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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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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假的,骗你们这帮小孩子的。”师尊的话犹在耳边。
  他忍不住落泪,怎么会是假的呢?师尊,我和你不就分别了么?
  他的眼泪吓坏了喻凫春,喻听秋说他是装的,让喻凫春不要管。从那以后喻凫春再也没带他去听过戏,只日复一日往静园送糕点吃食,谢寻微日复一日把糕点倒入水池。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喻夫人将谢寻微带去了寒山道场。
  “这丫头身子忒弱,我带她去山上修行,你们兄妹好生待在家里。”她说。
  他在风雪里回眸,长而翘的睫羽落满雪花,尔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向他此生最长的噩梦。
  师尊留给他的咒诅触发需要条件,只要避开那三个部位,咒诅就不会激发。喻夫人抓住了这个漏洞,将触碰他、抚摸他、观看他的权力卖给了仙门的男人,以此换取生意往来上的便利和优惠。
  白日喻夫人延请名妓教他弹琴吹箫,夜晚男人嬉笑着登门,他在灯火迷离中把酒相陪。那些或者粗糙或者油腻的手有意无意划过他的腰侧,直白淫秽的目光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流连忘返。他十五岁,尚未长成,稚嫩的身躯介乎男女之间。所有人痴迷于他昳丽的容色,甚至甘愿在他脚下匍匐,请他用鞭子抽打他们的脊背。
  酒过三巡之后,出价最高的男人可以留下来过夜,拥抱他一起入睡。喻夫人生怕他们不当心触发谢寻微的咒诅,禁止谢寻微除尽衣物。这帮助他隐瞒了性别,但并没有让那些男人减少对他的痴迷。谢寻微也曾想过坦白身份是否能得救,然而遍观那些饱受屈辱的仙门炉鼎,男男女女不可胜数,江左仙门大户都以有妖艳的娈童随侍在侧为身份地位的象征。他终于明白为何师尊对仙门嗤之以鼻,只是他太小,师尊从来不对他说仙门的腌臜事。他也明白,一个绝色的男人只能让这些丑陋的家伙更加兴奋。
  无数仙门的主事、长老、家主造访寒山道场,他们白日教导门下后辈子弟济世扶微,清白卫道,夜晚沉溺于谢寻微的琴笛,争逐高价。寒山道场的真面目,是仙门长辈之间永远不会宣之于口的秘密。
  当夜深人静,他挣脱男人肮脏又充满臭气的怀抱,抱着膝盖坐在床脚。月光洒落脚边,他的心枯寂冰冷,一如这茫茫冷月。他无数次想要趁他们熟睡,激发恶诅,将他们烧成灰烬。可他知道一旦他这样做,他必定难逃一死。他必须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与师尊相见之期。
  喻凫春的礼物和飞帖穿越风雪,来到他的桌前。每一样他都丢弃,每一封飞帖他都不曾看过。他记下每一个登门者的姓名家族,留郡袁氏、山阴楚氏、丹阳吕氏、庐陵毛氏……阴冷的仇恨在胸腑中发酵,他的鬼侍在鲜血和怨怼的滋养中长大,锋利的风刃在掌心成形,直到一年后,他第一次出手,将银针插入了身侧熟睡男人的脖颈。
  男人猛然惊醒,双目圆睁。他像一只濒死的蝴蝶,被银针牢牢扎在了床板上。喉下天突穴被刺入了一根针,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谢寻微观察他的躯体和穴位,目光极尽温柔,又极尽冰冷。男人在他冰凉的掌下战栗,呜咽出声。谢寻微食指抵住他的唇,“嘘,越挣扎,越痛苦。”
  谢寻微按压他的眉心,纤细如发的银针从他的眉间扎下,进入他的脑髓中宫。针尖灵力迸发,幻化出无数羽毛般的脉络,同他的经络接合。男人的身体像刚脱水的鱼那般痉挛颤抖,猛地一顿,最后失去声息。
  谢寻微很失望,“死了么?”
