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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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复,兴许镜面的封印能隔绝声息也说不定。他越来越焦躁,一个小小的封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天下除了已经仙去的大宗师,还有谁的道法强过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掌心迸发真火,强行破坏封印,弯腰进了里头。
拾阶向下,越来越冷。难不成是个冰窖?百里决明心里嘀咕,有什么药草非得用冰镇着么?终于走到尽头,前方豁然开朗,百里决明一下惊住了。
冰窖之中,无数裸身的尸体立在当中。男女老少,姿态各异。他从中间的通道走过去,戳了戳其中一具尸体僵硬的脸。所有尸体一丝不挂,寸缕未着。他大为震惊,没成想裴真是这种人!最上面还放着一口金丝楠木大棺材,他走上去,伸头往里探看。一具丑陋的焦尸睡在里头,嘴唇烧没了,牙齿外豁,甚为狰狞。
翻了翻焦尸的裤裆,是个男的。裴真真恶心,竟然有收藏尸体的癖好。这些尸体是倒了多大霉,才被脱光了放在这里,任裴真这个小疯子观赏?他看着焦尸,心里很郁闷,裴真怎么连烧焦的人都不放过?
在冰窖里逡巡了半晌,依旧没有裴真。
“你们遇见了本大爷,算你们走运。”百里决明掀起一块布盖上焦尸的脸,“都安息吧。”
他放出了三昧真火,背对熊熊的火焰,离开了冰窖密室。
踏出镜子,在落地屏下呆呆坐了半晌,该到哪里去找裴真,他不知道了。记忆里那个漂亮的青年人成了一抔灰,他很少后悔,仙门那帮人觊觎他的莲心,聚众围剿他的抱尘山,还想杀他的宝贝徒弟,死一万遍都不足惜。可是他怎么能错手杀了裴真呢?就算这家伙是个收藏尸体的小怪胎,他也不能杀他。
正怔忡着,门臼转动的声音传来,他呆愣愣抬起头,便见裴真推开门进来。
风度翩翩,纤尘不染,他永远是温文尔雅的样子。
“前辈寻我?”他温声问,“我素来不喜热闹,宗门大比,我便上山采药了。谁知采到半路忽然望见山火,回来才知出了这么大的事。尚不及恭喜前辈,寻回了六瓣莲心。”
百里决明瞪着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儿缺损的地方。他终于确信了,裴真还活着,不仅没死,好像还比以前更加漂亮。
“你他娘的……”百里决明咬牙切齿。
他看着裴真笑吟吟的脸,悬着的一口气儿终于落回心底,很想揍他一顿。
镜子里开始冒烟,浓浓的黑烟不停往外蹿。裴真看见那些烟,脸色一下变了。
这小子还有不笑的时候。百里决明哼了一声,抱起手臂道:“大爷我把你那些尸体都烧了,你年纪轻轻,搞这种歪门邪道。现在回头为时不晚,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怪癖说出去。还有,我不把我徒弟许配给你了,反正你也不喜欢她。”
迷蒙的烟气横亘两人中间,百里决明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你把那具焦尸也烧了么?”裴真问。
“当然,全烧了。”百里决明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灰都不给你留下。”
“……”
裴真不说话了。
朦朦的视野里,百里决明看见裴真的人影慢慢朝他走过来。穿越烟雾,百里决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然而素来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百里决明,破天荒地从他温柔的笑容里品尝出阴沉的意味。他好像很生气,怒不可遏。
“前辈真是……令人好难办。”他轻轻说。
“你生气也没用,”百里决明说,“年轻人,要走正道,少弄一些乱七八糟的嗜好。”
他自问很有耐心了,若搁别人,他早一脚踹他脑门子上了。
裴真靠近他,略略低下脸儿,直勾勾地望住了他,“前辈好生无礼,动了我的东西,还理直气壮。”
“喂,你想干嘛?警告你,你打不过我,别乱来。”
不知道是因为烟雾逐渐浓了,还是裴真靠得太近,百里决明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你知道那具焦尸是谁么?”
“关老子屁事!”百里决明逐渐烦躁。
裴真又靠近了些许,百里决明忍不住后退,后背靠上了墙壁。
“笨蛋,”裴真低笑,“是你自己。”
一道霹雳打在百里决明头顶,他蓦然瞪大了眼。
什么意思?他忽然想起来,八年前他第一次释放洗业金火,因为灵力不足,无法精准地控制暴怒的火焰,他把自己烧成了焦炭。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具焦尸原来是他烧焦的原身,这小子怎么敢!?他百里决明的尸身,竟成了他的收藏品。他居然还厚着脸皮说,那是他的东西!
