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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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秦秋明还没有进入他们的视野,直到他拐走谢寻微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谢岑关亲自去姑苏确认此人的身份,然而隔得太远,一直无法确定,直到黄泉鬼国的近距离接触。
应大夫沉吟着,“他是现世最强的鬼怪,我们应该吸纳他,让他成为我们的一员。有他的火法,我们在与仙门的对抗中不至于如此被动。”
谢岑关摇摇头,笑道:“你不了解他。百里决明看似邪佞,实则最是正直,断不会与我们同道。”
应不识从橱柜里取出一截白骨,比了比谢岑关的手臂,拨开他的皮肉安了进去。
“我的道行有限,”他说,“我的鬼域‘明净台’除了掩人耳目,遮住我们的村落,没有旁的作用。这个地方需要你的庇护,你要么为自己寻找一个帮手,要么不要再深入鬼国那般危险的地方。”他苦口婆心,“老谢,走得太远,就回不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谢岑关嬉皮笑脸,“我每次不都好端端回来了么?”
这厮看起来笑模笑样好说话,实则是脾气最倔的。应不识劝不动他,取针线缝起他的皮肉,顺便换了个话头,“早先百里决明被封印的时候,恰逢你被鬼母拉回鬼国,困在里头三年,便任由你那娃娃留在喻家。现在你有闲暇,仍是不把他接回来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娃娃得自己养,你好歹让他叫你一声爹。”
谢岑关往椅背上一靠,仰着脖儿长长叹了口气。
“老应,你听过势利眼母亲棒打鸳鸯的故事没有?”
应不识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个,摇头说没有。
“故事很俗套,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美貌的女郎,爱上了同村一个穷儿郎。他们俩两情相悦,互许终生。可是女郎的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她把女儿许给镇上七十三岁的老府君。她把女郎关起来,准备抬进那高门大户做续弦。
女郎哭着问母亲为什么这么狠心?母亲对她说,女儿啊,你去了那穷小子的家,清早砍柴洗衣,夜晚做饭铺床,你白嫩的手会变得粗糙,你光滑的脸蛋会变得苍老。你去了老府君的家,用银脸盆洗脚,用金脸盆洗脸,喝千里湖莼菜做的羹,吃武昌鳊鱼做的脯。
女郎不懂啊,还是哇哇地哭。府君年老,或许她今日进门,明天就要守寡。母亲说女儿啊女儿,你不要哭泣。当他死去,他的宅邸是你的,他的田地是你的,他的仆人是你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应不识沉默地听着,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
“老应,你我都知道,百里决明是现世最强的鬼怪,他的师兄是享寿五百年的大宗师,他是抱尘山最后一个长老,先天火法的唯一传人。我就是那个势利眼的母亲,我把我的孩子嫁给家大业大的老府君。百里决明会保护寻微,让他不惧恶鬼的窥伺,仙门的欺侮。如果有一天百里决明真的死去,那么抱尘山的传承是寻微的,首屈一指的火法绝技是寻微的,”谢岑关嗓音平淡,却字字清晰,“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寻微的。”
这时,窗屉子外面响起一叠脚步声,他的小鬼头在外头细声喊:“老板,山下有鬼寻你。”
应不识推开窗棂,小鬼头个子矮,扒拉着窗屉子踮起脚,露出一张青白的脸蛋来。
谢岑关托着下巴考量,“我最近没惹什么事儿,应该不是仇家吧?”
“是三个鬼哥哥,经姑苏下处的王八头儿引荐来的,带着好多车货呢。”小鬼嘬着手指头说,“说要谈一桩大生意,让他们上来么?”
第47章 会盟(三)
夜晚,漓水村,山中塘。
空地里摆上了乌漆案,案上摆着血酒。鬼怪不吃生人吃的东西,只吃生肉喝生血,有益于修炼。今晚云雾重,远山是几团墨黑的色块,密密沉沉地攒在一起。没有月光,显得阴气格外重。脸色青白的村民站在远处探望,影子在地上和鸦青色的屋瓦上游弋,那是鬼魂。
三个外来的鬼怪跪坐于乌漆案后,他们披着黑色的斗篷,兜帽罩住脸,露出一角苍白的下巴。三个鬼怪都脊背挺直,挺坐如松,并不触碰装着血酒的白瓷碗。
应不识坐在上首,一众村中黑脸主事坐在下首交头接耳。谢岑关懒洋洋倚在门框上,闲闲打量那三个鬼怪。
“所来何鬼?所求何事?”应不识发问。
为首那一个拱手作揖,道:“吴中无名之鬼,老板唤我初一就好。我奉我家郎主之命,献软货三百,男一百三,女一百七,享年皆在五十以下,愿雇阁下三百鬼怪以为驱使。”
所谓软货,就是死亡不超过五天的尸体。他们鬼怪选用肉身,自然是越新鲜越好,死得太久发硬长毛,就算是用灵力也温养不起来,很容易被生人看出来。应不识心里惊诧,这家伙居然有三百具软货,这可不是小数目。他们费劲儿巴拉搜罗尸体,至多搜个一二十具软货,远远赶不上消耗的肉身数量。
“哇,我们村头一次收到这么多货!”后头的谢岑关夸张地拍掌。
座中主事交头接耳,显然被他们的大手笔惊住了。
应不识看了谢岑关一眼,复将目光投向初一,“你家郎主好大的能耐,不知这些新尸从何而来?”