  他在尸体的肚腹里缝入一小块冰蝉玉,命初一穿上这具死不瞑目的皮囊,光天化日之下离开寒山道场。
  “模仿他们的举动,成为他们的一员,不要让他们发现你是一只鬼怪。”谢寻微微笑着叮嘱。
  于是,从那天以后,所有留宿的男人都成了他的试验品,他在他们身上施针,让银针沿着血管流动,遍布四肢百骸。他研究他们的头颅,钻开孔洞,看他们无声地惨叫,鲜红的大脑上灵力脉络隐隐现现。后来他发现剥离痛感的穴位,他让他们失去痛觉,再锯下他们的头盖骨,放在他们眼前,欣赏他们绝望又恐惧的眼神。他剖开他们的胸膛,近距离观看那些跳动的心脏。真是奇怪,明明是黑心肠到极点的人,心脏却依旧鲜艳火热。经年累月,人体的脉络穴位他了然于心,灵力的生发与消逝他了如指掌,他逐渐手艺娴熟,技巧高明。
  与此同时,他寻找魂魄与肉体的接合点,锲而不舍。当第十一个男人躺上他的床榻,他的银针已经可以超越肉身,触及魂魄。他为他的银针取名为“渡厄”,这个名字来自抱尘山的《灵枢经》,多好听的名字,又多么讽刺。
  没有人知道寒山道场的变故,进来的是活人,离开的是鬼怪。
  死的人太多,不能让他们集中暴毙,被仙门发现端倪。故而虽然极尽省俭,冰蝉玉也时时短缺。他修书给喻凫春,言辞婉媚,笔触温柔。
  “冰玉翠色浓淡有致,了无一点尘埃气,妹甚喜之,若兄觅得一二,可否赠妹一观?今日登高远望,飞絮满人家,樱杏次第开。兄宜添衣,且御春寒。”
  冰蝉玉果然隔日便至,他继续杀人,十指不沾一点鲜血。
  第二年年末,冬,天大寒。
  最后一曲终了,人影散乱,杯盘狼藉。歌女徐徐退下,他一个人坐在镜前梳妆。眉心贴上梅花花钿,鬓边花插上黑鸦鸦的发髻,他娉娉婷婷地起身,撩开缥缈如雾的帘帐。一个挺拔如松的男人垂眸跪坐在重重帘幕之后,一把黑鞘长刀放在脚边。即使远远相隔,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萧煞之气。只要他在,无论何时何处都是森冷的严冬。
  谢寻微缓步走近,在他面前跪坐。偌大的闺房,只有他们二人默然对视。
  “穆哥哥怎么得空来?”谢寻微浅笑,“今日要寻微如何伺候?”
  穆知深沉默半晌,解开自己脖下的金钮,腰边的衣带。他一声不吭地脱下黑绸外裳,披在谢寻微肩头,遮住谢寻微霜色纱衣下几乎裸露的手臂。来这里的男人都恨不得扒光谢寻微的衣裳,只有穆知深为他披衣。
  “谢寻微,”穆知深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寡淡,“你杀的人太多了。”


第51章 哀美人兮(四)
  谢寻微长眉微蹙,眼神疑惑又无辜,“穆哥哥在说什么呢?”
  “叫我穆知深。”穆知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卷,在谢寻微面前铺开,上面都是人名,密密麻麻写了一面。穆知深看着那张纸说:“十二年前穆家堡凶变,穆家迁宅之后,阖府采用光明灯照明。一个月前,山阴楚氏驻浔州管事楚约来宅中拜谒,光明灯下,他没有影子。”
  谢寻微微笑不改,“哦?鬼怪混入仙门了?”
  “此鬼举止如常,不杀人,不嗜血,和一般鬼怪很不一样。我发现仙门中有鬼怪藏匿,并未声张,暗中调查。查得鬼怪凡十四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曾经造访过寒山道场。不仅如此,我翻阅江左仙门过去一年的死亡记录,曾留宿于寒山道场者,或暴毙,或死于杀鬼战役,或患恶疾而亡,总而言之,十不存一。如果我猜得没错,为你办事的鬼怪数目有限,你不能同时让所有‘人’存活,只能定期让一些人‘死去’。”穆知深顿了顿,最后问,“不要和我说谎,谢寻微,你同鬼怪交换了什么,对么?”
  被揭穿真相,谢寻微并不慌张,笑意依旧融融。他歪头看穆知深,“如果我说对呢?”
  穆知深抬起眼,目光一下变得冷厉而肃杀。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谢寻微款款站起身,踱步到轩窗边。外面的雪光透过蠡壳窗,蒙蒙的,带一点眩目的珠光。映照在谢寻微半边脸上,他朦胧的轮廓美丽又哀伤。他凄凉道:“难道寒山道场就不是火炉?难道在那些男人身边调笑弄琴就不是灭亡之路?我阿父乃谢氏主君,我阿母乃喻门贵女,大宗师授我经义,师尊教我术法。而今我连任人践踏的尘泥都不如,你让我如何不恨?我不求哥哥垂怜,哥哥高义,不如拔出你的刀,将寻微的性命了结于此。”
  他闭上眼,晶莹的泪滴无声滑落细瓷般的脸颊,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颗珍珠碎裂。
  美人落泪,如海棠着雨。
  没有人不会为这一幕动容。
  除了穆知深。
  他淡淡道:“放下你的针,你胜不过我。”
  一枚银针悬停在他的脑后,距离他脑后的强间穴只有一寸之差。
  谢寻微敛了笑意,方才的悲伤神色如金漆一样寸寸剥离。
  “穆哥哥真是个棘手的人物。”
  “再说一遍,不要叫我哥哥,我和你不熟。”穆知深面无表情。
  “可是有一点你说错了。”谢寻微不动如山,脚下的影子却在膨胀、长大,罩住整面墙壁,到达屋顶。他身后的影子犹如一头凶兽,蹲踞着,虎视眈眈。他温声道:“孰胜孰负,尚未可知。”
  穆知深望着那影子,问:“拘鬼召灵术?你从何学来?”
