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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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过来,不要出现,”无渡声音遥遥传来,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这个孩子已经不属于你了。我会将她带往抱尘山,她会得到妥善的照料。我亲自授她经书,我的师弟百里决明教她术法。你不要出现,更不要告诉她你是她的父亲。”
他瞪大眼,无渡竟然知道他是谢岑关。
“什么……意思……?”
无渡叹了一口气,“意思是,如果你出现,我会杀你。”
“不是我抛弃了我的孩子,是无渡把他夺走了。”谢岑关缓缓地说,“你明白么?”
穆知深静静看他,没有回应。
“我去过抱尘山山下,我见到过百里决明吹火挣钱,养我的孩子。无渡或许别有居心,但百里决明值得信赖。而且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准确的说是我的魂魄,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不得不离开,不得不把寻微送给百里决明。我照顾不了他了,只有百里决明把寻微当作亲生的孩子照料,我才能够放心。”谢岑关不无悲伤地慨叹,“穆小郎君,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无奈,我们不得不做很多我们不想做的事。现在,你可以把百里决明的手札给我了吧。”
“还有一个问题,鬼国之中,你走之后,我们发现你原本的肉身发生了异变。”
“啊,你想问我为什么会这样?”谢岑关摸着下巴,“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动的手脚。我原本想帮你们破坏那玩意儿,可惜没来得及。如果你要准确的答案,”他狡黠一笑,“咱们说好的一换一,你得给我别的好处。”
穆知深将手札扔给了他,转身离开。这家伙当真守诺,说一换一就一换一。死板的家伙,谢岑关撇撇嘴,将札记收入怀中,沿着回廊往前走,回到自己的院子。解开衣裙,脱了假胸,这玩意儿死沉,戴着难受。卸了妆容,打算好好研究一下百里决明的手札。箱笼还在地上敞着,无渡的冰蝉玉盒躺在绣花包袱里。他一向是个邋遢的人,随便用脚挪了挪箱子,包袱里掉出一沓手帕。他定睛一看,手帕上绣的全是杏花。
——“阿母说阿父许过诺,一定会回家的。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将来有一天,阿父看到这条手帕,就会认出我。爷爷,阿父会遵守诺言回家来么?”
他记得这包袱来自裴真,在鬼国的时候,他从裴真那儿偷走的。会是巧合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裴真……裴真……,谢岑关怔怔地蹲下来,拾起那手帕,他的妻子,寻微的母亲,名唤喻真真。
原来裴真,那个风姿卓绝的妙手神医,便是寻微。
——“那个孩子,我不要了。”
他亲口在寻微的面前,说了这样的残忍的话。
穆知深向活水小筑的方向走,他的影子里分出一条黑影,一闪就不见了。他拿出袖子里的连心锁,锁头闪烁着萤火似的青光,“你听到了?”
“嗯,”谢寻微悠悠地沏茶,“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么?我的阿父并没有抛弃我呢。”
“随你。”穆知深说。
“他说他的魂魄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你猜会是什么呢?”
“喻连海和谢岑关一样,食用过鬼国食物,从鬼国回还人间,你可曾调查过喻连海?”
“我的确派鬼侍去探过,”谢寻微低低叹息,“可惜我们晚了一步,他不见了。”
“不见了?”
“不错,夤夜被盗,不知去向。”
线索又断了。穆知深沉吟了一会儿,“令师的札记,你就这么给他了么?”
“札记里有用的只有我让你撕给他的那一页,其他的都是师尊的记的账目。’寻微的彩布,十钱;寻微的头花,一钱;寻微的口脂,七钱‘,诸如此类的罢了。”谢寻微淡淡地笑。
跟随穆知深的黑影回到小筑,燕子一样栖在他的脚边。
“谢岑关就是漓水村的老板,”黑影扭曲,幻化出虫蚁一般的字迹,“他们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知道了。”
他看向亭外远山,此时此刻,穆知深独自一人穿过小径,回到自己寂静的小院;谢岑关在灯下阅读手札,唇边泛起苦笑;千里之外,无数鬼怪披上蓑衣,从漓水鬼村启程,向着天都山奔袭而来。
一切潮流都在暗中涌动。
只有他的笨蛋师尊在房里呼呼大睡,一无所知。
第60章 为君拔刀(一)
七月十五,宗门大比。
熹微的晨光洒照天枢宫檐角上威严蹲踞的辟邪,所有檐瓦都如琉璃一般熠熠生光。无数弟子在殿宇下方整装待发,领口的银线葵寒光凛冽。姜若虚和穆、袁、姜三家家主站在高阶之上,俯视这些跃跃欲试的年轻弟子。
姜若虚掖手而立,声如洪钟,“山林四方,五只关押恶鬼的囚笼已经打开,我们将会在天都山上空支起结界,遮住日光,所以它们只会在天都山的区域内活动。你们须得在日落之前找到它们,封印它们。你们可以合作,也可以竞争。只有成功封印鬼怪的人,才能够晋升品级。”他微笑,“我期待,你们之中再出一个上上品。”
“本次大比,由我留郡袁氏长老子弟负责瞭望戒严,镇守角楼。”袁伯卿道,“你们不必担忧不敌鬼怪而被杀,关键时刻自会有袁家出手相救。只是鏖战恶鬼,受伤在所难免,拿出你们仙门子弟的样子,不要让你们的父兄和家族蒙羞!”
