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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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鬼道行与生前修为息息相关,按理来说这山沟沟,就算有道行高的恶鬼,也被咱们叔伯长辈清理干净了才对,怎么还能有漏网之鱼?这可把咱们害苦了。”袁大叹道,“我新娶的小妾还在家等我呢。”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能结鬼域的恶鬼。”姜先说,“听说迄今为止,最大的鬼域是抱尘山百里决明的鬼域,他把整座山变成了熔岩地狱,方圆足有二十亩地,山下百姓的田地统统成了火海。我二叔那会儿参与围剿,被地底喷出来的岩浆烧了一条腿。现在抱尘山还是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吵死了,百里决明烦躁地扭过身,蒙着脸睡觉。
“此言差矣,最大的鬼域不是抱尘山,”袁二往火塘里添炭,“是鬼母的黄泉鬼国,听说那鬼域不在人间,踪迹难寻。然而遮天盖地,有去无回。她座下太子恶童当年与大宗师无渡有过一战,被大宗师封印。至今都无人知晓大宗师将他封印在了何处,这鬼童子看起来不过稚龄小儿,却是威震一方的大恶鬼,不知道恶童的鬼域又是何景象。”
说到无渡,大伙儿一时有点沉默。他本是人间唯一的大宗师,更是抱尘山的掌教,封印无数恶鬼,超度千万亡灵。最著名的是三百年前那一战,便是他封印鬼国太子恶童和恶童的鬼刀九死厄。听说一人一鬼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有趣的是,恶童被封印以后,倒被民间百姓当成了门神。随便在街上一走,都能看见门板上贴着三头六臂,舞着鬼刀,横眉怒目的赤发童子。百姓认为驱邪避鬼,自然要用最恶的鬼,最凶的煞,把那些无处投胎的小鬼吓跑。
然而谁曾想无渡能干出包藏自家师弟的事儿,还让这鬼怪当了整整五十年的丹药长老,受仙门景仰,得百家供奉。只不过无渡在十四年前就已经寿终正寝,身消道殒,要追究他的过错,也无处可追了。
“哼,这些魑魅魍魉,迟早众叛亲离。”喻听秋看了身边一直不吭气的女孩一眼,冷笑道,“谢寻微,当年你那鬼师父不就是被你亲手杀死的么?”
百里决明蓦地睁开眼。
“二妹,表妹的伤心事,你就不要再提了。”喻凫春埋怨道,“表妹当年在百里决明手下待了那么久,一定天天挨欺负。”
“是,她在哪儿都受欺负,瞧这副可怜相,惹你们这帮男人心疼!”喻听秋挑高了声儿。
谢寻微默默抱紧膝盖,一声不吭。忽然间,头顶罩下一个阴影,谢寻微仰起头,见百里决明立在身前。高挑的男人,蹙着眉,弯着腰,直勾勾地盯着她,谢寻微有些愣神。
“你是谢寻微?”百里决明高高挑着眉梢,“吴中谢氏的孤女,百里决明的弟子,谢寻微?”
“……是我。”谢寻微迟疑着答道。
百里决明觉得不可置信,他的徒弟怎么可能混成这样?这和他想象中的呼风唤雨,通天彻地差得不止一点半点。之前不曾审视这丫头,现在仔细端详,远山似的长眉,黑白分明的眼睛,火光在她的眼中跃动,独有她自己那份沉甸甸的美。
若寻微长大,确是应该这副模样。
“怎么了你?”喻听秋问。
“没什么……”百里决明神情复杂,回过神才发现大伙儿都瞧着他,个个眼神里透着狐疑。不好,不能让这帮傻蛋发现他和寻微的关系。他尴尬地咳嗽了声,道:“只是久闻谢家寻微美若天仙,如今一见……”
秦秋明向来以眼高于顶闻名,此言一出,大伙儿都以为他要出言讽刺。女儿家之间也有江湖,自谢寻微到了喻家,喻听秋就处处被她的美貌压上一头,这下终于有人看不上谢寻微,她心里总算舒服几分,道:“如今一见,也不过如此,对吧?”
百里决明看了她一眼,道:“如今一见,真他娘的漂亮。”
喻听秋一口恶气哽在胸口,差点儿没噎死过去。
话说完,百里决明不经意间低头,却见谢寻微仰头望着他,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她这么一笑,仿佛天地都亮堂了。这丫头,确实出落得太好了些,连百里决明都愣了下,转头一瞧,周围的男人都看得痴痴的,一个个跟痴呆似的。这帮猪狗,垂涎他徒弟的美色,百里决明恨不得每人给一个大耳刮子。
正想把谢寻微拎出来说话,外边街道上忽然响起女人的哭声。那哭声大一阵小一阵,寒浸浸的,听得人脖颈子发凉。
“有人在哭,是不是见鬼了!”袁二那愣头青豁地站起来,“咱们得去救人!”
