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态众神——by梦也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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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塞维恩认识伊丽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从对方口中听到的最奇怪的一句话之一。
塞维恩带着一种敬畏的神情打量着那些卵:人的一生中很难意识到除自己的同类以外的什么东西是“活的”,他们看着猪、牛或者马的时候往往不会与之共情。但是此刻塞维恩看着那些半透明的壳中微微蠕动的黑影,感觉到它们就好像心脏一样跳动。
“你可以摸摸它。”伊丽莎白温声说道。
塞维恩愣了一两秒才意识到到底有哪里不对:这场景看上去有些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了,怀孕的妻子让自己的丈夫去摸自己日渐鼓起来的腹部的时候仿佛也会说这种话——这个联想让塞维恩微微红了脸,但却并不敢跟伊丽莎白说出口。
于是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轻轻地放在离他最大的一枚卵上。卵的外壳是坚硬的,温度比他想象得要温热许多,而那里面的黑影也确实在跳动,它每动一下塞维恩都能感觉到掌心下面的壳在轻轻地震动一下。
他之前已经知道伊丽莎白的种族不需要交配、只要环境和自身体质合适,就能产出这种“卵”,但是等他真的摸到鲜活的个体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震惊。
他想了想,然后问道:“……它们什么时候能孵化出来?”
伊丽莎白打量着那些卵,然后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它们永远也不会孵化出来了。”
塞维恩猛然转头看向伊丽莎白——在对方有可能给出的许多答案里,他最没有想到的就是这一个。他可以理解这些寿命漫长的物种需要很多年才能孵化出一枚卵,但是……?
“我们是从我们的故乡逃难到这里的,你可以这样理解。”沉默了片刻,伊丽莎白用一种非常镇定而温和、听上去完全没有其他情绪的语调说道,“这地方其实没有那么适合我们生存。在我们的……‘星舟’,这样称呼它吧,在星舟坠毁在大地上的时候,可怕的撞击让逃难者携带的大部分卵都被毁坏了;而那个时候大地上还没有人类,星舟撞击大地时腾升起的烟雾萦绕在天穹下方久久不散,得不到阳光照耀的植物纷纷枯萎,以植物为食的动物也紧跟着死亡,我们的猎物逐渐减少,大部分缺乏捕猎技巧的年轻族人和无法适应这里的食物的年迈族人就是在这个时期死亡的。”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毕竟这对她来说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塞维恩肃然地听着她讲述这个故事,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与对方共情:事实如此,他出身于贫困的家庭,即便如此他的父母依然努力让他活了下来,他需要面对的最大困境只是寒冷和饥饿,而不是整个种族濒临灭绝的困境。即便他自认为经历过很多苦难,或许也无法跟伊丽莎白相比。
“我和埃莉斯当时都是未成年的个体,”伊丽莎白说道,“当时所有族人都以为……随着我们这一代长大,我们会筑巢、会产卵,然后整个种族可以延续下去。但是现在看来我们错了,这颗星球的环境可能比我们之前想象得要严酷得多:塞维恩,你眼前的这些卵,时间最长的自产下来到现在已经有十个世纪之久,但是它们长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生长,里面的幼体逐渐死亡,然后腐败——它们永远等不到破壳的那一天。”
塞维恩听完她的话沉默了好一会,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犹犹豫豫地把手指从那颗温暖的卵上挪开了,而它摸上去还是那样生机勃勃,令人无法想象它正逐渐濒临死亡。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很抱歉。”
“不必,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我们必然会灭绝的事实了。”伊丽莎白轻松地笑了笑,“实际上,引用埃莉斯的话说,‘无论你的种族能不能延续,你的生命都会在你死亡的那一刻为止’——从她的角度来看,种族的存续显然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再者说,我们的生命是很漫长的。”
“那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塞维恩问道。
