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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态众神——by梦也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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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无趣的夜晚就快要结束了。




这次塞维恩·阿克索的梦境里没有那高高的、圆形深渊一般的冰冷墙壁,没有高悬在天空中的病态的月光、没有城市里弥漫的浓重雾气。实际上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梦境是一片没有方向或者上下之分的、纯粹的黑暗。
塞维恩感觉自己正漂浮在这黑暗中,就好像婴儿漂浮在羊水里面——在梦境混沌又不连续的片段里,他艰难地思考着“死”。这是他一直以来关于“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的一个答案:莫里斯有着很强的求生欲望,他没法在莫里斯眼前自杀,普通人大概也没什么可能杀死一个疯狂杀戮的杀人犯,所以他唯一的指望是伊丽莎白,对方虽然并不想杀他,但是他觉得如果自己真诚地恳求的话,对方会答应的。
他从福劳斯侯爵的府邸返回家中、而中听着马车碌碌的声响的时候,脑海里就在想着这个问题。死,可以从根本上制止莫里斯作恶,也可以从根源上掐死他的痛苦……之前的他会悲哀而平静地选择这种陌路,并且因为解脱而感到少有的恬静。但是今天之后的他还会这样选择吗?
在得知自己的无妄之灾都是来源于谁——不能锁定到个人,但是却已经指向某一群体之后——他还能如此安然地滑入死亡吗?他曾经自以为慷慨而善良,但是真的如此吗?
黑暗如同流水一般包裹着他,但是塞维恩却感觉到双脚触及到了梦境中的大陆,然后他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的双脚踩在由死人的肢体构筑的大地上。
无数还模糊地能看出形状的肉块挤压在一起,尸堆上时不时伸出一两只扭曲地、指向天空的手臂。没有腐朽的气味、没有腐败的创面,他脚下踩着的东西像是白蜡捏成的柔软模型。而这些堆叠在一起的身躯在塞维恩的面前汇集成尸骨之山——如果是过去的塞维恩,他会在这一刻感觉到惊恐,但是他没有,此时此刻他只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麻木——莫里斯就站在这尸堆构成的山丘的顶端,穿着他常穿的那条长及脚踝的黑色斗篷,低头对塞维恩微笑。
塞维恩还记得上次他们见面的场景,那个诡谲而香艳的梦,而他依然记得莫里斯的双手掐在他的喉咙上那种痛苦的感觉。但是他此刻没有退却,脸上甚至都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这些尸体,如同它们正是自己脚下的大路。他向着莫里斯走去。
白白的肢体、翻涌的黑暗、莫里斯的黑色头发和他苍白的面颊,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它应有的色彩,像是怪异的黑白照片。莫里斯仔细地打量着塞维恩,嘴角挂着一个令人十分不愉快的笑容,胜者会露出的那样的笑,而塞维恩则不怎么想看见它出现在对方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
“怎么?”莫里斯用一种嘲弄的语气问道,“你终于愿意向我承认你并不是全然‘善良’和‘忍让’的了吗?——你愿意承认你体内也藏着某种残暴的欲望,而你我本就是一体的了吗?”
塞维恩注视着对方,他们站在尸堆的顶端,就好像俯视着自己的国土的君王。塞维恩的嘴唇惨白,开口的时候声音略有些不稳,但是吐字依然异常清晰,他说:“我宁可不这么说。”
“那你打算怎样说?”莫里斯冷冷地笑了一声,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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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维恩沉默了许久,就好像他那颗渺小的心脏之内有两个比他们强大的多的巨人在战斗。最后,他低声说道:“……我认为,我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共识。”
莫里斯或许没想到他会这样措辞,这残暴的杀手沉默了两秒钟,然后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这笑声刺耳的在漆黑的天幕之下回荡,拂过死人冷而黏腻的皮肤,因而显得异常诡异。他几乎笑弯了腰,然后,他把自己的手从自己的斗篷下面抽出来——他的手上有温热的鲜血在流淌,在这近乎是黑白两色的世界里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团癫狂的火焰在跳动,而鉴于他的手上没有任何伤口,那显然不是他的血。
“你之前对我弃如敝履,现在却又想让我做梅菲斯特——不过好吧,我一直是个慷慨的人。”这恶魔低语道,声音因为刚刚笑过而显得有些沙哑,“那么如你所愿。”
塞维恩沉默着伸出手去,握住了莫里斯的那只手,他感觉到滚烫的鲜血开始在自己的手指之间流淌。






第十餐:魔鬼的筵席
