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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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法子养出来的尸体,一旦起尸必成凶煞。以前有些走歪门邪道的光脚道士养尸帮自己杀人,后来渐渐就没了,多半是因为他们镇不住手里头的活尸,自个儿被反噬了。
百里决明阴寿五十余年,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活尸。他这才明白老寨为何用香杉阴木和坟土建寨,原来是为了养这帮活尸。遍体生眼,本就是天生妖孽,又被养成活尸,这要是闹将起来,看来只有洗业金火能治他们了。
姜陵拉着百里决明的衣角,抖得筛糠似的。百里决明举着火折子,一面往里走,一面找裴真。一具具悬挂的千眼活尸经过他们头顶,呼吸声咻咻,犹如破旧的老风箱,两个人都不敢言语,一心一意找人。这是一间宽阔的大屋,合抱粗的立柱就有好几根,从左到右足有五间。
千眼活尸一圈圈地悬挂在屋顶纵横交错的铁链上,尸圈的中心是一具巨大的铁棺。数了数活尸的数目,大约有八十来具。百里决明有些震惊,怪不得寨子是空的,原来人都挂在这儿。可这寨子也太奇怪了,这里生活的大部分人都长这副妖孽样子?
正走着,姜陵脚底下不慎踩到一个破瓷碗,静寂里突兀地咔嚓一声脆响,两个人的脸同时白了。
两个人静默着,活尸依旧在咻咻呼吸,没有动静。百里决明大着胆子,伸出两手。姜陵紧张地制住他,拼命摇头。百里决明把他推开,在活尸耳边拍掌。
“啪、啪、啪。”
连拍三下,活尸没有反应。
“原来醒不过来,他奶奶的,害老子担心这么老半天。”百里决明嘁了声,肩膀松下来,走路姿势都大摇大摆起来。姜陵吓得够呛,拼命地抚胸口顺气儿。
百里决明围着活尸走了一圈,连裴真的衣角都没发现。两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那铁棺上,百里决明的脸色很难看,低声道:“裴真该不会在里面吧?”
两人走到铁棺边,棺材上全是精镂的花纹,卷草缠枝花之流,看得人眼晕。姜陵摸了摸棺钉,说:“不会吧,棺材没有被起开过。”
隔着棺材细细听,不知道是因为铁棺太厚,还是里头没什么东西,什么声儿也听不见。百里决明伸出手指,触摸棺板和棺身的缝隙,又湿又黏,放在光下一看,黑漆漆的。姜陵凑过脸一看,露出呕吐的表情,“这是什么?好像粑粑。”
“滚,”百里决明横了他一眼,“你个猪头,不懂别乱说,这是尸体化了之后形成的棺液。”
“更恶心了!”姜陵又呕了一声。
百里决明在棺板上蹭了蹭手指,把尸液擦干净。裴真应该不在里面,要真是在里面,也没有什么救的必要了。按照那小子的公主脾气,若全身都泡进这黏不拉几的尸液里,大概早已自绝经脉了。
他到底那儿去了?百里决明心里越来越烦躁。那家伙不在,心里总是没底。四面黑黢黢的,他不断注意观察那些倒吊的千眼尸,就怕哪具尸体突然自己转向,或者绷带散开。姜陵一直在他边上低低念叨:“没有鬼、没有鬼,不要天上掉尸体,不要捉我脚,不要拍我的背,不要有哭声,也不要有笑声……”
百里决明:“……”
走到另一边,墙上有好些彩绘壁画,有些已经斑驳,还有一些奇迹般的保存得很好。上面画的人是正常的,虽然面目模糊,但能分辨出不是全身长眼睛的怪胎。寨民大多断发纹身,袒胸露乳,错臂左衽,看得出不是中原百姓。
画上大多是他们劳作的场面,种稻子割柴禾,很正常。但让百里决明惊讶的是,整幅壁画画的是一片山林,林中有许许多多青瓦围楼。如果画是写实的,那么就说明阴木寨并不是唯一一座寨子,在鬼国更深处,还矗立着许多同样的老寨。
所有老寨呈圆圈状层层递进排列,在圆圈的最中心,是一座参天高塔。塔中好像坐了个娉婷的女人,画上只画了她窈窕的剪影。这女的莫非就是那“生死人”的天女?
“裴先生!”姜陵忽然一声低呼。
“什么?”百里决明扭过头,“在哪?”
他还以为姜陵找到裴真了,谁知姜陵指着壁画,眼睛瞪得溜圆,“裴先生在画里!”