伊丽莎白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微笑起来。
她向前走了一步,蜷缩在地面上的那些触手窸窸窣窣地为她让开通路,然后她就离塞维恩近到足以把手搭在塞维恩的肩膀上。她倾身过去,慢吞吞地亲吻了塞维恩的嘴唇。
“要着眼于当下。”她在塞维恩耳边轻轻地说道。
——确实如此,她一直是这样干的。塞维恩知道在无数个世纪中她曾有过无数伴侣(他承认自己有的时候会因此感觉到嫉妒),她一半时间漂泊在海上,另一边时间陪伴在自己感兴趣的人类身边,陪伴他们度过人类短暂的一生。
而显然每一刻她都是真心诚意的。
更年轻的时候塞维恩会希望自己拥有一个忠贞的爱人,他会与对方度过一生,直到他们一起躺进坟墓——现在看来这个梦想可能不大能实现了。伊丽莎白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皮肤上面,模拟出来的呼吸惟妙惟肖地拂过他的皮肤。那唇瓣是温暖的,但呼吸却在发冷:因为这怪物的核心是凉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塞维恩在昏黑的船舱中拥抱伊丽莎白,对方松开握着提灯的手,灯的把手就被一根触须灵巧地勾住,吊到房顶上去了。伊丽莎白的手臂环绕住塞维恩的肩膀,在他们之外,在蔚蓝女士号庞大的巢和坚硬的木板之外,正是动荡不息的海洋。
“丽萃……”塞维恩小声说道。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恐惧,但是恐惧依然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现在他不恐惧动荡不息的大海和怪物的巢,不恐惧那些陆离的梦境和白色怪物本身。他恐惧的是藏在他灵魂里看不见的罪犯,莫里斯依然躲在他躯壳中的某处,从不曾与他和解,无法达成妥协,等到他回到伦敦就会破土而出。
伊丽莎白很可能知道他在恐惧什么,又或者她干脆从空气中尝出了恐惧的味道。她的手指往上移,纤细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摸着塞维恩的头发。
“别担心,”她说,“问题最后会得到解决的。”
当一个人的座右铭是“着眼于当下”的时候,她做出的这种承诺其实不太令人放心——塞维恩知道问题“最后”当然会得到解决,如果有一天残酷无情的死亡降临他们,那问题确实会被一劳永逸的解决。
他的脊背撞上了长满触手的墙壁,有月光一样洁白的腕足窸窸窣窣沿着他的脚踝往上爬,他的后背轻轻地撞上了那些温热的、永远无法被孵化的卵。就在这个时候他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或者称之为“希望”——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如果杀了我就能阻止莫里斯的话……如果那是我的愿望的话,你会为我那样做吗,丽萃?”
于是伊丽莎白的嘴唇从他的皮肤上离开了,对方打量着他,微微地皱着眉头。她的眼睛是那么、那么的蓝,金发如同光晕一样披在肩膀上,如果抛却她的本质,她看上去无论如何都像是被上帝创造的天使。
“不会。”她摇摇头,这样简单地回答道。
于是塞维恩发出一声叹息,而伊丽莎白的嘴唇又回到他的皮肤上了。一根根腕足从他裸露的脖颈还有衣服下面滑出来,和那些不断试图攀到他身上的“巢”的触须一起包裹住了他。
从她双唇之间吐出来的话语赞美他尝上去有多甜蜜、同时又有多么苦涩,这话语赞颂他的苦难和困境,也颂扬他的执着。这声音像是无边的海洋上塞壬的女儿的歌声,令他目眩神迷。他们在柔软的巢的触须之间躺下了,白色的腕足如同母腹中的羊水一样包裹着他们,腕足如同柔韧的蛇一样爬上塞维恩的四肢和身躯,在这瞬间他真感觉自己躺在雅典娜的蛇群里,但他既不是伟大的先知,也无法阻止特洛伊的毁灭。
而伊丽莎白——抛出金苹果的不合女神,说服帕里斯的阿芙洛狄忒,城墙上的海伦——用嘴唇和身躯淹没他。她的舌尖一寸寸地舔过那些被热带的阳光晒黑了一些的皮肤,舌面上长着一个个小小的吸盘,吸盘中有无数极细的触须在兀自舞动;塞维恩知道她在进食,她号称能在这个失败的普通人身上尝到爱与苦难,而塞维恩自己则确实不在乎。
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堕落到了无法再向下的最深之处,也正如伊丽莎白整个已经穷途末路的种族。日后的日子不可能变得更加糟糕,那么伊丽莎白现在在做什么也同样无所谓。他是在“爱着”的,这就足够,因为此刻还奢望着未来也太过痛苦了。
伊丽莎白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游移、解开他的扣子如同剥开他的皮肤,而与此同时那些白色的腕足如同安静的蛇群一般淹没他们,把他们平缓地拖向巢的核心之处。腕足们在提灯的照耀下投下的晃动的影子就落在她的金发上面,就好像即将把他们吞没的巨兽。
在他的视野尽头,塞维恩能看见那些还未死亡、但必定会死亡的卵被镶嵌在拱卫着它们的洁白触须之间,那些触手在它们阴影晃动的表面微微收起的样子如同还怀有希望。
