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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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干就干,他外裳都没披,直接从窗洞爬出去。一路上都没见着人,穆家堡用黑石垒的,原本就阴森,现下月光微薄,他拎着灯笼,渺渺的光亮照亮脚下方寸点儿大的青砖,鬼火似的幽暗,更显得阴气重了。人呢,都哪去了?搁平常,穆家堡巡守的儿郎轮班倒换,昼夜不歇,今日却全不见人影。
他踩着大理石灯座爬上墙,骑在墙头看,惊讶地发现偌大的穆家堡只有库房那儿亮着火,其他地方都淹没在森冷的黑暗里,仿佛浸在了死气沉沉的黑水中,没有一点儿活人气儿。他脊背上直发毛,没敢直接往库房去,先去了下人的值房,所有人都睡得死猪似的,敲锣打鼓都叫不醒。到父母的伴月轩,使女婆子都是如此,连父亲和母亲也喊不醒。他终于慌了,穆家堡所有人都睡着了,醒不过来。难道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么?
库房亮着火,是昏沉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好像专程等着他。
最后,踟蹰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库房。
远远地就瞧见院埕里立着一尊又一尊铁黑色的影子,他从狗洞爬进去,猫着身靠近那些黑影。走近了才发现,他们全是抱尘山的修士。修士们雕塑一样立在小院,低垂着脑袋,闭着眼睛,排成棋盘上棋子的阵列。
他踮着脚,小心翼翼走进行列当中。这些人好像也睡着了,拉风箱似的咻咻呼吸声此起彼伏。他们怎么站着睡觉?穆平芜觉得怪异,心里直打鼓。所有人都披着黑披风,一眼望过去,一个个蝙蝠似的。穆平芜心里浮起一个令人胆寒的猜测,他或许知道抱尘山的人究竟把那条长满眼睛的怪手臂藏在哪儿了。
他试探着弄出点儿声响,对着一个脸上缠了绷带的人说:“叔叔,您裤子掉了。”
没人搭理他。
他的胆子吹气似的大了起来,轻轻撩开那人的披风,撸起他的衣袖。
借着灯笼的光,他看见,这个人的手臂上长满了眼睛。那些眼睛都闭着,乍一眼看,仿佛满手长了鼓鼓囊囊的脓包似的。他呼吸一窒,差点儿背过气去。果然,他猜得没错,抱尘山的人把手臂藏在了自己身上。
跑,快跑。他在心里疯狂喊爹娘。
粼粼的光烫过眼睫,身后好像有一个人经过。他毛骨悚然,猛然回身。视野里空荡荡的,只有那些站着睡觉的黑袍修士。幻觉么,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锉着脚后跟往院外的方向退。退着退着,他的后背就碰到了一个人。
心跳戛然而止。
他慢吞吞仰起头,一盏红灯笼悬在他头顶,金红的光照亮一个男人白皙的脸。穆平芜毕生都不会忘记那张脸,苍白、冷漠,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阴沉晦暗的气息,盯着他看的时候,仿佛乌云罩了顶。
无可名状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放声尖叫。一根银针刺进他的后颈,声音一下卡了壳,堵在嗓子里出不来。他叫不出声儿了,更动不了了。
“嘘。”男人在他跟前蹲下,食指竖在薄薄的唇边,“不要说话,最好也不要呼吸。我平生最讨厌小孩儿,尤其是像你这样闹腾的小孩儿。你出一点声儿,我都会忍不住想要放火烧死你。”
他大睁着眼睛,呜呜地流泪。
男人将灯笼杆儿掉了个个儿,笃笃地敲他脑袋,“穆平芜,你们一家打开了你们不该打开的东西,按说我应该要你们的命。不过我兄长叮嘱我,留下你们的贱命。我说好吧,既然这样,货也干脆存你们这儿吧。你是你们家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孩子。这样很好,将来你父母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我就直接问你了,我把货放你们家,你同意不同意?”
男人的话儿着实十分奇怪,穆平芜的确是他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可他父母年轻力壮,这个男人如何能断定他不会再有弟弟妹妹?
