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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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决明心神俱震,原来寻微的针疾是这么来的。
“是是是!”有人连滚带爬过来,扑通一声跪在百里决明脚下,“喻夫人和袁伯卿狼狈为奸,让小郎君前去姑苏城外寒山道场养病。面儿上是养病,其实只是个幌子。喻夫人发出请帖,广邀百家掌事,入小郎君幕下赏乐吃酒。每个去寒山道场的,都得予喻家生意上的方便。出价最高者,便可……”
这一字一句,听在耳朵里恍若针扎似的,百里决明的心都要滴出血来。寻微已不再哭了,靠在他肩头,满脸漠然,仿佛是在听别人的事儿一般。百里决明攥紧拳头,心中压抑的怒火几欲喷涌而出。他知道世家关起门来的那些勾当,妓女娈童,浊风四起,他只是没想到寻微也曾经身陷其中。“赏乐吃酒”,轻飘飘四个字,藏了多少沉重与不堪的往事,那几年寻微如何度过?
百里决明咬着牙,问:“便可什么?”
那人叩头道:“便可与小郎君共枕一夜!”
百里决明的心仿佛都要被掐碎了,他不可置信望着怀里的人,喃喃唤:“寻微……”
寻微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肩,轻轻道:“寻微将血淋淋的伤疤揭给师尊看,只求师尊怜惜。”
多么狠一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百里决明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他的寻微是在何等艰苦的岁月里长到如今。
喻凫春僵着身子,缓慢地回望他的母亲。他哑声问:“娘,他说的是真的么?”
那人哭泣道:“老祖宗饶命。此事都是喻袁二家主使,实在同我等没有干系。早先去过寒山道场的,近几年都不明不白死了。料想……”他偷偷看了眼谢寻微,“料想是小郎君自己料理了。冤有头,债有主,还请老祖宗放我等一条生路。”
他深知百里决明业火放起来方圆百里都要完蛋,就算现在开始撒丫子狂奔都没用。
座中人统统跪倒在地,一片凄风苦雨,“求老祖宗息怒。”
袁伯卿的妻子也颤抖着跪下,不住扇自己耳刮子,哀声求饶:“袁氏已得惩戒,如今主君已然没个人样儿,上品弟子死伤殆尽,还请祖宗看在我这老妇年老体弱的份儿上,放过老妇!”
喻夫人扫视灵堂庭院,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匍匐在尘埃里,深深埋着头脸,恨不得藏到地里头去。她哈哈大笑,满脸嘲讽,“你们这些人真是枉为世族!昔年喻袁势强,我们联合四家,尚有围剿百里决明的勇气。现在我们败落了,你们就只会在这恶鬼的脚下苟且求生。若你们的儿孙知道你们腆着脸求一个恶鬼放你们一命,该作何感想?”
她又抬头,直视百里决明的双眼,“要杀要剐,随你便。百里决明,你向来看不起江左仙门,旧日登你抱尘山的门庭,你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哪里来的垃圾。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他又是什么好东西?山阴楚挚善是欺侮过他,楚家老老少少又何辜受此牵连?你徒弟灭楚家满门,连猫猫狗狗都不放过。天都山大比,他纠结鬼怪屠戮仙门,又有多少好儿郎命丧他手?我自认不是好人,谢寻微和我又有何分别!”
百里决明恨不得将这老妖婆碎尸万段,他咬牙切齿道:“闭嘴。你可知,今日就算我将你儿子碾碎在你面前,谁又敢奈我何!?”
喻夫人登时噤了声,半晌才颤声道:“阿春无辜,你……”
“十四岁的寻微又何尝不无辜!”百里决明几乎把要牙齿咬碎。
他回过脸,抬手拭去谢寻微脸上的泪痕。八年困苦灾厄,八年孤身独行,他不在的那段岁月里,寻微从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孩儿长成心里埋着枯霜的儿郎。寻微少时那般可爱,他成为如今的模样,是他的过错么?他先天纯阴,每一世都不得善终,是他的过错么?他六岁阖家灭门,孤零零来到抱尘山上,是他的过错么?百里决明的心好像要掐碎了,世上所有人都能唾弃谢寻微,独他不能。
百里决明深深看着他,哑声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寻微自幼丧父,我就是他的父亲。寻微六岁拜入我的门下,我是他的亲师。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是我教养不力,才令他德行有亏。他蒙难八年,饱经艰险,是我护持不周,才令他磕磕绊绊长到如今。”
谢寻微怔怔然,“师尊……”
百里决明望着他,心底悲戚。寻微心里该埋了多少恨,多少痛?他该为寻微复仇雪恨,可是他可以拍屁股走人,寻微还要生活在人间。在此之前,他必须为寻微留后路。
百里决明将他从肩头推开,走到喻夫人面前。他道:“山阴楚氏多少个人?”