  “与你无关。”谢寻微并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头疼的神色,“在寒山道场打起来,暴露了我的鬼侍,应付那些仙门的渣滓很是麻烦。所以穆郎君,我建议你在我的银针下安详离去。”他笑得温柔如水,“莫怕,不疼。”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谢寻微的笑容温和又残酷,那点着唇脂的嫣红嘴角仿佛沾染着艳丽的鲜血。然而穆知深始终是淡淡的模样,他的眼睛是安静的灰,深沉,又纯粹,似乎再凶恶的鬼怪也无法撼动他的平静。
  半晌之后,他垂下眼眸,道:“你很强,比我想象中更强。但你太年轻了,谢寻微,我可以发现你是凶手,别人也可以发现。你太急切,杀人可以一针毙命,可是杀了他们救不出你的师尊。”
  谢寻微眯起眼,“你如何知道……”
  “那天夜晚围剿抱尘山,是我把你从百里决明身边拉走的。”穆知深说,“所有人都跑过去剖他的六瓣莲心,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你的样子,又痛苦,又哀伤,又愤怒,恨不得杀光所有人。所以我把你拉走了,如果他们看到你的表情,就会知道你和百里决明才是一伙的,百里决明才是你的亲人。”
  谢寻微沉默了,他凝眸看向眼前这个男人。对于穆知深,他知道的不多,他听别人说这个男人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很多人惧怕他,甚至包括一些仙门的长辈。他行事没有顾虑,人们害怕这种没有牵挂的人,因为这种人通常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对他印象最深的那次就是四年前他对着自己拔刀,他揭穿了仙门那些渣滓丑恶的嘴脸,警告谢寻微他即将面临的悲剧。然而谢寻微心中并没有感激,多年的苦痛让他心如铁石。即便这个男人曾经帮助过他,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将银针刺入他的头颅。
  穆知深继续道:“在今后一年内,我会逐步清理掉这些人,没有人会发现你是背后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要帮我?”谢寻微问。
  穆知深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帮你,就像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要和至亲挚爱生死相离。我小时候总是觉得,所有东西生来就在那里,天空永远在头顶上,花瓶永远不会褪色。父亲、母亲、妹妹,我们大家会永远在一起。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会从光退到黑暗里,去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谢寻微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无尽的雪花在屋子外面飞舞,大风刮过屋顶,像许多大鸟拍着翅子飞过。他们两个人分明只有几面之缘,身上却蔓延着同样的悲哀。谢寻微小时候也这么想,他会永远奔跑在吴中簌簌飘落的银杏叶里,奔跑在那漫长的长廊,阿母和侍女在他身后追,喊他停下。后来他觉得师尊会一直陪着他,他们曾经靠在宽宽的大屋檐望着星星下许下诺言,要相伴到他八十岁。
  可是一夕之间,所有都变了。原来生命会戛然而止,原来灾难会顷刻间降临。
  这一刻谢寻微终于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或许是因为兔死狐悲,这个叫穆知深的男人对他伸出了援手。
  “死是什么感觉?像睡着一样么?他们一个人走在黑暗里,会不会孤单?谢寻微,你身边有这么多鬼魂,你知道答案么?”
  “我不知道。”谢寻微冰冷地回答。他终于卸下了一切伪装,以真实的姿态面对这个不速之客,“穆知深,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你要带给我什么?”
  穆知深捡起刀,站起来,是预备离开的姿势。
  “明日你就可以离开寒山道场了。我用浔州铁器贩卖权为交换,让喻夫人许下诺言,不再利用你牟利。”
  “你将你穆家的未来拱手送人。”
  “没有关系。我不会娶妻,更不会生子,穆家早就没有未来了。”穆知深静静看着他,“不过,我还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哦?”
  “终有一日,你的鬼侍会足够强大。到那一天,我希望你可以借我一只鬼影,让它进入穆家鬼堡,画出鬼堡的地图。作为交换,我会为你拔三次刀。”
  “拔三次刀。”谢寻微低声重复,“杀人、杀鬼,什么都可以么?”
  “嗯。”他在地上放了一枚连心锁,“谢寻微,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和你的师尊团圆。”
  他说完,挑开帘幕,推开门,步入茫茫风雪。他明明是穆家的大郎君,主家的嫡长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可他身边从来没有浩浩荡荡的侍从,也没有看不见尽头的车马,连为他挑灯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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