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敌跟我双向暗恋 番外篇——by毛白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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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洛看到那两个被扔在地上的草饼,脸色就有些难看,似乎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放……”肆。
殷洛果真生了气,虽然把第二个字憋了回去,仍是露了些破绽。他毕竟天潢贵胃,哪怕饿得头晕眼花也还是侧过脸去,背靠在墙角,腰杆挺直,继续闭目养神,一副狼狈又桀骜的姿态。
青泽见他这个反应,说:“看来你也没有很饿。”
他似乎有些生气,如同被冒犯的人是他似的:“你装得这样惨,必定是想要我着急,可我心肠比谁都硬,看见谁死了都不会心疼。若死得太难看,我还嫌脏了我的眼睛。更何况你们人族皇帝在我心里全都是两面三刀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你现下里受饥饿之苦,那也必定是何不食肉糜的因果报应。”
殷洛起初并不理他,听到他最后一句时却睁开眼睛,声音仍是有些干哑:“我从未装过君子,亦不怕身后骂名。可我呕心沥血,一切都是为了玄雍,也自认无愧于玄雍。宋清泽,你可以说我诸多不是,唯有何不食肉糜这条罪状,放不到我头上。”
青泽的语气讽刺之极:“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狡辩。”
他又道:“你这样理直气壮,是因为你是个自诩明君却独断专行、只擅征伐枉顾民情的暴君,耳边听到的只有迫于皇威对你歌功颂德的声音。你吃腻了别人吃不到的山珍海味,连吃一碗寻常的小面都是纡尊降贵,自然想不到这里大旱三年,寻常人吃的就是这种野草梗子做的糠饼。”
殷洛道:“荒唐。”
他并不信青泽所言,说完这两个字便被气得直咳,平复下来才道:“北境旱情我自是知晓,可每年分拨的赈灾银两绝对绰绰有余,也任命了官员协助北境人员迁徙以及改种耐旱作物,反馈情况都很良好。”
青泽不置可否,只是左右看了一会儿,唤了个正巧到不远处的小童来,问了一连串问题,得到了通通摇头的回答。
那小童每多对一个问题摇一次头,殷洛的神色就更凝重一分。
到最后青泽又给了几个铜板,看着那小童如获至宝地捧着铜板跑开了。
青泽抄起手,颇有些冷嘲热讽道:“陛下可听见了?这些可都是你的丰功伟绩。”
殷洛脸色煞是好看,皱着眉头,嘴唇抿了许久才低声呢喃道:“……这帮混蛋。”
他说完,看了看地上的菜饼,鼻翼微微收缩了两下,又用一种语气更重、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喝骂:“这帮混蛋!”
若他此时身着皇袍,便当真有皇威浩荡、龙颜大怒的气势了。
可他现在着实虚弱狼狈,一声喝完竟捂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他原本就体力耗尽,这口血吐了出来,情状便煞是骇人。青泽几乎以为他便要这般急火攻心、气死过去。
——他竟然并不知情。
青泽也不知自己在计较殷洛些什么。他从不曾自觉心怀慈悲,也经历过比现今更残酷凄惨百倍的世道,对人族更算不上有好感。
可他看见殷洛吃街边小面时的表情觉得生气,看见殷洛口口声声玄雍觉得生气,听见那些暗地里的、可能比表面上歌功颂德更接近真实的传闻觉得生气,看见镇里摊贩上摆着的野草饼觉得生气。
他虽然锱铢必较、肆意妄为,但自洪荒时期以来并不曾生过几次气。他是脾气顶顶好、心肠顶顶硬、游戏人间的神兽,哪怕看谁不爽,也不会对对方生气,直接杀了便是。
但他看见殷洛,便时常觉得生气。那愤懑并没有强烈到让他想要抹杀殷洛的程度,却从不曾消失过。他如同一只刺猬,身上布满细细密密的小刺,每当面对殷洛都会把这个人扎上那么一下。
到底是因为殷洛模样和应龙太过相似而被自己迁怒呢?还是因为不屑殷洛将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规则玩弄得太过烂熟于心呢?