“做生意各有门路,糕点铺的秘方都不便外传,何况是我们。”初一奉上一沓厚厚的纸张,“这是他们的名字籍贯死因,尸身买卖文书。若阁下担忧他们的身份,尽可以依文书寻访而去。”
应不识拿来纸册文书略翻阅了一遍,确实没有问题,因道:“我可以给你们三百鬼怪,驱使期限是三天,但我要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事。”他开玩笑道,“三百个鬼怪,这无异于一支军队啊,难不成你们要攻陷仙门么?”
初一缓缓抬起脸来,这时应不识终于看清楚这个鬼怪的眼睛。
猩红,又疯狂。
他们彬彬有礼,甚至不触碰主家为他们准备的血酒。他以为他们并不是怨气深重的鬼怪,可这个时候他知道他错了,这个叫做初一的鬼怪一定是个恶煞。
“如果我说是呢?”初一缓缓道。
所有鬼怪大吃一惊,坐在下首的主事絮絮低语。
应不识下意识看向谢岑关,那个家伙笑眯眯的,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他有点儿绷不住,这个老畜牲不愿意露面,让他来坐“老板”的交椅,和这三个口气狂妄的鬼怪交涉。他们的确一直与仙门对抗,从仙门的手中带走那些被封印的鬼怪。怨气重的投之于没有人迹的深山老林,怨气不重的就留下来。可他们至今还未曾做过攻陷仙门的事儿,仙门传家数百年,根深叶茂,他们的能力远不足与仙门正面对抗。
“让他们的郎主说话。”谢岑关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应不识轻咳一声,道:“这不是件小事儿,若帮你们杀个人,偷个物件也就罢了,你们竟想要攻陷仙门,我们这些弟兄不是卖命的傀儡。这么大的事,你们郎主就让你和两个喽啰同我们洽谈,是看不起我们么?”
初一胸口的连心锁闪烁起来,他恭敬地取下连心锁,放置在乌漆案正中间。
里面传来一个低低的笑声,然后是一个沙哑低沉的嗓音,像在沙子里磨砺过,听得人阴冷难熬。
“我听闻阁下以鬼为胞,奔劳于江左之间,拥据于漓水之畔,其势之烈,足可睥睨四家,攻陷天都。而今所见,原来不过是‘杀个人、偷个物件’。是我高视尔等,杀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宗族主君便洋洋得意,悬其首于门楣以为振鬼怪威风。”他笑了一声,“小打小闹,难成气候。”
山中塘的黑影顿时浓重起来,漓水的鬼魂在躁动,忿怒于他的贬低攻讦。
谢岑关也在笑,他传音于应不识,“不要用激将法,对我没用。你想杀哪一门?喻穆袁姜,还是天都山的宗门?你用了假声,我听不出你的年龄,不过我猜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小娃娃,你知不知道这几门弟子上品有几何?中品有几何?长老有几何?没个章程让我们逞你的意气,我们大人很忙,没工夫陪你玩儿。”
应不识将谢岑关的话如数传达,座中主事也纷纷点头。
“来历不明,或是仙门奸细犹未可知。”
“光凭一张嘴,便想得三百鬼怪,竖子天真。”
千里之外,谢寻微跪坐于帷幕之中,自己和自己下棋。他执黑子,晶莹的指尖压着棋子落于棋盘,清脆的一声响。
“初三,献投名状。”
初三从斗篷底下取出一个玉函,将盖子打开,腥臭味传遍山中塘。鬼魂们簌簌而动,烛火跳得老高。初三将玉函呈到应不识的眼前,主事们纷纷探过头来,僵硬的脸上扯出惊愕的神色。
“是山阴楚氏主君楚挚善的头颅!”