“是!”所有子弟一起答道。
“鸣钟,”姜若虚抬手,“大比正式开始。”
沉雷一般的钟声响彻天都山上空,四方角楼的瞭望子弟同时打起旗语,结界在天都山上方形成,晨光渐渐收敛,结界内进入黑夜。从外面看,天都山上面好像罩了个黑罩子。与此同时,山林中的五只囚笼符纹褪色,鬼怪从沉睡中复苏,嘶吼声震荡林海。弟子们四散进入山林,穆关关也在其中,今天她穿了条红裙子,腰上系红绡,飞奔起来的时候像飘扬的晚霞。
“小师妹,你跟我们一队吧!”几个师兄追上穆关关,“我们都是中上品,今天那五只恶鬼,我们包圆了。你什么也不用做,跟在我们后面就行!”
“好呀好呀!”穆关关甜甜地笑,“那就劳烦几位师兄啦!”
日光被遮蔽,林子里漆黑一片。他们举着火把,到处找鬼。叶片浓密,层层叠叠,影影幢幢,哪里都像藏着鬼。姓叶的师兄和姓张的师兄各拿出一张符咒,这符咒遇阴气就会燃烧,他们举着符咒,四处试探。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所有人脚步一滞。哭声飘飘忽忽,仿佛有温度似的,寒浸浸的发凉。叶师兄走在最前面,手里的符咒无火自燃。大家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小师妹,你留在这里,我们过去封印鬼怪。”叶师兄道。
穆关关用力点头,”师兄们马到成功!”
他们按着剑,猫着腰过去。前面远处有个白惨惨的影子,黑鸦鸦的长发遮住脸,一看就是个鬼。叶师兄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默契地灭了火把,同时向四周散开,包围住那只鬼。周围失去了光亮,沉进浓稠的黑暗里。一片静寂,只有鬼怪压抑的哭声。
叶师兄留意四周的脚步声,确保大伙儿以同样的速度接近那只鬼怪。他们很谨慎,单独行动往往落于下乘。哭声越来越响,叶师兄半蹲着缓慢靠近,那白惨惨的影子也逐渐扩大。看起来是个很高的女鬼,手脚苍白。
大家停了下来,草丛里的脚步声消失,等待叶师兄的攻击指令。
“攻!”叶师兄向大伙儿传音。
他加快了速度,一下和鬼怪拉近了距离。这一次他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鬼怪的裙角,可是预想中的同伴没有出现,四周静谧无声,没有同伴的脚步声。独自一人靠近鬼怪,心里委实有些虚,他缓缓后退了好几步,再次和鬼怪拉开距离,同时向四周传音,“喂,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行动?”
这时鬼哭声停了,叶师兄探出脑袋,惊悚地发现女鬼不见了。那苍白如纸的影子像是蒸发了似的,根本找不到了。没有了目标,周围越发黑暗,叶子刮着脸,刀割一样疼。同伴呢?他继续传音,但是没有人回应他。黑暗的山林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同行的四个同伴像鬼一样突然消失。
他心里发慌了,决定向同伴的位置探索,他记得最后一次听见的脚步声方位。匍匐着摸过去,果然看到同行的师弟蹲在前面,缩着脑袋,似乎在探看什么。眼睛适应黑暗,他发现所有同伴都蹲在这附近,凝成一个又一个铁块似的黑影。他跑前去,拍师弟的肩膀,低声道:“你们怎么回事?”
师弟一下倒了下去,他看见师弟圆瞪着眼,脸色是死尸的苍白,表情定格在一个极端惊恐的瞬间。他一下呆住了,环视四周,虽然看不清脸,但所有人都是一副僵硬的样子。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杀了。
他浑身冒冷汗,这鬼怪有问题,他当机立断,匍匐后撤。这时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过头,登时头皮发麻。方才明明死掉了的师弟就蹲在他身后不远处,其他的人影也逼近了很多。
完了完了,他冷汗直流。拼命往前爬了几步,再次回头,师弟和他的距离又拉近了,光线太暗,死尸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死死盯着这些尸体,一步步倒退。没有尸体动,它们好像在耍他,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他瞪着它们,以倒退的方式后撤。突然,后背靠上一双又冷又硬的腿。
他心里卧了冰雪似的发凉,宗门放出的鬼怪有问题,它们不止五只,更不是寻常恶鬼。它们是恶煞!
