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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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提步要走,穆平芜提高声音,说了句:“阿兰那,这个词儿,前辈应当听过吧!”
什么玩意儿?百里决明掏了掏耳朵,“还真没。你跪你的吧,爷走了。”
他一点儿留下的意思都没有,穆平芜终于变了脸色,面上浮出无措的惊惶来。谢寻微却顿住了脚步,难怪穆平芜原本笃定百里决明会因为这个词留下,因为它的确与百里决明有关。穆知深初初进入阴木寨,在石碑前联系宗门姜若虚,连心锁里却出现闻所未闻的阴森鬼声。那酷似师尊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一个词——
“阿兰那”。
准确地说不是“阿兰那”,听发音,那声音说的应当是玛桑语。玛桑语口音饶舌,十分独特。若硬用汉话拟个声儿,最接近的就是“阿兰那”。穆知深在鬼国的这部分见闻经过谢寻微的授意,不曾写入呈送宗门的公文之中,穆平芜如何会得知“阿兰那”?
谢寻微眯起眼,回眸望向那个老人,心里的潮渐渐翻滚起来。
他自问是个多疑的人,但同人合作,互相信任才能办事。他和穆知深的默契持续了六年,他知道穆知深所求,穆知深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背叛他。穆老不可能从穆知深的嘴里听闻‘阿兰那’,他必然是从其他渠道得知。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阿兰那’对师尊的重要性,而这个重要性连师尊自己都不知道。
谢寻微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穆平芜熟悉生前的师尊么?
穆平芜察觉到谢寻微的目光,心稍定了定。谁都知道百里决明对他这个徒弟爱若珍宝,捧在手心里怕摔着,含进嘴里又怕化了。要说服师父,讨好徒弟便够了。穆平芜长出一口气,“看来寻微娘子倒是有点儿兴趣。”
“师尊,左右闲着无事,不妨留下来听听穆老爷子想说什么吧。”谢寻微说。
百里决明对谢寻微向来有求必应,大摇大摆晃到穆平芜身边,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里。
“行吧,既然我徒弟都给你求情了,爷就给你这个面子。起来吧,什么事儿求我?”
穆家儿郎搀扶着穆平芜站起来,穆平芜掏出巾帕擦了擦汗,道:“前辈可知道穆家鬼堡?”
百里决明“唔”了声,“听过。”
“我那孽孙穆知深于四日前进了鬼堡,到如今都没个音信。”穆平芜叹道,“那孩子的命是从鬼堡里死里逃生拣出来的,他那苦命的爹娘和妹妹没他这般幸运,穆家堡二百三十四口人,全都陷在了鬼堡里。阿深面上不吭气儿,实则心思是最重的。这些年来,恐怕一直琢磨着回鬼堡去。我就怕他想不开,成日着人盯着,没想到还是让他钻了空子,一眨眼就没了。”老人呵腰,“前辈,您也是有孩子的人,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寻微娘子若是遭了难,您恐怕比我还急。前头不知您身份,对您多有怠慢。您可怜可怜晚辈一大把年纪,就这么一个不孝孙。求您移驾去鬼堡探探,把人带回来。是死是活,只要让我见着面,我都认了。”
百里决明记得,之前在十八狱这老人威严甚重,一看就知道平日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为了自家儿孙,此番在百里决明这儿低声下气,恐怕是拼着老脸不要了,也要求百里决明伸出援手。穆知深那孩子百里决明很有好感,性子可靠,长得也俊俏,配寻微很是相宜。就算老头子不哀求,他也是会出手的。
百里决明抬抬手,正要开口答应,谢寻微突然插进话儿来,“穆老爷子,您还没说‘阿兰那’是怎么回事儿。”他站在百里决明后面,皓白的手搭在百里决明肩头,笑容温婉,“天都山的事儿穆老爷子看在眼里,师尊道法高深,莫说把穆师兄从鬼堡里捞出来,就是清除穆氏鬼域,也不过是抬抬手的工夫。‘阿兰那’这个词儿您是打哪儿听来的,一五一十说给师尊听,师尊顾念小辈,自然会帮您忙的。”
这丫头,还怪伶俐的。百里决明抬脸看她,她精致的下巴颏儿近在咫尺。自个儿好奇‘阿兰那’,非拿他出来唬人,他觉得好笑,由她折腾去。朝穆平芜抬抬下巴,“说吧,那是什么玩意儿?”
穆平芜半晌没吭声,投向百里决明的眼神意味不明,那浑浊的目光里多了些说不出的味道。他慢慢道:“晚辈斗胆猜测,您把生前的事儿都忘光了吧。”
“没错。”百里决明往后一靠,“怎么,我活着的时候同你照过面?”