“救个屁,大半夜鬼哭狼嚎,她自己就是鬼!”百里决明手一挥,火塘熄灭,客堂里陷入黑暗。他低声道:“都噤声!”
没人敢说话,竖起耳朵听那哭声。哭声越来越近,正是朝他们的方向过来。哭声之外,还有重物曳地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是那女鬼正拖着什么东西靠近。那样的声响,总是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东西,比如说——尸体。
哭声到了门口了,戛然而止。他们听见拖拽声上了石阶,紧接着是守门僵尸凄厉的尖嚎。所有人僵着身子,默默按剑。
僵尸的嚎叫越来越弱,百里决明暗道不好,低声说:“这女鬼有些道行,快,找地方躲起来,不要露出身体。”
所有人悄无声息地行动,猫着腰找地方躲藏。袁家两兄弟拿竹筐子罩住自个儿,喻凫春悄悄上了房梁,刚爬上梁柱,黑暗里忽然瞧见一双悬在空中的脚。心头一悚,差点儿叫出声来,颤巍巍抬起头,便见一个枯槁的吊尸双目圆瞪,直直看着他。喻凫春小心翼翼在死尸眼前晃了晃手,它不动弹,他才松了一口气。
谢寻微也要躲,手腕忽然被谁握住,他没吭声,跟着那人躲进了柜台后面。
刚蹲定,门板那边就被大力撞击。谢寻微从柜台木板缝隙往外看,只见僵尸前头的门板破了一个碗口大的洞,一只白惨惨的手臂正从那儿收回去。有个黑影在外头腾挪,显然是那女鬼。四下里静悄悄,女鬼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走了么?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探头出来。然而想起秦秋明都没动静,便忍着没动弹。
只有谢寻微知道,鬼怪并没有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见那破洞外头有一只只有眼白的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客堂。
身边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过脸,瞧见百里决明的脸庞。
他们俩离得很近,近得能听见呼吸。
“怕么?”百里决明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问。
他垂下眼,点了点头。
这丫头当真是被仙门给养废了,百里决明恨铁不成钢,她师父就是鬼,还是恶鬼中的恶鬼,她怕个屁啊!罢了,谁让她是他徒弟呢?百里决明烦躁地把手递给她。
谢寻微歪着头,满脸疑惑。
“给你牵袖子,”百里决明别过眼,没好气地说,“牵着袖子就不怕了。”
谢寻微愣了下,望着百里决明伸过来的手,半晌,小心翼翼牵住了他的衣袖。
“嗯,不怕了。”她笑靥生光。
第4章 招魂(三)
作者有话说:喻听秋对百里决明的印象:狗男人。喻听秋对谢寻微的印象:绿茶,呕!众人对百里决明的印象:怒发冲冠为红颜。众人对谢寻微的印象:楚楚可怜的小表妹。
哭声又起了,越来越远,伴随着那拖拽的声音,渐渐小了。大家松了一口气,纷纷从藏身处爬出来。喻听秋掏出一张符咒,符咒无火自燃,蹿出青色的火焰。修道之人,都知道这是什么符咒。试鬼符,遇见怨气顷刻即燃,可以测试周围有没有鬼。
喻听秋脸色很差,道:“你们看,焰火是青色的,这女鬼怨气很重。”
“能不重么?”百里决明冷笑道,“一整个镇子的人都被她杀了。”
大家悚然一惊,“秦少侠,你怎么知道……”
“我估摸着,那帮百姓不肯出门,一半是怕光,一半就是怕这女鬼。”百里决明道,“得了,你们一个个别吓成这样。这女鬼虽说怨气重,但仍然惧怕阳光,只敢晚上出来转转。”
喻凫春苦着脸,“是了,起码白天咱们是安全的,咱们今晚好好歇息,明早出去找找线索,看怎么出去。”
百里决明转身想回去睡觉,忽见谢寻微这丫头还拉着他的衣袖。莹莹的一寸指尖,捏着他的袖角不肯放手。百里决明甩甩袖子,“你怎么还牵着我?”
谢寻微低着眼睫,很惊慌的样子,“我害怕。”
百里决明:“……”
在场的男人们都投来嫉妒又艳羡的目光。
喻听秋霎时间心头火起,横眉立目,道:“谢寻微,你不要脸!我哥是你的未婚夫,你竟然当着他的面勾引男人!”
百里决明眉头深锁,一字一句地重复,“未婚夫?”
