉有何不妥。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以后，多加小心吧。”
　　薛大人笑了起来，用力握住周琰的手：“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吧，下次就没机会啦。”
　　周琰眼底发涩，他点头说：“好。”
　　四天后，薛大人溘然长逝，在一个寂静的夜晚。
　　周琰在最后的时刻陪在薛大人身边，薛大人在最后几天依旧平静，他除了无法下地走路之外，与平常无异，言谈举止都如旧。只是偶尔，望向窗外寂寥的天空失神。
　　他对周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无论你对君王爱憎几何，然，千古帝王，功过自有百姓言。
　　功过自有百姓言。
　　薛大人将周琰留下，并非是一个垂死之人请求陪伴，哪怕他已经长大，薛大人都始终把他，当成那个自己疼惜的少年。他用自身的死亡，教会这个少年如何温柔地，慈悲地经历一场平凡人的生死离别。


第16章 夺城
　　在离开雪堰之前，周琰在雪堰城中走了走。早春已经到了，虽然天空还是青灰色的一片，天气也依旧寒冷，但风吹过时已经没有之前的凌冽，隐隐夹杂着温柔。
　　周琰走到旧时宫墙下，看到那片城墙已近乎全部倒下。从墙内可以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宫殿，朱色的红顶现已蒙尘，木墙上撬开诸多的裂缝，只剩下一片苍凉的遗迹。
　　周琰将那几封书信带回姑苏，那只青鸟已经长大了一些，翅膀长出了硬而浓密的羽毛。又过了一段时日，待天气稍有回暖，周琰让青鸟将旧时的书信带回了羽渊池，并另寄给夙鸣一封书信。
　　三月，孙猛终于摆脱了伍叙这个噩梦，凫休偕同姜尤大夫从太湖回到姑苏，他召集全军将士，提及攻打百越为先王报仇之事，并说起不出数月便要攻打百越，而孙猛则在此后，被急调至太湖。
　　生活就是从一个坑跌入另一个坑，孙猛万万没想到，这回坑他的是自己亲师父。孙眷在短短一个冬天的时间里，整备起一支万人水军，现在缺的是坚固的战船，于是急调孙猛前去打造战船，孙猛面对一汪湖水傻眼了。
　　“我不会造船啊。”孙猛哭丧着脸对师父说，“修兵器跟造船，这哪能是一回事？”
　　“大王将此重任交付与你，你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推辞！”孙眷对孙猛严肃地说，“兵法变化无常，为师常教你熟记，是要你不做空谈之辈，没事，你一时想不出来没关系，再好好想想。”
　　可这也不是拍脑袋能想出来的事啊！
　　孙猛只好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他天天在湖边划船，被冷风吹得脑壳疼加涕泗横流，总算是憋出一个办法。
　　孙猛也不打造战船，而是差人开始大量制造铠甲与铁索，连孙眷都猜不透他这么做，到底有何用意。
　　孙猛装模作样对师父说道：“我已有一妙计，但天机不可泄露。师父可携水军先回姑苏，待两军交战之时，我自有良策。”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孙眷撒手不管，任由徒弟胡来。
　　五月，凫休突然派兵攻打百越。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毫无任何先兆。距离凫休开始复国练兵，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如此快速出兵征讨，除了暴露凫休的急不可耐之外，元久几乎想不到任何理由。
　　但这只前锋军非常凶狠，尽管元久在夺回檇林之后，立即安排了一支军队在此严防，但檇林地势崎岖，车乘开不进来，只能仰赖步兵严防死守。
　　攻城之战残忍又血腥，周琰劈开了城门，他身后一部分士卒们冲上城楼，在城楼上架起了巨大的弓弩，这些弓弩沉重笨拙，需要几人合力才能拉开，但一次能发射几十只重型弩箭，这些弩箭可点火燃烧，威力无穷。
　　周琰往前走，看着眼前那些士兵朝他冲过来，然后城楼上下起箭雨，那是深黑色的雨，燃烧起来像几百张符咒凌空飞起，天地之间一种有一种诡谲的烟雾。
