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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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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独自来,独自去。
  谢寻微端坐在迷离的灯火中,目送他离去。
  喻夫人兑现了诺言,一半是由于穆知深将浔州铁器贩卖权拱手相让,一半是由于天都山宗门崛起,老天师姜若虚的威望日渐壮大。他润物细无声地整顿仙门,洗涤不正之风。时隔两年,谢寻微重新回到姑苏城里的喻家大宅。最高兴的莫过于喻凫春,这两年里,他送往寒山道场的信笺和礼物从未断过,虽然鲜少得到谢寻微的回应。当谢寻微回到喻家,他终于鼓起勇气跪在喻夫人跟前,请求与谢寻微的婚约。
  喻夫人答应了,她对谢寻微说:“念你于我喻家有功,我给你留一个贵妾的位子,等阿春的正妻过门,你再去阿春跟前侍奉。”
  谢寻微袅袅婷婷地福身,低眉顺眼地回应:“是。”
  喻夫人走了,他回身,看见门外畏畏缩缩的喻凫春。喻凫春羞赧地跨进门槛,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可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寻微妹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嗯。”谢寻微淡笑点头,眼睫低垂,掩住眼中越发深重的暗影。
  经过无数次试验,他的渡厄针已经将近成熟,当他的银针刺入承光穴,到达脑髓中宫,针尖的灵力细梢会与大脑的经络相连,这根针将成为他埋在别人脑颅里的火药,当他轻轻打一个响指,他们的头颅就会绽放成艳丽的烟花。他还差一个最后一个试验品,让他的银针臻于完美。
  银针无声无息地靠近喻凫春的后脑,他红着脸,兀自说着话,没有察觉随风而来的杀机。
  “我知道,我这个人很没用,剑练不好,家里的庶务也理得不好。但我会努力,”喻凫春说,“就像寻微妹妹你一样。”
  “像我一样?”谢寻微笑了,“表哥说笑了,寻微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人呢。”
  他的手指轻轻拨动风流,细密的风传导出去,银针精确地调整方向。
  喻凫春摇头,“你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他埋下脸,“我知道的,娘亲一直待你不好,你身子弱,她还把你送到那么冷的山上去。但是你从来没有埋怨过,你总是对我们笑,好像从来没有受过苦。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寻微妹妹,和你一样,就算戴着枷锁跋涉在泥潭里,也拼命地走下去。”
  他顿了顿,懵懂的少年人,一无所知,笑容真挚。
  “因为这样,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寻微妹妹。”
  悬停在他脑后的银针滞住了,谢寻微哂笑,“哦?你喜欢我,是因为这个么?”
  “也……也不全是。”喻凫春挠挠头,“寻微妹妹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四年前你第一次来家里,我还以为我看到天仙下凡呢。”他红着脸对手指,“那个……寻微妹妹,你愿意嫁给我么?如果你不愿意,我就请娘亲收回婚约。没关系的,反正还没有摆酒,也没有写婚书。对了,我娘说的贵妾什么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只娶妹妹一个人,等我慢慢磨我娘,她会改变主意的。”
  谢寻微沉默地看着他,世间总是充满矛盾,喻母心狠手辣,她的儿郎却是个脑子不中用的废物。过了半晌,谢寻微轻声说:“表哥,剑不要练得太好。”
  “嗯?”喻凫春没听明白。
  谢寻微没有解释,踅身转过了珠帘。
  只要你永远是个废物,我们就不会成为敌人。
  日头沉入远山,世界徐徐滑入黑夜。谢寻微扶着窗屉子,对着夕阳而坐。他低下头,唤醒掌中的连心锁。
  “穆知深,帮我一个忙。”
  “杀谁?”锁头那边传来穆知深低沉的声音。
  “不必杀谁,我要一个身份,男人,医者。我要进天都山。”
  “好。”
  晚风静谧地流淌,吹得脸儿冰冰凉凉。谢寻微眺望无尽的黑夜,靛青的天空高而深远。
  “另外,他日我师尊归来,若他问起你这几年我过得如何,不必据实相告。你只需要告诉他,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师尊看似凶神恶煞,实则最为刚直,他平生最厌恶表里不一的邪曲小人,才素来不喜仙门邪佞之风。谢寻微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不知不觉,他竟然活成了师尊最厌恶的样子。他垂眸看自己的手心,千般苦痛,万般仇怨师尊都不必知道,他希望他永远是师尊眼里那个天真无邪、纯善可爱的谢寻微。
  “明白。”连心锁那头的男人没有询问原因,只是平静地说道,“祝你好运,谢寻微。”


第52章 重逢(一)
  电光犹如青蛇狰狞地横亘漆黑的天幕,雷声轰鸣,恍若巨大的车轮滚过天尽头。喻夫人心神不宁,翻来覆去,又一次支起身,喊外间陪侍的使女给她倒水。然而内室黑暗,无人回应。
  “小桃?”她又喊了一声。
  依旧寂静。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坐了起来,扬手一挥,烛台上的灯火次第点燃,橘黄的光像蜂蜜那样交相流淌,驱走屋子里沉淀的阴冷。最后一盏灯点亮,照出月白色帘幕后面跪坐的模糊人影。
  脊背挺直如松,神态安然自若。
  谢寻微抬起脸,笑容温煦地向她打招呼。
  “寻微,拜见舅母。”
  “谢寻微!?”喻夫人讶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赤足下了脚踏,帐幕无风自动,无声地向两侧拉开,她这才发现帘幕后面的人穿着一身青衣男装,鬓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素净白皙的脸庞未施粉黛,没有平日的艳丽,显出一种温吞如水的润泽。
  这张脸,明明是裴真的脸。
  “你!”喻夫人指着他,脸上满是震惊,“你刚刚说你是谁?”