“此人是袁氏辖下第一走狗,听说多年前受了不知哪个恶鬼的咒诅,一直山阴祖宅漆金水榭闭关。”有主事道,“道上有风声说,他受到的咒诅多年不愈,每月皆有炉鼎被他采补致死,送出水榭。水榭外有一座池塘,几乎被枯竭的炉鼎填埋。”
谢寻微的笑容弧度加深,“他闭关于楚家祖宅的漆金水榭,位于祖宅后山山头,从楚家大门进,要路过七进院落,打开十四道上锁的角门,经过八班巡逻子弟,才能进入后山。饶是如此,在进漆金水榭前,依然要受楚家上品子弟的搜身,方可踏入水榭大门。每日楚挚善只吃两餐,所以每天只有两次送饭的机会可以接近他。然而送饭只能由楚氏嫡系子弟接手,很难替换。”
“那你用的什么法子?”应不识问。
“很简单,”连心锁里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说,“我灭了楚家满门。”
山中塘寂静无声,月影变得深沉。
应不识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谢寻微缓声道:“三年来,我雇佣鬼怪慢慢渗透楚氏门庭。先附门房的身,然后是送饭丫鬟,然后是巡逻子弟。滴水石穿,一步一步,直到三日前,楚氏府宅除了闭关的楚挚善,没有一个活人。故而我取他项上人头,是轻而易举。”
“你……”应不识这才醒悟过来这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楚挚善的头颅是我赠予尔等的投名状,也是我等能力的佐证。”谢寻微低低地笑,“现在,你可要继续与我谈了?”
谢岑关笑了两声,传音道:“这个人有点儿意思,让他说。”
应不识拱手作揖,“请。”
窗外雨声连绵,檐溜底下水流哗啦啦响。谢寻微伸出手,接住冰凉的雨滴。重重雨幕下,他的笑容带着残忍的血腥气。
“七月十五,宗门大比,江左仙门齐聚天都山。吾麾下五恶煞登堂入室,你以三百鬼怪佐之。你我合力,践仙土,隳宗门,杀子弟,释放十八狱凶煞恶鬼,成千年万载不世之功!”
主事们面面相觑,彼此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惊愕。
并非惊讶于此子的狼子野心,而是惊讶于他的手下竟然有五个恶煞!
恶煞是道行超过二十年的鬼怪,这样的鬼怪通常独来独往,连面也难以见到。譬如不知岁数的黄泉鬼母,再如那最有名的百里决明,他从来不和别的鬼怪有瓜葛。而现在,这些高傲的恶鬼竟然屈居于这个男人的座下,听从他的号令。
他才是恶鬼中的恶鬼,凶煞中的凶煞。
谢岑关抱着手臂,传音叹息:“老应啊,此子虎狼之辈,与他同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应不识慢慢压下心里的震惊,心意有了动摇,哪个鬼怪不想要攻陷仙门?尤其碰上一个这么强的帮手。可他知道,谢岑关出身吴中谢氏,江左旧族,一向不愿与仙门正面为敌。他们收留鬼怪,只限于无处着家的孤魂野鬼,他们诛杀修士,只限于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面禽兽。去年杀的徽县刘敢,便是个杀人蓄养凶尸的恶棍。
他明白谢岑关的心意,正要拒绝,却又听见谢岑关慵懒的嗓音。
“最近闲着无聊,跟他玩玩。七月半中元节,天都山是吧?我去弄个仙门内门子弟的身份,先给你们探探路。”
应不识心中巨震,再往门槛那儿看的时候,谢岑关已经不见了。这个老畜牲,成日将累活儿扔给他,可他明明只是个大夫罢了。他站起身,以庄重的大礼拱手长揖:
“愿为郎主盟。”
所有鬼怪振衣起身,俯拜于地,异口同声:
“愿为郎主盟。”
看不见的鬼魂在厅堂里徘徊,它们嗜血的呼号若有若无,在冥冥之中随风而至。圆月被乌云遮住,天地一片黯淡。另一头,谢寻微打开一把天青色油纸伞,缓步步入雨幕。他的面前,喻府的大门无声地敞开,檐下两盏牛皮纸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恍若鬼火森森。
应不识缓缓直起身,“既然是盟友,自当坦诚相对。在下应不识,还未请教郎主姓名?”
初一还礼道:“郎主姓师,名吾念。”
应不识顿了顿,忽然问:“敢问郎主是人是鬼?”
初一喉咙里出了一声笑,斗篷的阴翳里,他沙哑地开口:
“他不是鬼,但比鬼更加可怖。”
第48章 哀美人兮(一)
雨还在下,檐上的瓦片敲得劈里啪啦,喻夫人睡不着,起身将厚重的绒布床帘挂进帐钩。坐在拔步床上望出去,落地罩影沉沉的,窗棂上糊的碧纱映出森森的叶影。府里除了风雨声一片静谧,仿佛没有活人。
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又想起百里决明那个恶鬼。她知道她不是因为雨才睡不着,而是因为恐惧。恶鬼迟早会登门,她令弟子昼夜不停地巡逻,依旧消除不了心底蝉蛹一样密密麻麻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