“你知道我那故去多年的妻子是谁么?”裴真问他。
“我怎么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百里决明怒道,“小兔崽子,你胆大得很,竟敢动老子的肉身!”
等等,他一向迟钝的脑子忽然转过弯来。死去多年还念念不忘的亡妻,藏在冰窖里的焦尸……他一寸寸回过神,震惊得无以复加。难不成裴真口中的亡妻,就是他百里决明么!
这怎么可能!?
百里决明怒发冲冠,“老子现在就烧死你——”
“你”字还没有说出口,裴真忽然倾身,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话语堵在了唇与唇相接之间。一瞬间,天地寂静。
唇上陌生的触感把百里决明吓住了,他僵在了原地,巨大的震惊代替了愤怒。裴真在干什么?他不知道,他的脑子像停摆的风车,连思考的能力都已经丢失。浓郁的烟雾裹住他们,隔开外面的世界。温柔的触感在唇瓣上摩挲,甚至有深入的迹象。他好像落入了一个无边的幻梦,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
“裴……”他挣扎,裴真扣住他的腰背,封住他的唇。
看起来分明是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大夫,力气却出奇地大,他竟然挣不开。不对不对,不是裴真力气大,而是他的力气被裴真吸走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被狐狸精吸取精气的书生,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盖都变得软绵绵的。与此同时,六瓣莲心好像又要失控了,心跳声比擂鼓还快,比雷雨还要密集,怦怦怦,仿佛要从胸腑里一跃而出,蹦到裴真的手心。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百里决明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法子果然管用,裴真了解百里决明,如同了解他自己。他的师尊总是肆意妄为,他也存了些惩罚的心思。果然,仅仅一个吻,笨蛋师尊就吓成了一具僵偶,连自己无人能敌的术法都忘了用。这是裴真第一次离师尊这样近,唇齿相依,呼吸交错。
他从不在乎什么爱恋,在他看来那只是一时春心萌动,秋去冬来,花叶凋零,澎湃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冷淡成冰。情深不寿,色衰爱驰。他要的不是短暂的意乱情迷,而是永远的守望相伴。就像天枢宫前他和师尊相拥,炽热的火焰席卷天地,他在师尊怀里,便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是这一刻,一向沉稳的他心跳也如擂鼓般急促。身躯里好像有无数小蝴蝶扑扑振着翅子,无限的欢喜灿烂绽放。
原来他的师尊不仅强大,而且甜美。
理智告诉他不能沉溺,他恋恋不舍地拨动风流,八根纤细的银针簌簌漂浮,钉入师尊的穴位。先封印手足,然后是术法。当最后一根针没入天顶关窍,黑暗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百里决明的意识如同鸣金的士兵,从身体里撤退。他阖上眼,软绵绵地栽进裴真的怀抱。
裴真把他打横抱起来,离开黑烟弥漫的丹房。
第68章 一枕春(二)
黄昏,漓水,山中塘。
殷红的晚霞铺满天空,谢岑关把包袱垒在马屁股上。还好先前用的那副皮囊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亲人之间向来心有灵犀,两兄弟一块儿病死的,皮囊都被收入了漓水的冰窖。谢岑关千辛万苦从天都山飘回来,还得一路提防鬼母的呼唤,最后有惊无险地住进了弟弟的皮囊。
“你真的要去?”应不识很担忧,“那个地方神神秘秘的,我们对它完全没有了解。对于玛桑旧史,我们的把握也不完全。你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就要独自上路么?”