　　冲上来的士卒被空中砸下来的火球击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马的嘶鸣声和人的惨叫声在白日之下响彻，被城楼上的弩箭射中的士卒，在被射中那一刻，会被带飞起来，直接拖出一段距离才落地，落地之后仍然会因为余威被拖出很远，血渍就在地面拖出一长条线，跟一剑砍下去截然不同。
　　从城中赶来的百越军发觉不对劲，立即想掉头撤走。
　　但周琰一直在往前逼近，他们想退入城中，但城池已经失守，想出城又会被弓弩射杀，一时间乱成一团，并很快溃不成军。
　　元久原以为这一万多的精兵意在拿下檇林，但怪就怪在，周琰率军冲进檇林之后，他们本就不多的人马突然分成两路，一路迅速抢占了城池，另一路迅速穿过檇林，直冲潮湖而来。
　　元久大惊，他迅速调集所有兵马汇集到潮湖沿线，亲自上阵，准备阻击冲过来的乾军，谁知道周琰一口气冲到潮湖边，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住了。
　　乾军跟百越军隔岸相望，两军隔着水雾蒙蒙的江面，只能看到对面的模糊影子。百越不敢贸然过来攻打，乾军也不过去，周琰带来的这批士卒根本就没有战船，连普通的小竹筏都没有。
　　百越军先是被吓了一跳，又发觉对面的人根本过不来，很高兴，开始贱兮兮地挑衅。
　　他们朝周琰这边叫骂，语言粗鄙且轻佻，但翻来覆去就那个意思——你们有本事过来呀，过来大爷不干死你们。
　　但周琰很显然不是个擅长跟人吵架的人，他就当听不见，默默忍受对面的语言骚扰，展现出了较为良好的精神文明风貌。而且他也一点都不着急，既然过不去，他也不走了，干脆就在这里扎营。
　　有人愿意骂回去，他也无所谓，于是两拨人就开始隔着河对骂，骂一会儿停一会儿，第二天接着骂，像那种冷战的情侣。
　　就这样僵持了几天，元久实在琢磨不出乾军的用意。他忽然想到神女，于是便立即遣人去宫中把神女请来，请求神女献计。
　　夏丹在上次击退乾军之后，便得到了元久的宠幸。
　　如此神机妙算的美丽女人，突然来到自己的身边，没有君王会不认为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厚礼。夏丹很快就入宫成为了一名王妃，她的媚骨天成，得万千宠爱于一身，并很快名扬整个百越。
　　这一切都是夏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地位和富贵，至于君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无所谓，也没有兴趣去了解。
　　她从小就过得清苦，刚生下不久便被丢弃在山中，靠吃野草树皮艰难地生存。荒山野岭之中没有人跟她说话，她还要忍耐一只巨大而丑陋的怪物，徘徊在她的周围。
　　但命运反复无常，她竟然在怪物生活的地方活了下来，尽管双手双脚都腐烂不堪，脸也长满水泡丑陋无比，但她还是坚强地存活了下来。再慢慢地，她浑身的骨头柔软地好像消失，可伤口却慢慢地愈合，在柔软的骨头上长出了一副全新的皮囊。她变得极其美丽，美得让人觉得害怕。
　　马车在飞驰，夏丹坐在车中，她掀开车窗，看到外的山水不断往后倒退，而远处是绵延的青山，她所居住的那个山头隐没在一片群山之中，无人知道她的来处。她回想起往事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的美貌要拜那只怪物所赐，而她能如愿以偿进宫过上好日子，则要感谢那个来看怪物的男人。
　　她妩媚地低下头，伸手抚摸了一下头顶的发簪，远处有潮水的味道飘来，马上就要到潮湖了。
　　载着夏丹的车马疾行到潮湖边，元久已经在营帐外等待。他面对着滔滔江水伫立，看到夏丹从马车上下来，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第17章 进退
　　夏丹款款朝他走来行礼。
　　“爱妃一路劳顿辛苦。”元久迎上来，“本王召爱妃前来，实有一事相求。先前爱妃替我解檇林之围，如今本王仍想问计于爱妃。凫休派精兵突袭我国，再夺檇林，现如今已屯兵于江北，我军危矣，爱妃有何妙计可解？”
　　夏丹望向江面，远处能看到一片乌压压的人影。
　　“大王，乾军是什么时候来的？”