喻夫人愣了下,道:“五十六人。”
“天都山大比,刨去袁家那些混账,死了多少人?”
喻夫人算了算,道:“大约一百来人。”
“你这里的剑有多少把?”
“两百把。”
百里决明道:“够了。”
百里决明凝聚灵力于指尖,风流在他周身成型。早年为了教寻微谢氏风法,他抓着风谱自学,学了些基本功,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风流托起地上的长剑,所有长剑开始簌簌震动。
谢寻微惶然问:“师尊,你要做什么?”
大家也都惊慌,彼此面面相觑。
“一把剑,一道伤,一条命。”百里决明蓦然发力,所有长剑悬于半空,他咬牙道,“还给你们!”
长剑倏然转向,每一把的剑尖都对准百里决明。凛冽的银光织成耀眼的网,道道光影迅疾穿过百里决明的身体。他没有切断体内循环的灵力流屏蔽痛感,每一道剑影都在他身上穿出一个黑洞洞的血窟窿。二百道剑光交替穿梭,恍若只只银燕飞掠而过,剧痛蔓延全身,浓稠的黑血浸透他深红色的衣裳。
谢寻微呆在原地,怔怔落下泪来,“师尊!”
整整二百把剑,一把不少,所有剑皆在百里决明身上留下了致命伤。倘若是生人来受,一把剑便足以取一条命。没人能想到百里决明这般血性,他真真正正还出了二百条命。
谢寻微心中大恸,他明白,师尊要为他还债,要他今后还能在江左立足。
长剑落在地上,此起彼伏当啷啷响。庭院中的人都惊呆了,连喻夫人都目瞪口呆。百里决明立在那儿,完完全全成了个血人。他的血哒哒落在地上,染红墨绿色的青苔。
“谢寻微不欠你们的了。”百里决明沙哑开口。
“不欠了,不欠了。”大家纷纷摇头。
“现在轮到你了。”百里决明走上前,将手按在喻夫人天灵盖上,“你这毒妇害我徒儿,颠倒是非,不知悔改。要你死太便宜你,袁伯卿沦为废人,苟延残喘,你的待遇也要同他一样。今日我烧你全身,却不取你性命,我要废你五感,焚你四肢,让你余生不人不鬼。”
喻夫人在他掌下簌簌发着抖,朝喻凫春伸出手,“阿春……”
喻凫春恸哭着上前,百里决明冷冷一瞥,他定住了身体,扑通一声跪下。
喻夫人又望向座中仙门主君,大家投给她怜悯的眼神,无人上前为她求情。
百里决明掌中热力蓦然爆发,烈火在他掌下汹涌而起。温度被百里决明精准地控制,所有人都看见喻夫人的皮肤一寸寸烧成灰烬,她不住尖叫挣扎,百里决明压着她的头颅,他的手掌仿佛有千钧重,她无法挣脱。四肢的烈焰温度骤升,她惨叫着,手和腿在金色的焰火中化为灰烬。眼球亦在高温中融化,耳朵烧得只剩下两个孔洞。火焰熄灭,她已经发不出惨叫声,全身黝黑如炭,还没死,“嗬嗬”呻吟如鬼怪。
“姜问难。”百里决明唤了声。
“在!”姜问难忙应道。
“好好治她,别让她死了。”百里决明冷冷道。
“是!”姜问难叩头领命。
做完一切,百里决明垂下手,身子太疼了,他稍稍动一动,破碎的骨骼仿佛就在咔哒咔哒响。痛到极致,便是失去痛感,他全身都麻木了。他艰难回头,寻微还站在那儿,泪水滴滴坠落。他忍不住想,不知道今天是他流的血多,还是他徒弟落的泪多。
实在是太痛了,脑子发昏,渐渐变得空白。他茫然想,鬼怪也会昏迷么?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他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34章 百年身(一)
百里决明醒了,低头看,身上的伤已经愈合,抚了抚胸口,六瓣莲心在腔子里沉稳地跳动。左手边,寻微趴在床沿上酣睡,睫毛长而翘,打下一片阴影,乍一眼看,恍若两只小蝴蝶栖落在他眉底。他摸了摸寻微的脑袋瓜,百里小叽跳上他的手腕,用尖尖的小喙低头梳理羽毛。
看见这只鸡,百里决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阿叔原先多么冷酷倨傲的一个人,现在沦落成一只鸡崽,他心里头实在很复杂。
“你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痛晕过去的鬼怪,”百里小叽说,“寻微把六瓣莲心植回你体内,阖府杀了三十只鸡给你提供鲜血愈合伤口,这几天大家都要吃鸡了。”百里小叽扭过脖子,看了看寻微,叹道,“抓紧时间好好相处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它跳下床榻,一摇一摆走了。月洞窗外,天还没有亮,穹窿是青金釉的颜色,星子像瓷釉上的洒金。百里决明赤足下榻,抱起寻微,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起身要走,衣角被扯住,他回身看,寻微拉着他的袖角,满目哀怜。