这男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可怕,喻凫春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却仍然强笑着对喻听秋道:“二妹,你不要怪寻微妹妹,这里这么危险,我也想牵秦少侠的衣袖呢。”他忐忑不安地望向百里决明,“秦少侠,奉家母之命,我与寻微妹妹早已订了亲了。等来日我与寻微妹妹摆宴,定邀你来喝喜酒。”
好一个小胖子,看不出有这胸襟气度。一面化解尴尬,一面宣示主权。百里决明气笑了,瞧这猪头狗脸的模样,也敢肖想他家寻微?他百里决明的徒弟,怎么可能让这等泥猪玷污!百里决明走上前,在喻凫春面前站定,冷冷道:“这门亲事爷不同意,你若是识相,麻利地给爷退婚。”
男人的身量甚高,气势逼人,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喻凫春似乎能看见他眸中隐隐的血色。场中一片寂静,各家儿郎无人发话。谢寻微何等姿色,当之无愧的花中第一流,觊觎之人如过江之鲫,被一个死胖子得了便宜,早有人暗暗愤然,碍于喻家气盛,才不敢吱声。谁也没想到秦秋明这么一个破落户的儿郎竟敢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场男儿纷纷在心底叫了声好。
喻凫春比大伙儿想象的要硬气,梗着脖子道:“秦少侠,寻微妹妹是我的未婚妻,我说什么也不会退婚的。”
谢寻微潸然泪下,掖着眼角道:“秦大哥,算了吧。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舅母养我长大,我嫁予表哥报恩,也是应当的。”她说着,又簌簌落下泪来。
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嘴上说全凭长辈安排,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受喻家胁迫。怪只怪她谢寻微内无父母倚靠,外无师长撑腰。喻家夫人又是个厉害人物,她寄人篱下,岂有不乖乖听命的道理?
若他百里决明在世,就算徒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又焉能落得如此境地?
百里决明气得眼前发黑,连连点头,“好、好,不退是吧?”
他忽然出手,掐住喻凫春的后脖颈子,将人拖到木板前面,把喻凫春整个脑袋塞进方才那女鬼撞出来的洞里。喻凫春吓呆了,回过神的时候,脑袋已经露在了外头。昏黑的夜色下,迷雾朦朦,守门的僵尸倒了一地,尸骸残破,黑血凝结在阶上。他打着摆子,慢吞吞地转过眼,隐隐约约看见远处街角一个红紼般的鬼影。那女鬼刚走到路口,似乎听见动静,停下了虚浮的脚步。
喻凫春简直要疯了,两手抵着门,脑袋使劲往回缩,“让我回去,我要回去!”
里头所有人吓了一大跳,纷纷上前来阻拦。奈何百里决明的手跟铁钳似的,怎么掰也掰不开。
喻听秋横剑在百里决明颈侧,低声怒喝:“秦秋明,再不放手,我杀了你!”
谢寻微也拉着百里决明的手臂,哀哀地喊他:“秦大哥,你放了表哥吧!”
百里决明充耳不闻,兀自冷笑,“姓喻的,你老娘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么?无非是想让你这样毫无天赋的废物,靠那种下三滥的法子,踩着寻微的血肉一日千里,荣登道途。老子告诉你们,但凡我还能睁眼,就绝不可能让你们碰她一根手指头!”
夜风凄寒,街口女鬼一寸寸缓慢地转身,喻凫春似乎能看见她苍白可怖的侧脸。
“我不会那么干的!让我回去!”喻凫春涕泪糊了满脸,全身颤抖。
“你不干,你老娘也会逼你干!再问你最后一次,退不退婚?”百里决明恶狠狠的声音响在身后。
“退,我退!”喻凫春哭着道。
女鬼完全转过了身,黑黝黝的长发遮住脸庞。与此同时,喻凫春被拉回了客店,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大伙儿围着喻凫春,又惊又惧。秦秋明简直是个疯子,他方才若晚一刻收手,只怕喻凫春的脑袋就留外边儿了!
反看那男人,已经自顾自坐回了柜台,一条长腿垂着,一条腿搭在台面上。他大老爷似的朝谢寻微勾勾手指,“给爷过来,杵那儿干嘛?”
谢寻微轻声应了,乖乖坐在百里决明腿边,活脱脱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
“狗男女。”喻听秋咬牙切齿。
好好一个媳妇儿就这么飞了。喻凫春伏在喻听秋肩头,呜呜哭了起来。
一夜无眠,第二天大家早早就起了。推开门板,阶下全是倒伏的僵尸。百里决明皱着眉头翻了两具尸体,看他们身上的伤痕。都是锋利的指甲抓出来的,瞧尸身破损的程度,那女鬼的爪子能赶上一匹狼了。并未用术法,那女鬼的道行至多不过一两年,兴许神智都不清醒。新死的魂魄大多记忆不全,要么痴呆要么癫狂,有了道行方能清醒过来。纵是百里决明自己,都不大记得清刚死之时的光景了。
可这便怪了,若无修为,平常人化的恶鬼至少要十年才能结鬼域,这女鬼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