“我的时间不多啦,老应。”谢岑关侧坐在马背上晃着腿,“这一次离窍,鬼母的呼唤更剧烈了。假以时日,皮囊再也无法成为我和她之间的隔板。即使我拥有皮囊,她也会把我从人间拖回鬼国。每一个被她标记的祭品,都逃不掉这个下场。”
“可是抱尘山废墟中我们挖出来的典籍上明明记载,三百年前有一个祭品逃脱了鬼母的掌控。”
“所以我才要查无渡,才要顺着他的路走下去。”谢岑关笑了笑。绚烂的霞光笼着他的侧脸,凌乱的发丝飞舞,发梢融化在光晕里。
应不识一噎,他说的没错,这是他唯一的出路。每一个食用鬼国食物的人都会被标记为鬼母的祭品,即便逃离鬼国,他的魂魄也会被千里追回。目前他们找到的唯一办法是宿在皮囊之中,这可以减轻鬼母呼唤的影响。但是这个办法在逐渐失效,鬼母的力量不知为何在日渐强大,从上次离开鬼国开始,谢岑关几乎没有睡过觉。他必须保持神智清醒,以免在睡梦中被鬼母召回。
当年仙门围剿抱尘山后,应不识抱着渺茫的希望去废墟中寻找大宗师的秘藏。他找到一份记录,许多字是玛桑文,他不认识,在为数不多的汉文里,他发现无渡记载了一个逃离鬼母掌控的鬼魂。那是有史以来,他们发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成功脱逃的魂魄。从谢岑关第二次重回人间开始,他们就一直调查无渡,期望寻找到更多的讯息。
西难陀,是最后一个线索。
“虽然你总是觉得我很烦,但我还是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应不识叹道,“走得太远,就回不来了。”
谢岑关摆摆手,拾起缰绳,“百里决明火烧天都山,仙门被打得片甲不留。如今人间已经没有能够与他匹敌的人,寻微也长大了,我再也不用担忧他的安危,可以放心上路了。”他顿了顿,复道,“留了个连心锁给你,要是我超过两天没有联络你,就说明我回不来了。”
他扭头一笑,晚霞映着他的脸庞,那笑容无比灿烂美丽。
他一甩马鞭,高声道:“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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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的光晕在眼前晃,百里决明动了动眼皮子,迷迷糊糊睁开眼。他顶着鸟窝一样蓬乱的头发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生了什么来着……等等,他眼睛一瞪,蓦然想起来了——他被裴真强吻了!
定睛一看,面前是糊着高丽纸的窗屉子,右手边立着花鸟屏风,下面搁着乌漆长条案,上头堆放一摞医书,一个青白色的一枝瓶,里头养了株红通通的相思豆。风雅的江南味道,连窗框都是精致典雅的六角菱形,人影打在上头一幅画似的,一看就是裴真的寝居,那家伙就爱穷讲究。
他正坐在裴真的罗汉榻上,腿上盖着薄衾。低头检查自己,身上还保持着半裸的样子,裤子也没换,脚脖子上却多了一条细细的金锁链和手掌粗的金镣铐。
什么玩意儿?他瞪着那条锁链,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裴真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竟然妄想将他囚在此处。他心里冷笑,抬起右手,运转功法。他的业火熔金锻铁,这区区的锁链镣铐能奈他何?掌心烧灼,黑烟嗤嗤冒出,业火却迟迟不迸出来。他感觉到不对劲儿了,握着手腕咬牙用力,好像炮管被塞住似的,他的业火哑了炮。
他傻眼了。
是了,裴真针法卓绝,这个兔崽子一定是在他身上施了针,封住了他的术法。他站在榻上上上下下检查自己的穴位,愣是找不到一根针。银针业已钉入经脉,他生前的医术忘了个干净,如今是束手无策了!
屈辱涌上心头,他百里决明什么时候遭过这等奇耻大辱?被强吻不说,还被人当叭儿狗似的拴在这里。他咬牙切齿,痛骂了裴真二百五十遍,爬下榻,坐在地上掰那金锁链,最后面目狰狞地用牙使劲儿咬,锁链安然无恙,连个牙印子都没有。
“前辈还是歇着吧,”裴真悠然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这是袁氏的百炼金,你的真火尚且烧不动他,牙齿又有什么用呢?”
他怒目回头,男人负手站在屏风前面,微笑地望着他。裴真的笑意带着揶揄,更让百里决明怒火中烧。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百里决明冷笑,“你以为你这样就能万事大吉?我大可离窍,换个肉身杀回来,让你知道知道惹怒本大爷的后果。”
裴真怆然叹了口气,眼角眉梢都写着哀伤,“我分毫不取为寻微娘子诊疗,不顾艰险追随前辈进鬼国。前辈身份曝于我前,我只字不曾告诉仙门。前辈大闹天都,我担心的只有前辈的安危。却不想我拳拳心意,皆付诸流水。前辈烧我丹房,辱我名誉。如今我不过略施小惩,出我心头怨气,前辈就威胁要我性命,这是何道理?”
他似是真的伤心了,笑容里都带了凄然的苦楚。
百里决明一时语塞,竟然无法辩驳。
“可……”百里决明怒道,“可你亲我!”
裴真哀怨地说:“我年方二十,前辈光阴寿就有五十,阳寿更不知几何。我自认一表人才,前辈亦称赞我容采出众。前辈与我有亲,难道不是前辈占了我的便宜么?”
“哈?”百里决明震惊了。
怎么就成他占裴真的便宜了?百里决明想不明白,这小兔崽子当真生了一张铁嘴,白的能给他说成黑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他生气,又无计可施。裴真说的没错,这些日子以来他帮了百里决明许多,往重了说去,可以说是为了百里决明背叛仙门了,百里决明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