“师尊原谅我了么?”他问。
百里决明坐回床沿,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怪你还会替你受剑刑?快睡吧,瞧你脸白的。明天起来植莲心,给你治病。”
他没再询问他被封印那八年发生的事儿,他明白对寻微来说,每回忆一次那不堪的时日,都是将寻微心里的伤疤揭开。朦胧的光线里凝望这小子,眼皮子还是红通通的,搽了胭脂似的。
“要抱抱才能睡着。”谢寻微闷闷地说。
“……”百里决明很为难,“我们是师徒,寻微。”
“不是恩断义绝了么?”谢寻微说着,眼眶又发红。
打小娇养,长成如今的张致性子,百里决明难辞其咎。知道寻微是男孩儿,他当真是眼前一黑。若是男孩儿,他岂会如此养他长大,就该从小拿草鞋打,不听话就把他吊在树上吹风,必能养出一个擎天立地的刚强男子汉。
更麻烦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们师徒之间竟扯出了这么多千丝万缕的牵绊,百里决明心里头堵得慌。
“别哭了,”百里决明嘟囔,“哭也不能抱你睡觉。”
谢寻微拉着他袖角的手松开,覆在他手背上。百里决明颤了下,手臂僵硬如木雕。
“寻微一直在思念师尊,从八年前师尊被封进十八狱,我一个人进喻府,日日夜夜支撑我活下来的,便是与师尊再见一面。”谢寻微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师尊,你在十八狱的时候,可曾听见我想你?”
百里决明心里抽痛,没有回答。彼时他无知无觉,如何能听见寻微的思念?一想起那段时日寻微该受了多少苦,百里决明心里头就像被死死扼着似的。
“寻微喜欢师尊,我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知师尊定不能容留我这等痴心妄想。”谢寻微笑得凄然,“可是情之一事,何能自禁?师尊不能爱谢寻微,我便化名裴真、师吾念。我屡次欺瞒你,独真心不曾作伪。我所念所愿,皆为得师尊疼爱。师尊信我么?”
师吾念。念吾师。
百里决明今日才读懂了他的名字。
日日夜夜,他念了他的师尊多久?
百里决明忍着心里的痛,道:“信。”
“师尊要走了,对么?”谢寻微又问。
“嗯,”百里决明垂下眼眸,“等你好了,我就走。”
谢寻微支起身,不管他浑身僵硬,窝进他的怀抱。谢寻微把脸颊靠在他肩头,闭上眼,泪漫过眼梢,蜿蜒划过脸颊。他轻轻道:“师尊,我不会留你,更不会拦你。最后这几日就当是施舍给我的,爱我一回吧。”
月光徘徊帐前有如严霜,无声的心潮好像蔓延出了腔子,同那冰凉的月光溶在一起。百里决明心里头酸涩,无法自抑。爱也需要求么?他的寻微出身名门,自幼娇养着长大,何曾如此低声下气?更何况,他求的是百里决明爱他。
笨蛋。百里决明悲哀地想,何必求,他怎能不爱寻微?
仿佛等了一万年那么久,谢寻微感受到师尊缓缓抬起了双臂,回抱住了他。他深切感受到了师尊怀里的温暖,师尊胸腑里的心跳,那样热烈而有温度,毕生的风霜雨雪都在此刻停止。黑夜无比广大,谢寻微安心了,因为师尊抱住了他。
“你不可以凶我了。”谢寻微把脸埋在师尊颈间。
“我哪里凶过你?”
“在西难陀,你好凶。”谢寻微控诉他,“你说我装病。”
他窒了一下,片刻才道:“那是我一时气昏了头……好吧,我错了,再凶你我就是王八蛋。”
时间在黑暗里无声地流淌,谢寻微睡在百里决明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百里决明问寻微谁教他男扮女装?谢寻微说女装是谢氏一族的家传绝技,百里决明沉默了,对仙门百家的底限认知又深了一层。百里决明又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坦白的事儿,谢寻微思索了一阵,戳了戳百里决明的后腰。点起蜡烛脱了衣裳看,那咒契符纹果然还留着,或许是因为对着烛光,符纹上淌着一层浅浅的淡金色光辉。谢寻微问要不要解开契约,百里决明说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