“哈?”百里决明看过去,壁画的边缘画着一个青衣男子,墨发及腰,肤色雪白。他同整幅壁画格格不入,不止在于他迥异于寨民的中原服饰,更在于他遗世独立的模样。寨民都聚集在围楼之中,只他袖手站在壁画的边缘。百里决明不可置信地蹲下身,细细端详他的轮廓,壁画里的人画得都很小,不可能看清楚他的脸。可就这飘飘欲仙的姿态,确实与裴真有八成相似。
问题是这怎么可能?裴真跑进画里去了?
“不可能,”百里决明摇头,“就是个与裴真相似的人像罢了。”
“可是他和其他人根本不像一幅画里的。”姜陵道。
的确,这个青衣人像文人墨客笔下神仙画里的人物,再不然就是寺庙殿宇照壁上的仙人,和那些茹毛饮血、断发文身的蛮人在一起实在是十分突兀。可好好一个活人,怎么会进画里去?鬼没有肉身,可以附着在各种东西上。活人不同,活人有肉身,受到限制。百里决明抓破头也想不出来,难道这又是什么鬼母的术法?鬼母能让时空错乱,还能把人拍扁弄进画里?
“而且你看,”姜陵指着青衣人腰上的玉佩,“这块玉佩是不是裴先生常佩的那块羊脂白玉?”
他奶奶的,还真是。百里决明震惊了,这他娘的真是裴真。
“完了,裴先生进画了。”姜陵道,“头先见先生就觉得他像画里的人,结果他真成画里人了。”
不对不对,不能这么思考。百里决明深吸一口气,人很容易被表面的东西蒙骗,即便是术法也有迹可循,事出反常必有妖,凡事都循一个理字。首先,必须明确一点,鬼魂可以入画,人不能,人最多被拍成一滩血糊在墙上,所以必定是有人把裴真画了上去。
他站到远处,审视整幅壁画。看这画年头不小了,裴真人像颜料斑驳,又干又脆,和壁画其他部分状态相似,应是画于同一时间。这样一来,就排除了别有用心后来者添上人像的可能性,裴真人像定然绘制于壁画草创之初。更诡异了,绘制壁画的寨民怎么能画出裴真来?
鬼国内时空错乱,难道裴真不小心跌了一跤,跌回了几百年前,正好逢见画壁画的寨民,就把他给画了进去?如此解释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缘由,强行硬凑出来的解释,整件事更加费解了。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却找不出头绪。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很重要,像灵敏的触角,常常能咂摸出理智尝不出的味儿。
他细细回想,整件事从见到姜陵开始就有些不对头,好好的屋子里忽然冒出个人儿,还在撕扯谢岑关的包裹。他觉得这个人十分眼熟,然而始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打从昆山醒过来,他见的人着实不多,喻家人,袁大袁二,裴真,还有姜若虚那帮人。这个人是谁?他在哪儿见过?
脑子里仿佛有团雾气,包裹在里面的东西蠢蠢欲动。
他猛地想起来了,在那经堂,那躲在窗纱外面窥探他的那张人脸,和这人长得一模一样!
怪道为何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这人从一开始就把他往壁画这儿引,引导他伸手按神像的脸,误导他裴真在画里。壁画周围一定有古怪,没准是地板有机关,一上前就会跌进钉子洞里,被扎成大刺猬。幸好没贸然往前凑,他在心里暗叹自己聪明。
“现在怎么办?”姜陵摸着那人像,一副苦恼的神色,“要不要把裴先生的画割下来带走?”
百里决明抱着手臂,冷冷看着他,“我更乐意把你脑袋割下来。”
姜陵愣了一下,道:“少侠这是何意?”
“别装了,你是谁,裴真被你弄哪儿去了?不乖乖从实招来,老子要你的狗命。”
姜陵狐疑地看着他,“少侠,你中邪了么!”
还装,百里决明心里骂他龟孙。其实这人装得很像,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和仙门那帮怂蛋一个模样。若非见过他的脸,真会被他糊弄进去。百里决明咬下手套,露出已成了黑色焦骨的右手,他竖起双指,火焰嗤地一声迸出指尖。
“小子,本大爷没时间和你磨蹭。”他磨了磨牙,说,“如你所见,我是个鬼怪,不是什么锄强扶弱的好少侠。本大爷最擅长的事儿就是杀人放火,滥杀无辜。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是继续跟爷装相,还是识相点儿实话实说?”
“姜陵”静了好半晌,蓦地笑了,“阁下这般直截了当地表明身份,倒叫我措手不及。你怎么发现我的,我演得这么好,你明明都信了。”
“嘁,”百里决明面不改色地撒谎,“本大爷早就发现你了,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陪你玩玩罢了。”
男人看起来很苦恼,“前辈果然是前辈,我班门弄斧,着实是贻笑大方。实话跟您说吧,我叫白笳,一个跑江湖的小角色罢了。大到杀人放火灭人满门,小到跑腿送信唱曲陪酒,只要给钱,什么都干。前几日一个叫‘老板’的家伙寻我办事儿……”他端详百里决明的神色,“‘老板’你知道吧?”