一只苍白的手抚上他的肩头,女鬼靠近他,在他耳边冰冷地吐息。
“郎君说,今日七月半,宜大开杀戒。”
绚烂的刀光迎面而来!叶师兄下意识闭上眼,却半天都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痛楚。有粘稠的血滴滴落在他的眉睫,他胆战心惊地睁开眼,仰起头,看见女鬼的面门插着一把漆黑的短刀。
一个人站在远处,太黑了,叶师兄只能看清一个漆黑的人影。
“我以为我们是同盟。”女鬼把刀拔下来,面门破碎,可她依旧在说话,“应不识先生。”
“我们老板慈悲为怀,不喜欢滥杀无辜。”被叫做应不识的男人摊摊手,“对不住啊,刚接到老板的命令——‘围杀五恶煞’。我也很头疼啊,他太任性了,成日朝令夕改。前天晌午他说他要去拉屎,到了茅房却说他要吃稀饭。”
鬼怪们沉默,没有鬼因此而发笑。
“不好笑吗?”应不识自己笑了两声,冲叶师兄招手,“傻孩子,还不快过来。”
叶师兄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
远处,终于有弟子发现问题,奔跑着高喊,互相示警:“有恶煞!有恶煞!通知天枢宫!”一枚火红色的烟火炸响在高空,那是传讯天枢宫情况有变的信号。然而过了许久,黑夜结界都没有撤销。山林中的弟子面面相觑,“结界为什么不撤销?”
应不识也皱起了眉。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鬼域,”初一从树林荫翳中走出,冷酷地开口,“‘永夜’。”
远处传来惨叫声,还有鬼怪的嘶吼。刀光和血光混杂着在黑暗的丛林中溅射,有弟子竭力嘶喊:“散开!藏起来!快藏起来!”在夜色的庇护下,恶煞的力量发挥到极限,人与鬼怪,鬼怪与鬼怪在相互撕咬,鲜血肆意喷薄。
一、二、三、四、五。应不识数着眼前的鬼怪,听着远方的惨叫,感到了极度的头疼。那个藏身黑暗的郎主手下不止五个恶煞爪牙,他究竟是什么人,应不识非常好奇。
“郎主早就预料到你们的背叛,这个鬼域里有十个恶煞。”初一冷冷道。
“十个……”应不识低叹,“事情变得有点难办啊……”
恶煞和普通鬼怪之间的实力差距很大,若是五个恶煞,漓水三百鬼怪有把握大获全胜,然而当恶煞数目翻了一倍,情况就难说了。降伏十个恶煞,那郎主到底是何许人也?应不识难以想象。
“只要天都山大乱,我们就完成了我们的任务。在我的鬼域被破以前,这里将是我们的围猎场。”初一说,“不得不说,你们不应该背叛郎主,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即使你们的老板是谢岑关。”
“你怎么知道我老板的姓名?”应不识惊讶。
“去躲起来吧。”初一抬起脸,獠牙毕现,“恶鬼捉迷藏的游戏,开始了。”
穆关关来到十八狱的入口。他是谢家宗主,拥有谢氏的通行符令。即使天都山建立了宗门,十八狱的通行符令依然和他还是人的时候一样。他笑了笑,手指一划,落叶下的谢氏风符久违地燃起青光。他站上飞仙石,缓缓沉入地下。
“老应,上面交给你了。”
“你又去哪儿?”连心锁里传来急剧地喘息。
“要去西难陀,没有一件趁手的兵器不行啊。”穆关关叹息,“我去拿恶童的九死厄。那可是传说中的鬼刀,即使是百里决明也不敌它的锋刃吧。”
听见应不识的喘息声,谢岑关偏了偏头,“你怎么跑这么快?”
毕竟身后追着好几只恶煞啊。应不识看了看后面,猛兽般的鬼怪穷追不舍,这场面多少有些刺激。“真想提醒你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夫,让大夫拿刀很不地道。”他返身挥出一刀,“罢了,你去吧,上面交给我了!”
飞仙石沉入第一狱,眼前灯火逐个点亮。画壁上雕刻着壁画,说的是大宗师接受姜沧海的提议,诏令仙门百家驱逐玛桑黑教教徒的故事,那些教徒在壁画上统统是恶鬼的形象,面孔丑恶,通体漆黑。鬼狱当中,灯火的中央,一个安静的黑衣男人跪坐于地,一柄刀放在膝前。他像一块礁石,没有喜怒,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