谢寻微看了看百里决明,心里叹了口气。师尊为人单纯,不大会同别人打机锋。明明白白告诉穆平芜自己把事儿都忘光了,岂不是给了他胡编乱造蒙人的机会么?没办法,话儿都让师尊说完了,就看穆平芜这人老实不老实了。
穆平芜朝身后做了个手势,穆家儿郎将火把插在地里,往后退了十余尺,停在一个能瞧见他们人影又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地方。
“之前姜若虚说什么也要派您去鬼国救人,我那时还心想,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顶什么用。现下想来,他早就知道您是谁了吧。”穆平芜道,“前辈,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十岁的时候。”
第75章 货物(二)
时间是八十年前,那时候穆平芜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儿。按理来说,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几乎是他人生的一辈子,往事早该模糊了才对。但他记得十分清楚,连那时候的天气都记得。一般来说,细节太细致,故事是编造的可能性反而很大。因此,谢寻微一直注意观察着老人的姿态和神色。
这个老人家在叙述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往百里决明那儿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很难用言语去描述,若非要拟个比喻,大概就像是一个人在人群里看见潜伏的杀人鬼,他本该感到恐惧,可那只杀人鬼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鬼,于是恐惧的同时他又感到奇异。
谢寻微使用“杀人鬼”来比喻是有原因的,穆平芜身上的恐惧感只有这个比喻足够贴切。谢寻微觉得很有趣,师尊生前是如此恐怖的一个人么?
事情发生在夏天,一批来自抱尘山的修士押着货物从浔州借道。抱尘山地位尊崇,当时的穆家主君,穆平芜的父亲亲自出面接待。“一批”这个词儿引起了百里决明的注意,在他印象里抱尘山就他和无渡老儿俩人,后来寻微来了,他们一家老小仨人相依为命,从来没有人丁兴旺的时候。
穆平芜没有解释,委婉地示意百里决明不要插话。那时候穆平芜虽然年纪小,参与不了大人的谈话,但也正因为年纪小个子矮,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能够发现一些大人发现不了的事情。
这批抱尘山的修士都披着黑绸披风,风尘仆仆,面容憔悴。许多人约莫是受了伤,脸上还用绷带包扎。穆平芜发现许多人身上都臭烘烘的,好几个月没洗澡似的。皂靴上还都沾着血,刀鞘上沾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和血腥味。仙门中人外出清除鬼域是常事,穆平芜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却也时常见家中长辈带领弟子从杀鬼前线归来。若战役激烈,有些人免不了缺胳膊少腿,所以他并不意外。
然而时隔多年,现在回忆起来,实在有些不对劲儿。既然已经从鬼域回来了,为何不整饬形容,修整仪表?起码沐浴一番,换身衣裳。江左向来重视礼节,这些人委实是太匆忙了些。
穆平芜的父亲对他们很尊敬,严令穆母约束孩子的行动,断不可冒犯这些来自抱尘山的贵客。孩子多半是约束不住的,穆平芜在屋里没过多久就坐不住了,趁他娘午睡,悄悄推开轩窗,溜了出去。最开始吸引他的是抱尘山修士押来的货物,那是一些匣子一样的东西。铁皮包着木头,有大有小,小的够放一个筑球,大的多半是长条状,成人胳膊那么长,巴掌那么宽,像是用来置放刀剑的。
这些货物很奇特,那时分明是大夏天,江左炎热,鸡蛋搁地上都能煮熟,这些匣子却是冰冰凉凉的。抱尘山的人把货物存放在穆家的库房里,整个库房都镇了股沁人心脾的凉气儿。外头热得人恨不得脱层皮,这么块阴凉地儿实在让人惦记。
毕竟是自己家的宅院,穆平芜熟悉地形,避开那些看守的抱尘山修士,从狗洞钻进院埕,悄没声儿进了库房。他将带来的铺盖卷铺陈在那些长匣子上,躺在上头美美地睡午觉。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日影西沉的时候才醒过来。只不过醒来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贵胄子弟并不都是吃喝玩乐,大多数从小就要接受严苛的术法训练,穆平芜自是其中之一。打小就和鬼啊怪的打交道,对这种味道不会陌生。他凑近匣子的缝隙嗅探,死老鼠的味道愈发明显,熏得他干呕了好几下。这里头铁定装了什么动物的尸体,难怪要用这么冰的铁镇着。瞧这些匣子的大小,约莫是黄鼠狼之类的。抱尘山那些人缺心眼,千里迢迢运这么多黄鼠狼的尸体回家干嘛呢?