百里决明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咧嘴一笑,“就是那个最近声名鹊起的大恶棍,烧了袁氏万仞楼的那个。他一直在探听鬼国的消息,告诉了我一些可能遇见的状况,让我混进仙门队伍里进鬼国。甭管见到什么,只要回去一五一十告诉他鬼国内中如何如何,就能拿到好大一笔钱。我一想这买卖不错,就当踏青了,所以我就来了。”
“那你接近我做什么?”
“这不是看看你们都淘了什么宝物么?”白笳朝他背后的大包裹努努嘴,“这么老大的东西,值好些银两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阁下可否给我过个眼瘾?”
“……”看上去是个贪财的小贼,然而话儿说得太溜了些,知道他是鬼怪却一点儿也不怯,这人不简单。百里决明不动声色地打量此人,琢磨他的话能信几分,最后问:“裴真被你弄哪儿去了?”
“我哪敢动裴先生?”白笳指了指壁画,“他真的在画里。”
百里决明指尖的火焰烧得更旺了。
白笳叹了口气,上前叩了叩壁画,“先生,先生,在就吱个声儿!”
他刚敲完,壁画凭空响起“咚咚咚”的三声。
百里决明瞪大眼睛,第一反应是墙后有人。他走到壁画边缘,一脚踹穿板壁,对面是空空如也的一间房,一条人影也没有。他返回身,问:“裴真,现在我要确定你的身份。我给你……咳咳,寻微给你打的络子是红色还是绿色?红的你敲三下,绿的敲一下。”
“咚咚咚。”
“真是他……”百里决明震惊了。
“寻微?”白笳一挑眉,“你说的是谢家那个小妹妹?她和裴先生什么关系?”
“裴真是她未婚夫,”百里决明狐疑地看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未婚夫?”白笳的眼神很奇怪。
又是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百里决明没搭理他,继续问:“裴真,你那边怎么样,安全么?安全敲三下,危险敲一下。”
“咚。”
危险。
第37章 明光(一)
百里决明抓着头发,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把裴真从画里拉出来。
按照白笳的说法,他原本在这满是千眼尸的屋子里,约莫是发出了些声响,惊动了正在楼上看书的裴真。白笳听见脚步声,一开始吓得半死,以为是鬼怪什么的,就躲了起来。机关咔咔响,一架木梯从天花板上放下来,款款下来一个人。他那时不知道裴真身份,没敢现身,后来才看清楚,是宗门的裴真。他认得裴真,老板要他混入宗门队伍,他做足了功课,把宗门有名人物的画像背得滚瓜烂熟。
由于身份有别,怕裴真为难他,他还是没敢出来。只见裴真一直在观摩壁画,从东走到西。他蹲得乏了,打了会儿盹,等回过神来,裴真已经不见了,再一看壁画,上头多了一个青衣人。
“就是这样,我真没骗你。但凡我撒一个字的谎,我当一辈子的穷鬼,连卖身都挣不来钱。”白笳用刀柄挠挠后脑勺,“我还看到个东西,可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说。”百里决明道。
“裴先生观摩壁画的时候,后面好像有一串小脚印跟着他。”
“小脚印?”
“对,就那种小娃娃的光脚印,可能只有我巴掌这么大。我瞪圆了眼睛使劲看,裴先生后面一个人也没有。”白笳说,“我怀疑是我看错了,毕竟他只擎了个火折子,光太暗,容易眼花。而且等我起身看的时候,只有裴先生的脚印,没有我方才看见的小孩儿光脚印。”
百里决明后背起霜毛,白笳很可能没看错,裴真被鬼娃娃跟了,但他自己不知道。他被困在画里,很可能就是鬼娃娃做的祟。这里曾经生活过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是恶童,弟弟是误入鬼国的凡人。百里决明想起他听见的呼唤,或许那就是那怕千眼尸的小弟弟,他的魂魄仍在这里飘荡。
奶奶的,得把鬼娃娃找出来,才能救出裴真。百里决明咬牙切齿。
正在这时,风铃响了。
门外传来长长一串幽幽的风铃声,清清冷冷,缠缠绕绕。百里决明和白笳同时扭头看窗牖,那些挂在围楼天井里的铁风铃竟然被吹动了。不可能,所有风铃都太重,绝不可能被风吹动。吹动它们的不是风,而是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