阿帕特·福劳斯侯爵举办的宴会结束后一周,在伊丽莎白小姐家的府邸里也将举行一场舞会。
舞会是为了庆祝伊丽莎白小姐终于从美国探亲归来而举办的,而且据说这次她终于说服了自己的父亲,所以将在这场舞会上宣布自己和未婚夫的婚礼时间。总之,几个月没人打理的宅邸和院落重新被仆人们打理整齐,大宅的窗户玻璃在冬日稀疏的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等到太阳落山,一架架马车就在车夫的吆喝声中依次驶入了伊丽莎白小姐家的院落。
白天天气尚且算是晴朗,夜晚太阳落山之后就开始下雪,道路泥泞难行,但是依然没有阻止接受邀请的宾客们来参加宴会的热情——伊丽莎白小姐是有名的美人,在订婚之前曾被不少青年人追求,当然也包括阿帕特·福劳斯侯爵……至少据说如此,能收到一位这样的女士的邀请,当然是一种荣幸。
阿帕特到达伊丽莎白家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他很少能够遵守各种邀请函上用花体字写的时间,一向如此。等他踏进大理石铺就的宴厅的时候,穿着各色礼服的男士女士们已经在舞池里翩翩起舞,阿帕特冷静地扫视了一遍舞池,然后微微勾起嘴角来。
塞维恩和伊丽莎白就站在宴厅的边缘,正与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先生寒暄,那恰好是一周之前刚刚接受过阿帕特的邀请的那位校长先生,他在塞维恩面前的时候表现得还真是自如。等这段没什么意义的寒暄结束、那位老先生从这对即将结婚的男女面前离开之后,阿帕特才慢慢地走到他们面前去。
伊丽莎白很快看见了阿帕特,或者说她并不是用看的,他们之间有一套很奇异的感应方式。这位即将步入婚姻的淑女今晚穿了一件绸缎的水绿色裙子,白腻的胸脯和臂膀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双臂和脖颈上佩戴着用不规则形状的天然珍珠串起来的绿宝石首饰,鬓发则如纯粹的金子一般。这令她看上去像是歌剧或者诗歌中会出现的那种来自森林的仙女,诗人们会为她写赞美诗,而在场的宾客则会计算她从她父亲那拿到多少财产才能支撑这种奢华的生活,然后感叹阿克索教授的时来运转。
舞会的女主人看向阿帕特,然后矜持地颔首。
这位侯爵在他们面前站定了。
“你的意图真是太过明显了。”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确实如此,虽然伊丽莎白借自己的身份认识的上流社会青年也并不少,但是这次宴会显然没有邀请他们中间的全部。阿帕特一眼扫过去能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其中大部分都是塞维恩在大学工作的时候的那些同僚。
认识塞维恩之前伊丽莎白一直经常在那所学校中出没(“我想结识一些文学家。”她说),甚至学校图书馆里还有一大堆书是她捐赠的。总之,她会邀请这些青年教师并不奇怪,但是在宾客中的比例未免太高了。
而塞维恩·阿克索——这一周以来他的面孔上当然不可能有任何改变,还是黑发蓝眼,略长的头发被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身上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看上去有哪里不在一样的——微微眯起眼来,蓝色的眼睛里有某种近乎笑意的表情一闪而过,这一闪而逝的看上去是与那张面孔格格不入的,瞧上去非常突兀。
阿帕特按照礼节向宴会的主人们行礼,用拟态出来的嘴唇轻轻地亲吻了伊丽莎白包裹在长手套下面的拟态出来的手指。
再然后,他熟稔地拍了拍宴会的男主人的肩膀,这次对方没有在他的触碰之下畏缩。阿帕特的手指稍微在对方的肩膀上收紧了,把他拉近了一点。
“你在塞维恩的那些衣服下面确实显得很赏心悦目。”阿帕特·福劳斯低声说道,声音里含着一丝隐晦的笑意,“但是我认为你还是不穿更美丽些,莫里斯先生。你赤裸时的那种羞耻感是佳肴之上良好的点缀。”
而对方选择用不太引人注目的动作挣开了阿帕特的手,虽然这位先生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写着,他心中有种用利器直接把阿帕特的手切下来的渴望。
“……这显得有些失礼了,阿帕特。”伊丽莎白眨眨眼睛,用温柔的语气说道,“一般人可能不会当着一位淑女的面调戏她的未婚夫。”
“啊,是,”阿帕特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站在你身边的是你的未婚夫,但皮囊下面谁知道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至少人类无法分辨,他们只能辨别躯壳上的变化,却无法窥见人的灵魂。所以,只要披着一身人类的皮囊,就没人能分辨其下隐藏着的是圣人、魔鬼还是怪物,这正是这个种族的可悲之处。”
“塞维恩”——或者,目前被称之为伊丽莎白的未婚夫的这个角色,冷静地听阿帕特说完了这一席话,然后慢慢地摇摇头,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表情和肢体语言都足够温和,看上去还真像是当初那个心地善良到会去教会做义工的大学教授。然后这个人说:“说得好,侯爵。那么问题来了:你如何分辨躯壳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呢?我到底是莫里斯还是塞维恩、或者我们是否已经融为一体?你们判断这种问题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吗?”