他人小心却大,倒是不介意睡在黄鼠狼尸体上头。找来棉花塞住铁匣缝隙,再用巾帕掩住口鼻,继续在上头躺。底下凉匝匝的,寒浸浸的气息抵消了夏日的闷热,他又陷入了半梦半醒。就在这时,身子底下的匣子忽然“咚”地一声巨响,把他整个人震了起来。他一下惊醒了,从匣子上头滚到了地上。响声是从匣子内部传来的,他有点儿懵,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很快,匣子里又是“咚”地一声响,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里头的黄鼠狼没死透,在撞匣子。劲儿还挺猛,穆平芜看见匣子上头的铁皮突出了个拳头大的疙瘩。
声响太大,抱尘山的人肯定一会儿就会过来。穆平芜忙不迭地收拾他的铺盖卷,翻窗就想跑路。临走的时候,鬼使神差往身后望了一眼。那铁匣盖儿已经被撞得翘起了半边,里头的东西露出了真面目。他一下就愣了,那不是什么黄鼠狼,而是一条长满眼睛的怪手,手指还在痉挛地乱抠,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库房里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木头匣子,穆平芜瞬间意识到里头装的不是什么动物尸体,而是人的肢体。抱尘山那帮修士把人切成了块儿,装进匣子里,运回抱尘山。这些肢体还都长满了眼睛,无比邪恶奸佞。
这一幕惊悚极了,穆平芜两腿发软,动作停滞了一瞬,就是那一瞬间,那手臂上的眼睛看见了他。它立时五指抓地,狂抖着朝他冲过来,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背。穆平芜吓得屁滚尿流,看都不敢看那邪物一眼,闭着眼使劲儿甩手,想要这邪物给甩掉。
那邪物抓得死紧,狗皮膏药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眼看抱尘山的人就要来了,穆平芜急了,抡着它往墙上撞。那邪物吃痛,终于松了手,青惨惨的指甲盖儿在穆平芜手背上挠出了四条血痕。穆平芜抱着铺盖卷儿拔腿就跑,后头抱尘山的人好像冲进了门,他没工夫管了,连滚带爬回了自己院子。
切割尸体,还遮遮掩掩地偷运,怎么看都不像是正道干的事儿。那时穆平芜颇有正义感,立马把这事儿告诉他爹,让他爹着人把这起子歪门邪道给逮了。他爹起初不信,后来看见他手背上的挠痕,信了大半。人和动物的挠痕不一样,穆平芜手背上的血痕,一看就是人的指甲抓的。他爹带着子弟,说宅子里进了鬼,差点把儿子给弄死,提出要检查抱尘山的货物,以防鬼怪藏匿其中。
领头的修士起初不同意,说这批货物的主人是百里决明,他还在过来的路上,现在开启密封铁匣,到时候同他照了面没法儿交待。穆平芜说什么也不肯让步,撒泼打滚说自己差点儿死了,一定要他爹开启铁匣。他娘江左名门出身,性子也冲,见自己宝贝儿子流了血,逼着他爹查清真相。
这时候领头那个修士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儿,直到如今,穆平芜依旧记忆犹新。
他说:“你们要记住,世上有些东西你们是没有资格碰的。你们一旦打开这些铁匣,就撇不开手了。”
穆平芜的父亲这时候其实已经有些怵了,抱尘山在仙门的地位甚高,从来没人敢同他们叫板。一部分的原因是抱尘山的首屈一指的火法传承和无渡大宗师,更重要的原因是清除鬼域的责任多半担在了抱尘山的肩上。数百年来清除鬼域的战役里,抱尘山死了很多很多人。
但当时已经骑虎难下了,堂堂一家主君,说一不二,就算是抱尘山,也不能让他折面子。穆平芜的父亲决意要查看铁木匣,抱尘山的修士深深看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撕开了符咒封条。令穆平芜意外的是,里面没有什么长满眼睛的手臂,更没有残破的人类肢体,里面放置的都是公文书卷。
手臂不见了,开启了所有铁匣都没有找到,穆平芜懵了。他爹把他吊着打了一顿,向抱尘山的修士们赔礼道歉。抱尘山的修士没说什么,只是原定晚膳前离开浔州,现在却决定在穆家堡过夜,等百里决明抵达。
穆平芜的父亲认为他们是要等百里决明来,为他们伸冤出气。百里决明是无渡的师弟,仙门的人都听说过他,但很少人见过他。听说他常年辗转在清除鬼域的行动中,连活人都鲜少照面。总而言之,这家伙绝对不是个好惹的人物。穆家冤枉抱尘山,理亏在先,急忙布置席面,专程从酒楼借来大厨,忐忑不安地等着百里决明来。
祸因在毛孩子不懂事儿,穆平芜被爹娘关在后院,不许出门。他百思不得其解,手背上的伤还没有结痂,分明就是被那邪性的手臂给挠的,怎么就不见了呢?辗转反侧,到半夜三更都没能睡着。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声儿,万籁俱寂,连鸟雀的叫唤都没有。铁定是抱尘山那起子歪门邪道把手臂藏起来了,他心里想着再去库房走一遭,自己找到证据,让他爹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