青泽不明白也不在乎。
可殷洛现下模样着实凄惨。这人也不知怎么竟靠着半口气吊了几年,如今连这半口气都快被饿散了,又急火攻心,指不定被自己说的话气死过去。青泽只得换了语气道:“刚才那个摊子上还有卖馒头的,菜饼丢了便丢了,我给你去买两个馒头,你莫要再丢掉,不然……饿死了我也是不会管的。”
这般理直气壮,好似刚才出言讥讽的不是自己似的。
殷洛用手擦掉唇边的血迹,道:“不用了。”
他也知道青泽刚才为何要刻意刁难他了,拿起地上的野菜饼,就着嘴里还没吐干净的半口血生生咽了下去:“在战场上,别说菜饼,连树皮都可用来充饥。”
因为菜饼太干,他强塞几口便噎得咳个不停,缓了好一会儿还是继续吃了下去。
“什么都没有活下去重要。”
青泽看他把野菜饼咽下去,那表情与他吃宫廷贡菜、街边小面别无二致。是一副丝毫无法感知食物本身味道好坏,似乎只是为了补充足够能量而进食的表情。
青泽问:“什么味道?”
殷洛犹豫片刻,答:“尚可。”
又是这种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微微移开视线,有些心虚的表情。
青泽伸手把殷洛没吃完的半块草饼抢了过来,咬了一口。
泥沙俱在、油盐全无、难以下咽。
他吞下那口草饼,说:“你尚可的范围还挺大的。”
殷洛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抢夺,表情僵硬了一下,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青泽看了他的表情,明白了。
不是他吃惯了山珍海味,对那碗普通的小面不屑一顾,而是他根本就尝不出那碗面的味道。
也许他的味觉在他变成似人似魔的活死人时就已经失去了。
他没办法回答青泽,那碗小面到底好不好吃。
青泽是把他当成别的人来问了。
青泽眨眨眼睛,转过身去,道:“休息好了叫我。”
过了好一会儿,殷洛恢复了些力气,站起身来,对青泽道:“走。”
青泽仍是背对着他:“天色晚了,不便识路,今晚先在这里找家客栈歇脚。明日再出发。”
此时太阳并未下山,其实并不能算晚,可他说了这句话后也没有听殷洛回复的意思,自顾自往前走,似乎是笃定殷洛跑不走,也不回头确认殷洛是否跟上。
殷洛跟在他身后两三米的距离,走到镇子里面,看见正在收拾摊子的小贩,上面的确盛着两大簸箕的干巴巴的野菜饼。他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手拢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回过神来才发现青泽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客栈门前等着。
客栈修得宽敞,原本应该生意兴隆,可两三年未曾修缮,到底是有些显旧。
青泽就定了一间房,待月色笼罩,点了烛灯,坐在床头,一会儿看看烛火,一会儿看看房梁,可最后也什么也没说。他白天的脾气已经消了下去,对殷洛道:“早点休息。”说完便要去吹灭烛火。
殷洛却开口了。
第20章 玄雍之主(五)
他问:“宋清泽,我是个差劲的皇帝么?”
青泽道:“你不适合做皇帝。”
殷洛不说话了。
青泽说的是实话,只是没告诉殷洛:太多人一辈子都在做自己不适合的事。
因为不适合,哪怕足够努力、足够坚持,也等不到一个人对他说: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他们坚持了那么久,终有一日精疲力尽,将自己毁灭了。
他见了太多这样的人,以至于连最后一丝怜悯都没有了。
——甚至于对他自己。
青泽又道:“我听说,你原本是最不可能登基的皇子。”
殷洛道:“正如传闻所言。”
青泽颇为挖苦地道:“那你可真是披荆斩棘杀出了一条血路。”
有哪个君王不是坐在尸骨堆顶的宝座上,枉论一个天生不祥的皇子。
殷洛明白他的挖苦,只是沉默不语。
青泽却没有继续,反而安静下来。
月亮圆圆挂在窗柩上。
过了一会儿,青泽哼了一段小调,和之前哼过的带着相同遥远又悠扬的感觉,却没了山风的气息,更像空旷的回音。哼完之后,他说:“殷洛,我白天不该对你发脾气。”
这是他数万年来第一次对人道歉,却没听到回音。
他又说:“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人。”他说,“从前有一个人。”
“他出生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就唱了三天三夜的歌。”
“他唱山风、唱大海、唱花、唱树、唱天、唱云、唱飞鸟、唱走兽,唱他在黑暗中感知的一切,唱自己期待中第一眼看到的世界。”
“三日之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块直抵穹顶的山石上,面前空无一物。”
“那就是他对生存最初始的认知。”
“后来他用手捅穿另一人的肚子,看见鲜血流下来,比曾经见过的漫山的花色还要娇艳,是他见过最鲜活的景象。”
“那是他对死亡最初始的认知。”
“短暂的生存以及漫长的死亡。——那是他对生命的完整认知。”
“殷洛,你对生命的认知是什么?”