  “如舅母所见,”谢寻微歪头淡笑,“寻微掩饰了八年之久,着实不容易。”
  “好你个谢寻微,将我们当猴子耍!”她心下恨恨然,埋怨自己不曾多加注意。谢寻微竟是个男人,是不是说明他身上护佑会阴的恶鬼咒诅并无效果?这个先天炉鼎的贱人,见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心下不定怎么嘲笑他们。
  “你怎么进来的?为何没有人通传?”喻夫人冷冷看他。
  “……”谢寻微低笑,垂下眼睫转动拇指上的绿松石扳指,上面沾了一点儿嫣红的血迹。他从袖中取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温声道,“舅母放心,杀了几个看守门户的弟子而已。寻微不喜欢血腥味,只要舅母不要大声喧哗,死的人不会更多。”
  “什么!?”喻夫人眸子紧缩,几乎成了一枚针尖。
  她疾步奔向窗边,打起轩窗,外面雨丝婆娑,血水混在雨里汩汩流下檐溜。往日巡逻的喻家子弟无声无息靠在立柱下,喉间鲜血涌流。发力于目,极目望去,长廊里所有子弟都已失去了声息,花叶上尽是血滴洗不去的印记。
  她不可置信,指尖发青。
  这怎么可能?一个剑都拿不起来的废物,一个天生要当炉鼎的人,怎么可能杀死她喻家的俊秀儿郎?
  “仙门承平太久了,喻家的剑都生了锈啊。”谢寻微露出怜惜的神色,“我听闻数百年前喻氏太上忘情道冠绝人间,无情剑剑斩八方,所过之处鬼怪变色,恶煞逃窜。可惜近百年来喻氏族人沉溺于儿女私情,竟无一人修炼无情剑。”他轻笑,弯了眉眼,“也对,尘世罗网,唯情最大。便是寻微,也难逃其中。”
  喻夫人咬牙切齿,“谢寻微,你胆大包天!”
  她蓦然振袖,剑光犹如飞燕倏地啸然而出,直刺向谢寻微的眉心。飞剑眨眼便至,然而谢寻微安然跪坐,唇畔的笑意丝毫不减。那眩目的剑光停留在谢寻微面前一寸,一张符咒挡在剑尖,飞剑竟如同刺在一面铜墙铁壁上一般,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舅母剑技不过是第四品通幽,寻微不才,座下鬼侍比舅母略高一筹。”他笑容的弧度加深。无数鬼影在烛光里耸起脊背,猛兽一般蹲踞左右。如果用槐叶擦一擦眼睛,就会看见符咒上粘连着漆黑的鬼魂,剑尖刺在鬼魂的眉心。
  喻夫人大惊,喃喃念出那个失传已久的术法:“拘鬼召灵术!”
  谢寻微掐出手诀,指尖青光闪过,喻夫人肩膀一沉,顷刻间犹有轰然巨山压于两肩,她不得不卧倒在地,额头冷汗直下,脊背衣裳湿透。
  谢寻微走过去,在她背上又贴了一张小鬼黑符咒。喻夫人登时连脑袋几乎也抬不起来了,只能被迫看着谢寻微的黑色油靴和青纱衣角。
  “学一个故人的法子,果然甚为好用。”
  喻夫人心思急转,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咬牙恨声道:“原来我养了一只白眼狼在家里!什么百里决明卷土重来,都是假的,谢寻微,是你害了连海,还把他的头颅埋在我的床下!谢寻微,你这个千人骑万人枕的贱人,只恨我当初一念之仁,应许我儿留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在我喻家门庭,才有如今的祸患啊!”