两个人眼对眼互瞪了半晌,男人一拍额头,“忘了,你说不了话。”
他把穆平芜颈后的针取了,喉咙里的堵塞感一下消失了。穆平芜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哭着求饶:“叔叔,我错了,您放了我们吧。”
“我刚刚才说,我很讨厌闹腾的小孩儿。”男人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阴冷,“再哭一声,烧死你。”
第76章 货物(三)
穆平芜吓得差点儿要尿裤兜子,然而一想到他要是真的尿了,只怕会被眼前的男人立刻烧成飞灰,便咬紧牙硬生生憋住了尿意。
他正想着怎么应付这人,就在这时,男人胸口的连心锁忽然闪起光。
“决明,阿兰那出现了。”里头传来一个男声。
叫做“决明”的男人脸色变了变,回复道:“我知道了。”
穆平芜终于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了,他就是抱尘山的丹药长老,无渡大宗师的师弟——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收起连心锁,又问了一遍,到底同不同意他把货物存在穆家。
穆平芜咽了咽口水,“货物是什么,那些匣子么?”
“你不需要知道。”百里决明说。
“那要是我回答‘不同意’呢?”
百里决明低头端详指间的银针,他的手指白皙纤长,捻着那银针仿佛捻着一簇青焰。
“那就要多费几根针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穆平芜脊背发寒,他最怕的东西就是针,生病的时候他娘总要带他去针灸。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手里的银针比针灸更加要命。好汉不吃眼前亏,先答应再说,等爹娘醒了,再告诉他们家里进了贼也不迟。
毕竟年纪小,他那时候只想着活命,没法儿考虑太多东西。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不加思考的回应改变了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穆家子孙的命运。总而言之,不论百里决明说了什么,他全数应承了下来。
男人看起来很满意,同他说:“小孩儿,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打开那些匣子的下场,这是你最后一次好运。记住,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再次打开那些匣子。”他说完,对着穆平芜的颈后又扎了一针,穆平芜就晕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在自己的屋子里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出门,穆家堡和往常一样,小厮使女干着自己的活计,巡守弟子一丝不苟地轮班换值,爹娘在伴月轩用早膳,那天有一碟细点太咸,他娘还把厨子给训了。不一样的是,抱尘山那帮人不见了,连同他们的货物,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夜那个危险的男人就像没来过似的,连片衣角都没见到。
“爹,抱尘山那帮人呢?”他问他爹。
“抱尘山?”他爹满脸奇怪。
“昨天来咱家的那帮人啊,他们哪去了?”
他爹娘没应声,都盯着他瞧,直把他盯得发毛。他娘一口咬定说他中邪了,要他爹念经驱邪,还要带他去针灸。他懵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家里所有人,包括他爹娘,都把昨天的事儿和抱尘山那些古怪的人忘得干干净净。
那些铁包木的匣子,长满眼睛的怪手臂和怪人,还有百里决明,就这样凭空不见了。他嚷嚷着他们才中邪了,要他爹带他去抱尘山讨个说法。他爹怎么也不信,又把他吊起来打了一顿。他没招了,说得越多大家越觉得他中了邪。一个人跑出门,去城门楼子问守门人,昨夜可曾开城门容人进出。如果抱尘山的人离开浔州,一定要出示官司文凭路引。夜里鲜少人出城,守门人一定会有印象。
守门人说没有,“不可能,没人出城。咱们浔州的城门是千斤闸,要十个大汉一起开闸。我们不盘问,绝不会放人出城。我们打了一宿马吊就没合过眼,昨夜肯定没人出城。”
昨夜无人出城,抱尘山那帮人还在浔州。穆平芜手脚发凉,心里浮起更可怕的猜测——他们还在穆家堡。他翻遍了穆家堡每一个角落,都没能找到那些匣子和那些怪人的踪迹。因为这件事,他简直彻夜难眠。家里某个地方待着手上长满眼睛的怪人,或许当夜深人静,所有人陷入睡梦的时候,他们就会从阴影里爬出来,在穆家堡里逡巡游荡。
然而漫长的岁月一点点过去,他再也没有再看见那个拿着银针的男人,穆家堡安然无恙,直到他弱冠、成亲,都没有发生恶鬼出没的事儿。直到后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疑心那长满眼睛的手臂只是他幼年的一场梦。小孩儿总是难以分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说不定他也不例外。若硬要找出什么不寻常之处,便是他的父母如百里决明所说,再也没有生出第二个孩子。他是穆家堡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三十八年后,他的父亲溘然长逝,他顺理成章成为了穆家主君。而那一天一夜的事情就像一场梦,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忘却。
直到他继任穆家家主,按照惯例参拜抱尘山的大宗师和丹药长老。那是五十年前,他一生中第二次遇见百里决明。百里决明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和三十八年前他十岁那年一样年轻。黑发黑眸,净瓷一样的脸颊,坐在上首睥睨脚下,仿佛他们这些参拜的人都是尘埃泥土,黏在脚底还嫌脏。
当他看见那张脸,久远的记忆再次浮现,潜伏在身体深处的颤栗细密地爬上脊背。那不是一场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儿。他见过百里决明,就在穆家堡!