青泽侧过耳去,没有听到回复,将视线移回去,却看到男人睁着那双同夜色一般黑的眸子无声地看着他。
青泽又说:“这个故事太无聊了。我换一个。”
“又有一个人。”
“这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有一天,他遇见了另一个人。”
“他见不到那个人总是思念着急,见到那个人又觉得紧张害怕。最后他连怕都忘了,只剩了一句奔赴千里也一定要说出口的话。”
“那是他对爱最初始的认知。”
“后来他想起那是他曾经最想杀死的人,也是最瞧不起他的人。那个人把他重伤,可他还来不及报复,那人竟被别人杀死了。”
“那是他对恨最初始的认知。”
“殷洛,你对爱恨的认知是什么呢?”
见殷洛不回答,他抓住殷洛的手腕,问:“殷洛,你对生死的认知是什么呢?你对爱恨的认知是什么呢?”
殷洛看着他的神情,看着看着便明白了这是讲的谁的故事。
这个人时常上一秒人畜无害、天真热情、真切诚恳,下一秒就横眉冷对、言辞刻薄、恣意刁难,却第一次对自己讲述了使他无数次陷入沉思的回忆中的吉光片羽。
他生得一双狭长上挑的眼,内双眼皮,青湛湛的一对玻璃珠子似的眼珠,长脸薄唇,面庞光洁如冷玉,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额头上散落几丝细而微卷的碎发,一副年轻而俊美的模样。
殷洛被他漂亮的眼睛看得心慌,移开视线道:“……我不知道。”
青泽听了他的回答,眨了眨眼睛,从床头旁站起身来。他拉开与殷洛的距离,看了看窗外的月光,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殷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竟会这么失态,终于显出了些尴尬的神色。
他说:“外面好像有点动响,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说罢便逃也似的推门出去了。
殷洛看着他离开,过了半晌,知道他暂时是不会回来了,便吹灭了烛火。
待烛火湮灭、殷洛静静看着最后一缕烛烟消泯,独自静坐在黑暗中。
他对生死的认知是什么呢,他对爱恨的认知是什么呢。
从未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也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他是最不可能登基的皇子,登基后也是个被妖魔化的皇帝。
他对国富民安、盛世安宁的理解全部来源于幼时被先皇灌输的海市蜃楼,而那个海市蜃楼,原本就是先皇刻意哄骗他的。
先皇自小教育殷洛就从来没告诉他应当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因为先皇从未打算让他继承皇位。
先皇膝下十数皇子皇女,唯有殷洛出生天降不祥之兆,震惊朝野,颇受冷落。大家都说他本不该出生,只有先皇看出他天赋长材,暗中训练他。其他皇子学的治国持家、诗书礼仪,学的如何为人君主。只有他从未进过学堂,学的都是刀枪棍棒、上阵杀敌。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相信自己不是被流放、而是被先皇寄予厚望的人。
少时在先皇安排下受了些非人的训练,好几次差点死在里面,每次九死一生出来后,先皇都会纡尊降贵拿出一根毛巾擦擦他的脸,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般笑盈盈地夸他做得好,又同他描绘了一番家国重任。
也许他最终会战死在某个沙场上,带着玄雍无上的荣光,将功抵过,洗刷掉自己出生带来的不祥,先皇会像祭奠一个英勇的皇子那般祭奠他,亦会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般为他恸哭。所有的是非功过、忌惮骂名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被掩盖。
野心勃勃却战死沙场的武皇子和软弱无能一事无成的先皇都会随着曾经衰颓的玄雍成为过去。
等下一个新皇登基,便是天命所归、百年吉兆、真真正正长治久安的盛世仁君。
当他历经数年征伐,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从血流浮橹、刀光剑影、九死一生的地狱里爬回来,等待他的仍是一根干净温柔的白毛巾。
他那时已功勋卓著,玄雍百姓迫于他在战场上的威名和传闻中杀伐决断的个性,已经不敢再公开讨论那些神神叨叨的传闻。先帝站在内殿,听完他身着战甲、单膝跪地汇报最近一次战役的战果,终于露出了微笑,从台阶上走下来。内仕端上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根毛巾。他的父皇双手扶起他,眼中有终于光复故土的星点泪光,连声说了三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