“别走神,”伊丽莎白在他鬓角附近的位置喃喃地说道,同时一只手在他的腹部和腰间摸索,“看着我。”
于是塞维恩看向她,回答道:“我爱你。”
餐间:复仇者的理论
这天,切斯特菲尔德街4号,任何一个踏进怀特俱乐部的绅士都看见阿帕特?福劳斯侯爵又懒洋洋地出现在了自己的老位置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法语书,等她的那些朋友进来的时候,他那本书才将将读到一半。
自从这位先生说自己有事暂时不能来俱乐部之后,时间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现在只剩几天就要到新年了。窗外的街道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又被来来往往的马车轧出一道道车辙,车辙中的积雪逐渐融化,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泥泞的颜色;怀特绅士俱乐部的窗户玻璃上结了霜花,从这里看出去,一切都是朦胧的,连那恼人的雾气在白茫茫的积雪之间都显得不再明显了。不过因为取暖和每日开工的工厂所致,冷冽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步入俱乐部的绅士们的帽檐和大衣肩膀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们看见这位宴会和沙龙的宠儿回来了,就纷纷向前去热切地与他打招呼,并试图从他嘴中套出他最近消失去了哪里。一个月的时间尚不足以令人远行,但是如果只在英伦半岛上旅行,时间已经够久的了。
这位受人尊重风流倜傥的绅士笑了笑,没有细说自己的旅行经历——“我去了海滨。”他这样简单的说道。
“海滨!”他的有一位朋友大声感叹道,“对于这样的季节来说,有些太冷了吧!”
“可不是吗?”阿帕特微笑着说道,“从各种意义上来讲,我现在都很高兴我能回归文明社会,”他说着晃了晃手中那本书籍,“你们看,我现在迫不及待的要接受文明的洗礼了。”
于是他的那些对他知根知底的朋友都善意地哄笑起来,他们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调侃:毕竟阿帕特?福劳斯勋爵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就以不学无术出名,他加入这个俱乐部这么多年,近乎都不阅读、最多读当天的报纸,其他时间都与朋友们玩一些纸牌游戏消磨时间。
(这个时代的绅士们仍以知识、涵养和道德作为衡量人品的标准,因此,这位年轻的勋爵过去一直是许多人教育后代时的反面例子。但是他的资产与他那种轻快幽默的性格,足以让他成为各种宴会和沙龙的座上宾)
(社会上通行的道理正是如此:当你拥有学问的时候,人们就会对你的品德上的不足表现得更加宽容,而当你拥有金钱的时候,你的学问如何就不会有人再在意)
而现在,有一位熟悉他的朋友闻言凑过去看了看他手中的书,然后笑了起来,说:“这也不过是一本通俗小说嘛!”
“那当然,”阿帕特笑着回答道,“我可不耐烦去读那些哲学家的著作——我坚信我与他人是大不相同的,他们的思想和处事方式也不足以去指导我的生活。更况且,难道我们不能从一本被大人物认为毫无教育意义的通俗小说中读到做人的道理吗?”
他顿了顿,然后随手把手中的书往前翻了几页,读出了书中的某一句话。“‘恶人是不会就那样死的,因为上帝似乎还要关照他们,他要用他们来作他报复的工具。’”他读道,然后微笑起来,那是一个看上去简直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多么有趣的句子——我甚至可以说,这样的话语作为人生哲学来说也是很有道理的。”
他话语里的某些东西似乎令人感到不安,听众难以描摹出这种顿悟是如何钻进他们的脑海里的。这事实好像从阿帕特的语调和笑容中萌发出来,让人感到一股并不存在实质的恶意,或者这完全是人们的妄想,因为从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里窥见人的恶意几乎是不可能的。
总之他话音落下,起居室里奇怪的寂静了片刻,有些人露出了看上去有些勉强的笑容,而与他关系最亲密的那位朋友则试图活络气氛似的说道:“好了,说真的阿帕特,我们现在没兴趣听你谈论你从一本通俗小说中看出的人生哲学,而你知道那也不是你的强项。来说说你终于回归文明社会之后想要做些什么吧。”
“或许举办一场舞会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开过宴会了。”阿帕特用那种他惯常的、懒洋洋的语气说道,“你们知道,现在有无数因为冬季糟糕的天气而无法出门的淑女们闲坐在家里绣花呢。”
——这话说的是对的:圣诞节后,在议院有一席之地的社会精英们已经重返岗位,上流社会的各位人士齐聚伦敦,而随着冬季逐渐降低的气温和愈发难走的路况,大部分贵族小姐们都会选择在家里打发时间,去剧院看一场戏剧就是他们平时最常见的娱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