　　元久痛惜地告诉夏丹：“大约十日之前，乾军突然攻打了檇林，这次他们有备而来，檇林我已先前已派人修建了城池，可却反被乾军所截获，他们抢占了城楼，封锁了城门，将我军困在城中，用弩机射杀我军将士，我军大败而逃，可……近乎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这么残忍的手段。
　　夏丹眺望江面，试图从那一堆模糊的身影中辨认出些什么，但徒劳无功地只能任由眼前蒙上水雾。
　　五月的江风已经蒸腾起热气，变得燥热起来。
　　“大王。”夏丹垂下头，轻轻抚摸头上的发髻，缓缓地发问，“两军各有多少兵马？”
　　“我调集了全部的兵马，却也不足三万。凫休却说已派十万军讨我百越，如此悬殊，我军恐难抵挡。”
　　夏丹温柔地笑了一下：“大王不必过于忧虑，乾军不善水战，他们要是能过来早就过来了，否则何以屯兵于江北不动？”
　　“爱妃有所不知，我父亲元常曾与何瑜一战，败于檇林。那时乾军皆手持长矛潜伏于船下，再派士兵擂鼓鸣金，做渡江之势，趁我军不备，潜游过来将战船全部刺破，我军落水败逃死伤无数。”
　　元久脸上的疑云更重：“乾军向来狡诈，万不可轻敌。”
　　夏丹朝元久走去，走到他面前凝视着他：“那么，大王可知道豫章之战的情形？”
　　看到元久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夏丹笑起来：“我在天宫之时，曾听父兄姐妹说起人间事。当年楚军来犯乾国，攻下豫章，乾军败而替楚军征伐，但乾军却只屯兵于水上，隔岸假做征伐之势，待楚军疲乏消极，再从水面与山川两侧包围，奇袭了楚军，楚军果然败走。”
　　“爱妃之意，是要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夏丹笑答：“大王，乾军的确不善水战，只能靠奇袭得胜。此次他们既然得了檇林，不如骄其兵而破之。彼军远涉到此，有备而来，只能拖垮他们，待到他们疲乏不堪的时候，我军再追击。大王现在若是贸然出兵，才最为危险。”
　　元久也的确不敢在此刻便出兵追击，乾军持有重型弩机，而百越的兵器铠甲穿在肉身上，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若是渡河中途遭到攻打，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元久听取了夏丹的建议，他告诫全军，上下日夜监视乾军的动静，不可有一分一毫的松懈。如有消极倦怠之士卒，立斩不赦，再派军士绕山路前去探查对岸的消息。
　　周琰并没有向所带的这支前锋军透露任何计划，他的命令都是冲到敌军面前才下达的。屯兵江北之后，周琰示意所有人不要行动，耐心等待。在僵持了十几天之后，周琰忽然在夤夜，将六千多军士全部叫起，命令他们点起火把，击鼓扬旗。
　　大半夜江对岸突然军情有变，值守的百越军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即调起全部百越军列阵以待。但不料江对岸敲锣打鼓，喧闹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忽然又鸣金收兵了，对岸的火把突然灭了下去，只剩下一脸懵逼的百越军愣在原地。
　　两天之后的夤夜，同样的情形有出现了，乾军忽然整肃军队，列阵击鼓，对岸传来一阵兵器撞击的声音，声势浩大，可江面上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百越军听见对面有动静，大半夜地又集体被叫了起来，大半夜的人的精神最容易紧张，一些士卒慌忙之下想要点火，不料却被元久痛斥。
　　“乾军持有弩机，若是点起火把，敌在暗我在明，则我军便成了活靶子！”
　　士卒被元久一顿骂，赶紧熄灭了火把。
　　“拿好兵器，不要松懈！”
　　百越军彻夜不眠地死守一晚上，可对面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周琰只是让士兵们大半夜，沿着江岸跑了个圈，随后就让他们安营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