  谢寻微的眸色顿时变得阴沉,他眯起眼,唇畔的笑容映着融融的烛光,好像沾上了鲜艳的血色,分明是暖色的,却冷冽入骨。他掐起喻夫人的脖子,喻夫人像一只待宰的老鸡一般被提了起来。她直着脖子,不停地咳嗽。
  “舅母真是冤枉寻微了,舅舅的头颅着实和我没有关系呢,不过……”谢寻微用丝帕掩住口鼻,挡住喻夫人呼出的气。他唇畔的笑冰冷又残忍,“舅母就不曾想想,表姐为何去往天都山至今未归,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喻夫人霎时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她手指痉挛,面目扭曲,“谢寻微,你把我儿阿秋怎么了!”
  “当初舅母对我做了什么,我就对表姐做了什么。”
  喻夫人怔然当场,嘴唇颤抖。
  当年她对谢寻微做了什么?记忆往前追溯,一幕幕画面鸦羽一般闪过,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更清楚,谢寻微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她记得她命令医门为他银针度脉,稚弱的少年人脊背如风中枯叶一般颤抖,细如牛毛的银针一根根送入他青色的纤弱经脉。她也记得她带他去往风雪笼罩中的寒山道场,令他着金纱绣衣跪坐于舞女之间。一个又一个面目猥琐的男人穿着斗篷踏入道场,抚摸他没有表情的脸庞。
  而今所有,一幕幕的主角统统换成她自己的孩子。她的听秋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与耻辱?听秋那样高傲,那样娇气,她是个从小就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啊。
  喻夫人泪流满面,“谢寻微,你怎么能这么做?她是你的表姐,她从未恶待过你!”
  “哦?”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可谁让她是舅母的女儿呢?母债女偿,很公平,不是么?”
  “不、不……”喻夫人终于明白了厉害,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任她拿捏的小娃娃,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成长,强大,如今该看人眼色是她,而不是他。喻夫人哭道:“寻微,你告诉舅母,阿秋还活着,对么?你放过她吧,害你的人是我。是我让医门送银针入你的经脉,是我带你去寒山道场任那些男人欺凌。是我,都是我。你要报仇,你杀我。罪不及儿女,你不要动阿秋啊!”
  她的眼泪滴落在谢寻微的手指上,谢寻微松开手,喻夫人一下摔了下去,谢寻微直起身,漠然瞥了眼地上痛哭流涕的她,掏出绣帕,一根根地擦拭手指。金色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好像给他戴上了一个漆金面具,恍若天上的神佛那样冷漠高寒。
  “真脏。”他没有涟漪的眼眸里涌出厌恶的情绪。
  喻夫人哭着去够他的靴子,“寻微、寻微,求求你,放了阿秋吧。你叫她一声表姐,你们一起长大啊寻微。况且、况且……”她吃力地仰起头,“你是男人,不是真的女子。男人与男人同睡一张榻又有何妨?阿秋她不一样,她是女孩儿啊。没了贞操,她就全完了!寻微!”
  她声嘶力竭地痛哭,企望面前这个漠然的男人回一次眸。然而在这时,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立在她的跟前。眼前是一双沾了泥污的绣鞋,鞋面是脏兮兮的流云纹绣,湿了一大片,洇成肮脏的灰色。她愣愣抬起头,看见喻听秋不可置信的、流着眼泪的双眼。
  “阿秋?”喻夫人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喻听秋慢慢蹲下身,眼眸中充满痛苦。
  “娘,我喻家四百年仙门,何以至此?”
  “阿秋……”
  “姑苏大小宗族十数家,唯我喻氏屹立数百年。我从小以我是喻家族人骄傲,以我是你们的孩子而骄傲。你与父亲教我和哥哥喻家家训,铸千金之剑,为千金之人。阿秋百死千难,一刻不敢忘。”喻听秋咬着牙道,“可是为什么,你要做出这种事!”
  喻夫人愣了半晌,目光投向谢寻微那边,却见他已在地屏宝座上坐了下来,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静神敛息,似乎在看一场母女反目的好戏。
  他在阴翳里微笑,“忘记说了,我只是给表姐度了银针罢了。”
  喻夫人目眦欲裂,死死抓住喻听秋的手腕道:“阿秋!阿秋!你听娘说,这都是谢寻微这个贱人的阴谋,他要离间我们母女!你怎么样?银针度脉,一定很疼对不对,你的伤怎么样了?”
  喻听秋甩开她的手,道:“伤我的人是你!”
  “不……不……”喻夫人落下泪来,“你不明白,阿秋。娘要维持偌大一个喻家,谈何容易啊?谢寻微不过是一个外人,你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这样责备你的母亲!”
  “外人!?”喻听秋掰着她的肩膀大声道,“谢寻微的娘亲是父亲的姐姐,是我和大哥的姑母!谢寻微是我们的表弟,你说他是外人!若父亲在世,他怎能容忍你这样对谢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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