“大部分情况下,没有。”阿帕特用一种近乎真诚的语气说道——或者说他显然正用音调和表情来表演“真诚”,不知道他底细的人绝对会被他骗到,但是对面前的人来说,阿帕特可能早就已经失去信誉了。“毕竟我的同类们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根本不在意吃下去的是什么玩意,但是我对这些内容还是颇有些研究的。”
他顿了顿,没有遮掩自己打量“塞维恩”的露骨的目光,一个男性打量自己的朋友或同僚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一个人打量自己的爱人或情人的时候也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这目光更像是狮子或猎豹在打量一块肉的时候露出的表情,曾去非洲服役的年轻军官们或多或少都见识过那些猛兽的目光。
“我坚持我的观点。”然后,福劳斯侯爵说,“如果莫里斯和塞维恩融为一体,那你身上属于‘悲伤’和‘犹豫’的气味应该会更浓重一些,但是并没有;而如果他不犹豫,他就不会在落得这种境地这么久之后才想到要复仇——大部分人早就在第一时间去怀疑那些嫉妒他的人了,而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象对方可能背叛。”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
“不过,我相信你们肯定已经好好谈了谈,因为独属于你的那种‘疯狂’的味道闻上去仿佛不那么纯粹了。”阿帕特继续慢慢地说,“有些人认为复杂令内涵丰富,而我却不那么认为。顺便一提,你的未婚妻是前一种理论的忠实拥护者。”
“阿帕特。”伊丽莎白用一种抱怨的语气说道。
而“塞维恩”——或者还是叫他莫里斯吧,因为他给出的反应真的一点也不“塞维恩”,他只是慢慢地冷笑了一声,然后说:“这样,你失望了吗?”
“我没有你想得那样容易失望,这正是时间赐给我们这个种族的美德之一。”阿帕特摇摇头,微微地笑了起来,“正相反,我认为今晚正是一场真正的盛宴。”




怀特先生没想到会收到伊丽莎白小姐的请柬,毕竟,他与这位美丽的女士之前只有一面之缘。他更难以想象他有可能是因为与塞维恩·阿克索熟识而被邀请的,毕竟对方在大学中度过的最后一段时间并不算多么愉快,如果他是塞维恩的话,绝不会邀请自己之前的同事参加宴会。
但是他现在正站在这里:气派的水晶灯,墙角摆放的洁白的大理石雕像,温室里栽培的花朵,墙壁上绘制着贵族狩猎图案的挂毯,地面上富有异域风情的地毯,室内弥漫着的芬芳——这就是真正的属于上流社会的生活,是他作为一个商人的儿子想要却得不到了:他的家庭当然很有钱,想把自己的住宅布置得和这位小姐一样当然轻而易举,但是他的宅邸里绝不可能有这么多出身尊贵的人穿行谈笑,他也绝不可能能跟阿帕特·福劳斯侯爵那样的大人物一起自如的交谈。
这就是问题所在。
在他们这些教师里,阿帕特·福劳斯从来都是走大运的那个,他进入学校任教之后不久就得到了校长先生的赏识,据说当时那位先生决定提拔他,把他当做一个出身寒门却出人头地的典型;再然后,校长先生家那位美丽的独生女喜欢上了他,只要他向对方求婚就能一步登天。
当然,接下来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人人都知道那是谣言,因为那个年轻的教师绝不可能干那种事。但是谁会去为他说话呢?如果为他说话,这个没有根基的穷小子迟早会一步登天。他比他们更加优秀吗?不见得优秀多少;他比他们更加努力吗?能进入这所学府的,人人都是一样的努力?那么,凭什么那么多人中就只有他一个能撞大运呢?
塞维恩离开学校后,怀特其实是愧疚过一段时间的,他感觉到他们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毁了一个年轻人,令他坠入可怕的深渊。但是不久之后校长先生的女儿和一位伯爵订婚的消息传来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感觉到隐隐不舒服的心好像落回了原来的位置——因为似乎这就对了:贵族的孩子永远是贵族,老鼠的孩子也只能是老鼠;国王与女王的儿女相互联姻,看门人的每一个孩子都会成为看门人;王室贵族得败血症而死,贫民只能死于饥荒和瘟疫;校长先生这种书香门第当然应该为了谋求地位把自己的女儿嫁个一位政治家,而空有地位没有家产的穷贵族则应该跟富商的孩子结婚;这就是这个社会运行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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