“百里长老,”他小心措辞,恭敬地俯首,“三十八年前,您在穆家寄放了一件东西,不知您何日去取?又或者晚辈给您送来?”
百里决明显然受够了这些人虚情假意的拜见和寒暄,不耐烦地皱眉,“能放你们家,肯定是不重要的东西。送你了,少来烦我。”
“这……恐怕不甚妥当。”他直冒冷汗。
“我说妥当就妥当。”百里决明耐心用光了,豁地站起身,朝一旁的无渡道,“爷还要睡觉,你自己搁这儿当菩萨吧。”
再后来就是穆家堡惊变,穆家主家举宅迁徙,离开恶鬼盘踞的穆家堡。随着穆家堡陷落鬼域,完全封闭,百里决明的货物和抱尘山那些缠满绷带的人彻底成了一个谜。直到如今,穆平芜依旧不知道抱尘山的人去了哪里,百里决明的货物是些什么。
听罢穆平芜的回忆,谢寻微眯起眼,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穆平芜和他的父母都没有发现,那日借道浔州的抱尘山修士并不是生人,而是一群鬼怪。现在可以确信了,师尊生前的的确确去过鬼国。不仅如此,他们在鬼国之中遭遇了极其惨烈的战役,几乎全军覆没。
阴木寨由香杉木搭建,死在里头的人极易尸变。师尊手下的修士大部分成为了鬼怪,原先的肉身或许损毁无法使用,他们附上了千眼尸的皮囊,回到人间。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身上缠着绷带,刀剑上有腥臭的血污。而那根手臂是个特例,抱尘山当时对鬼国的了解一定不够多,他们不知道鬼国中的鬼怪有异状,贸然使用了千眼尸。那根手臂应该是发生了和谢岑关半截尸一样的畸变,恰逢被倒霉的穆平芜撞见。
手臂畸变,抱尘山的修士意识到千眼尸的皮囊不能继续使用,所以才决定留在穆家堡,等待师尊来处理。如果猜得没错,那些千眼尸并非如穆平芜所说藏在了穆家堡,而是被师尊用业火烧光了。从那以后,无渡爷爷定下规矩,所有从鬼国出来的鬼怪,都必须烧得干干净净。
至于那些“货物”……谢寻微心思急转,根据穆平芜的描述,那些匣子里装的大多是公文书卷,想必是从鬼国收来的典籍。这样一来很多事都有答案了,召鬼拘灵术来自鬼国,无渡爷爷的小书楼里有它的抄本。想必是无渡爷爷和师尊当年探秘鬼国,顺带把这些典籍拿出来了。
可师尊当年为何要把典籍寄放在穆家?货物明明是师尊的,师尊为何不随这些抱尘山修士一同押送?他看向百里决明,百里决明正摸着下巴,狐疑道:“抱尘山地儿挺大啊,我干嘛把那些货搁你们穆家?”
穆平芜苦笑:“这便要问当时的您了。”
“夜里来,夜里去,算起来,我那会儿在你们家待了两个时辰都没有吧。”百里决明问。
“应是如此。”穆平芜道。
百里决明往椅背上一靠,“看来我那会儿是个大忙人。”
谢寻微心头一跳,师尊说的没错,如此匆忙,他那时定然是有别的要事。抱尘山修士押送货物的时候,他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办事。因为时间赶不及,手下人都没了肉身,他只好把货物存在穆家,又匆匆赶回来处。对了,师尊曾收到别人的传讯,说“阿兰那出现了”。阿兰那、阿兰那……难怪他不知道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它是个名字,某个玛桑人的名字。
师尊那时候难道是从鬼国来的么?
终于有了线索,不再是昏头昏脑地瞎找,谢寻微心里有了着落。无渡爷爷和师尊数百年来做的事情,他或许很快就要知道是什么了。
“行了,穆家堡我过去一趟。”百里决明撑着下巴,懒洋洋道,“那些匣子长什么样,你画给我一份。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顺便把你孙子捞出来。”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最后一回了我告诉你,要是你孙子再吃饱了没事干去找死,我可不管了。”
“一定一定。”
穆平芜躬身就要行大礼,被百里决明止住。他揽过穆平芜的肩膀,把他拉到远处,“你怎么知道我在抱尘山?”
穆平芜道:“打南边儿来抱尘山,浔州是必经之路。昨日前辈同寻微娘子过境,我穆家自然知晓。”
“原来如此。”百里决明似乎欲言又止,眼神颇有些躲闪,也不知道在躲谁,“那个……裴真知不知道我在这儿?”